高樹煌,統一證券的總經理,1月19日週末下午,在公司尾牙宴上開懷高歌,據說還跳舞,然後在餐桌上低頭,就這樣離開了人世,口袋中還留著一堆未來得及完成的行程。他,今年53歲,是我的二舅。
提起筆來寫我印象中的二舅,幾次猶豫,總覺得不自在。不自在,自然不是他個人給我的感受,我想任何與他接觸過的人,總相反地有如沐春風的感受。不自在,是因為儘管他已經離開人世數日,我仍舊不能夠確切肯定,二舅已經離開了我們。換做是尋常人,或許可以簡單地歸於一切來得太突然。但我想,我的二舅是個特例,讓很多人好像還活在不確定的謎樣氛圍裡。為什麼?幾天來我細細地感受體會,終於有了這樣的體悟,原因出在,我的二舅從來不允許我們在他身上感受到哀悽沮喪;相反地,我們都像被寵壞的小孩,已經習慣於環繞他四周始終歡樂振奮的氣息。直到人走了,我望著他健壯的身影與兀自微笑的臉龐,心底彷彿還有像:「二舅,你這次玩笑開太大了,別再鬧了!」,那樣真實而奇特的直覺在喃喃自語。
我的二舅就是如此奇妙的一個人。
從1949年到2002年,許許多多經歷過他的人們,回想起來一定慶幸有這些美妙的奇遇,她(他)們每一個人比起我,恐怕都還有資格來談談我的二舅。
與他一同朝夕相處的心愛妻子,一定有數不盡胼手胝足、同甘共苦的切身體會;
有他一同伴隨成長的子女,一定有許多溫馨難忘的甜蜜回憶與銘記在心的教誨;
跟他一同打拼的工作伙伴,一定有言之不盡的共事經驗點滴在心頭;
與他一同走過童年歲月的姊妹兄弟,一定有更多青春的回憶與共享的秘密。
而我,二舅16歲那年,才剛哇哇落地。等到有記憶的童年,他應當正忙於燃燒青春的熱情,大學生、足球隊員、然後是社會的新鮮人。輪到我16歲時,他應該剛剛結婚,或許正抱著初生的千金,享受著當父親的驕傲。我的生涯衝刺到個階段,回神一看,沒想到二舅的小孩已是身壯如牛16歲的高中生,而他已是統一證券日理萬機的總經理。比起前面那些貼身經歷過他的幸運兒,我跟二舅錯過的機會多,只能算是一個旁觀的晚輩,原本應是沒有資格來談我對他的體會。但我想,我的二舅是個特例,靠近他的人既使距離稍遠,也很難不蒙受他煦煦如冬日暖陽的照射,而有許多感想與啟發。經歷過他的人,總有些興奮的人生發現可講,連我這個外甥也不例外。
我的二舅就是像這樣任誰也難以忘懷的人。
在我所有的舅舅與他們所有的外甥之間,我跟二舅最常被提及非常相像。我們聽到這點時,一直都只能搔首對看莞爾一笑,從來也沒有機會好好一起檢討是怎麼回事。是為了想要分沾一點二舅璀璨人生的光彩吧?我竟這樣提及。
但那終究是不可思議的比較。畢竟,外甥是關在積塵象牙塔中的社會學者;舅舅則是大型證券公司的忙碌經理人。學者(尤其是中研院的學者)活在時間彷彿緩步的單純環境中,好沈思與凝視那些據說藏在表層之下的結構。而經理人(尤其是證券市場的經理人)則是活在分秒必爭、分文必較、風險起伏、甚至爾虞我詐的現實競爭中,無日不為每週、每月的業績報表而焦額。再沒有比我們相距更遠的了,聽到比擬二舅與我的話,我常心底這樣苦笑。但是,現在靜心想想,或許正由於我與二舅這種極不相像的場域距離,加上那些讓我更能設身處地瞭解他的「神秘」相像之處,讓我有理由來談談我一個晚輩眼中所見的二舅。
從作為社會學者的外甥眼中看去,我的二舅是個令人羨慕的異數,在家庭與在職場都一樣。
在不久前一個家族聚餐中,我提到正在放映的卡通電影時,二舅聞言興奮地側身向前,舉起大拇指,頻頻點頭稱是地說:「讚!」,一副頑童的樣子,令我印象深刻。想必是全家一起去看的電影吧?我知道二舅喜歡看漫畫,與子女一起看,一起狂笑的家庭場景,只能說令人稱羨。二舅父親的形象,應該不只是制式的嚴肅吧?跟兒子一起分著搶喝一瓶可樂的樣子,應該更像是忘年的兄弟吧?聽表弟妹對各種身旁事物直率而有自信的發言,儘管有時在傳統眼中不免失禮,就知道那是在愛與支持的環境中長大的幸福小孩。但這不是二舅的家庭讓人真正稱羨的地方。父母照顧子女至難,難在照顧最終是要他們不再需要父母照顧,這兩難才是教育的難處。權威的時代已過,有的人或許還在掙扎,大部分人起碼口頭上都開始強調愛的教育。但是權威教育固然泯滅個性與抹煞創意,關愛之後創造出散漫任性而缺乏自律,「永遠需要照顧」的小孩,與「永遠放心不下」的父母,恐怕才是自由社會的真正難題。我看二舅的子女,因為他們夫妻的愛心與魅力,已經有了內心自律與自娛的種子。紀律與童真的和諧平衡感,我在二舅與他的小孩身上都能看到。
我的二舅以及他的家庭就是像這樣的人。
「嚴肅的完美主義」好像是外婆家的大家庭傳統,在從前那樣的傳統社會,必定是讓人敬佩與效仿的模範。我的大舅便像是從那樣時代走出來的今之古人,體現出嚴肅剛直的大家長風範。二舅相較之下,倒像個異數,不過竟也像小巨人般走出了自己的領導之路。什麼原因讓二舅在阿波羅的理智傳統中,神來之筆地注入了酒神節慶的笑聲與歡愉?二舅年輕時曾是足球隊的隊長,並有稱職的精彩演出,在陽光燦爛的綠野上帶著爽朗笑容,揮汗奔馳射門的二舅,據說因此得到年輕時舅媽關愛的眼神,一點不令我們好窺小道的晚輩感到驚訝。領導與後援、紀律與衝勁、團隊與熱情正是足球比賽的致勝之道。二舅必定是像電影裡那個正直、開朗、善良、不知畏懼為何物的主人翁,用一樣的阿甘精神,一路由足球場奔跑過來,才會在家庭與職場都有出色動人的表現。
我的二舅就是像這樣特異出眾的一個人。
我的二舅跟阿甘一樣,樂於跟旁人分享生命盒子中甜美的巧克力。他不喜單打獨鬥,始終屬於人群,天生喜歡熱鬧,厭惡旁人孤獨與沮喪。
我的二舅像個綿延的向日葵園,非不知黑暗,但永遠堅持面對溫暖的太陽。他高大的身軀裡頭藏著的,始終是顆小孩般熱情、純真、好玩的心。
我的二舅像艘巨大的破冰船,只要他在場便絕不允許冷場,人的衿持與隔閡輕鬆就被他打開。
我的二舅常說自己像小丑,喜歡娛樂大眾。他常自嘲說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但,不要誤解他的意思,他說那話時,絕不是陷在那種自憐自艾的小格局,而是不擺架子,不分貴賤,表達樂於分享、急於鼓舞人群的單純熱情。
畢竟,後權威時代的好領導,或許可以不像一個衝鋒陷陣的足球隊隊長,但不能不是一位能於場邊忘情無我、加油打氣的啦啦隊員。
脫離傳統後,我們的社會其實正渴望一種新的典範─能夠在紀律與創新、工作與享樂、團隊與個性之間,找到新的平衡與更自在的混合。
我們仍舊在家庭、在學校、在工廠、在商場尋找這種可能性存在的暗示。
我相信,面對我二舅的離開,許多人深深地自內心表達惋惜與不捨,是因為透過我們所經歷過的他,我們曾經幸運地瞥見一種在這迷惑的時代,我們一直共同想望的可能性。
關於死亡的事,時間,平凡的俗人如你我,很難與問,就像一片葉子隨秋意落下,沒有我們可以置喙之處。但離開時的方式,才是一個人對自己人生最後的書寫,透露一個人的生命風格。死亡是個神秘的事,當它發生,人的一生被總結起來,在熱情燃燒後的灰燼中,我們會看到人生最終閃亮的鑽石。這些是我從一位已故知名的社會學者處學到的話。
我的二舅是在工作崗位上離開的,是在歡唱的笑聲中離開的,他走的瀟灑自然,沒有半點痛苦的掙扎。到人生最後一刻,也始終不改本色。我們每個經歷過他的人,拼湊我們所有的記憶,除了激勵與自在的歡笑,找不到一絲悲哀的嘆息。是他,讓我們甚至一直到現在,想到,看到,只有盈耳的笑聲與健朗的身影。我們難掩悲哀,傷心的是失去他的我們自己,但絕非他的本意,這必要分得清楚。甚至,我們這些經歷過他的人們,反而幸運地在人生中有了一份禮物般被賜予的信心。我的二舅,不會希望他的離開,留下的是我們一個個人獨嚐生命的苦澀,那遠遠不是他這一生帶給我們的信息。
「想到他爽朗的笑聲,就發憤一定要收拾哀傷,用信心,一同繼續走我們未完的快意人生!」
這樣的話,他如果聽到,一定會如同以往一樣地,笑著鼓掌叫好。
他在天之靈,也一定會以這樣樂觀地想的我們為傲。
我的二舅,是像那樣的一個人。
陸霖
記於南港
1/23/2002 清晨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