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盆栽:任性的紀律

昨天下午我花了一點時間放著思緒流轉寫了一些雜亂的文字,貼個莫名其妙的標題【Worldly】就放到FB上。這是個突然發生的事,打破了我原本專心寫作書本的規劃,顯示了自己生活「風格」的一貫任性(與紀律,真的,我不騙你)。

昨天一早,我在一張B5的活頁紙上用了三種顏色的鋼筆畫了連續三章的一張關聯地圖,給自己在白紙黑字一行一行的路上不致慌張,或者在迷走之際還有個模糊定位的方向感,因此敢於來一段很可能證明徒勞的迷走。

後來,有一刻,我抬頭瞄到最上面的一行字,說是「抓住俗世裡的一個微物試試掌握世界的秩序」,然後閃過一個強烈的念頭:Nobody care,到底這是什麼無聊的邀請,或者,多麼不知所云而且無謂的企圖?世界是什麼啊?World跑入我的腦海。然後,俗物是怎樣的世界感?World加上了ly,Worldly浮出。我無法說服自己書寫的必要,因為這太無聊無謂了,我無法想像一個陌生人會有動機停下來浪費時間在上面那行饒舌有些學究的開宗明義。

我接著就想到離開書桌,到街上河邊走走散心都還比較稱心自然些,心裡那麼想著,回頭又出現一句話:字好歹也是你自己「曾經」正經八百地寫上的,T2現在的自己就聽聽T1那時的自己說說吧?否則,一方面對自己沒有基本的體貼,二方面,好像自己顛三倒四地跳躍隨性生活,活得未免太不一致(是的,就是沒有紀律)。

所以,某種意義的「紀律」要求自己放下規定的工作,任性地破壞一個下午幾個小時的進度,自言自語地從Worldly開始想到哪裡「抒情」寫作到哪裡,海爾布魯諾的《Worldly Philosophers》是在那一刻才自動從腦海裡跳出來到位,於是下筆就跟著他走,然後是大概像夢遊般的文字流轉,腦裡沒有其他讀者(或者應該說對著那個一直都在的無名忠實讀者)地自言自語。

停筆是因為Kaya奉媽咪的指示來催我用餐了,沒有別的原因。「….畢竟我跟海爾布魯諾都只是在投射自己晚年的一點理想」,這個結尾只是匆忙間直覺這樣就可以去吃飯,適合結束畫個句點的應付,哈哈。有時候想想,就算是《尋常的社會設計》也只是這樣說自己內在有感的「思想」。

我經常在FB上說到什麼「研究」、「學問」的,真的沒有任何學院規矩方圓的牽扯,都是從一個人的日常生命生活中長出來的雜草,書只是一個把雜草擺置得比較有些活力、有點佈局的盆栽器皿,看起來煞有介事,其實無非只是午後的許多談心,為了搞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的作業。

好了,帶兒子出門用餐,下午排了一個人去看場電影,前後筆記本帶著抓發呆的空檔塗鴉點東西,看能不能哄騙自己再上桌認真寫點或許會成書的東西。XX

關於Worldly: 一些思緒塗鴉

Worldly這詞跟earthly、mundane意義接近,不時會看到被交替使用,有落地、尋常、世間、物質、具體、俗世、實際、此世等的意涵。

經濟學家海爾布魯諾(Robert L. Heilbroner)寫過一本家喻戶曉許多人的經濟啟蒙書,這書有個非常耐人尋味的標題:《世俗哲學家》(The Worldly Philosophers),把著名的經濟學者放回等身大的尺度,放回到他們落在塵世、具體的、物質的特定具體時空中介紹他們的思想,也討論他們在現實中發揮的影響力。當然,也暗示了他自己關於經濟學該是「世俗哲學」的理想與自許。這當然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不要因此誤解了「現實的」經濟學,海爾布魯諾本人也是清楚的,所以他死前在這本暢銷書的最後耐人尋味地改版加了一個終章「俗世哲學的終結?」(The End of Worldly Philosophy?)

End有「終結」也有「目的」的意思,他用這雙關做了挫折與期許的表白,留了最後的忠告給未來的俗世哲學家。「新的」經濟學一心想要成為用抽象超越統御一切具體的「科學」,而不再對焦於跟當代資本主義做知性的搏鬥,對俗世中的人類在自由與政治間摸索希望的課題迴避承擔,他晚年憂心的趨勢分析淺顯我是懂的,對他認為被放棄的俗世哲學之路也是肯定的。至於經濟學子們信不信他那老掉牙的說詞,那真的是「他家的事」,反正我年輕時讀《世俗的哲學家》跟現在再看態度都一樣,當成跟政治經濟學重疊的社會學內在成分來讀,社會學真的還比較擔得起「世俗哲學」這個奇怪的名號(從我崇拜的古典社會學者Simmel到當代的Latour都當之無愧)。

那社會學者會直覺喜歡被稱為Worldly philosophers嗎?如果是要帶著肯定回到物質物件充斥的尋常俗民世界,我不是那麼確定他/她們可以安心待在worldly 的地面多久。Simmel與Latour其實也不是那麼主流的社會學家,太多小資產文青趣味的Simmel吃虧委屈地被社會學圈冷落許久,不要以為Latour很紅,他也未必符合社會學的主流建構論,只要看看他在最受接納的STS中最後把成名著作拔掉標題「Social」的事故就得窺一二。

社會學者書寫「日常萬物論」大概在同行眼中也是意義未明的舉動,他們要是用「應該跟人在設計學院有關」去猜測恐怕招致更多誤解,設計學院競逐秀異的風土對於「日常萬物」一般是保持警惕的,就怕自己看多了worldly stuff眼光變「俗氣」了。但「注視Worldly俗世」的眼光真的對社會學那麼邊緣嗎?我覺得倒也不會,就是要點時間喚醒集體記憶。

譬如最大咖的韋伯Weber整個學術思想的主軸就在經濟與宗教的交界地帶,那個宗教世界觀中的「經濟」就關鍵地被他用Worldly來把握,路德的天職說calling意味著回到勞動日常中的worldly turn。「在世禁慾」與「在世神秘」都跟Inner-Worldly息息相關。

另外一條尋覓「俗世哲學」的社會學傳統路徑比較曲折,就是從胡賽爾那裡接到社會學裡Schutz的「日常生活世界(everyday life-world)現象學」,這個線索「曾經」是熱門路線但很久乏人問津多被遺忘。

有趣的事情發生喔,就在社會學後來熱衷左轉的期間,荒煙蔓草間路基有了許多改變,離開胡賽爾但還未到Schutz的路旁側出了海德格這個分支,許多「不那麼社會學」的遊人熱情踏查把路開成了熱鬧的大道,跟著「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把Worldly這個詞那些「落地、尋常、世間、物質、具體、俗世、實際、此世」的意涵散發得意外飽滿。

社會學者如果再回頭重走一趟,這次當然要穿過海德格,有沒有可能讓社會學在設計的時代裡更像結實的「俗世哲學」?或許Simmel與Latour都可以拉來幫上一點忙?這樣想著想著,於是「有沒有可能從日常萬物的高(低?)度掌握世界的秩序?」這種看起來老掉牙的社會學舊發問(這年頭誰還在意the problem of social order或者micro-macro-linkage?)遂被我這流落設計學院兩面不是的邊緣人社會學者給拾了起來玩味,偶爾清掃除草一番,或者調皮地在散亂的廢道上放幾顆踏腳石。

或許單單這些無聊的小動作,tiny worldly matters,未來的某個我看不到的時點,會有更多經濟學者海爾布魯諾心目中的worldly philosophers出現,在一條我們都不敢想像的新路上,我希望他/她們會被稱為社會學者,畢竟我跟海爾布魯諾都只是在投射自己晚年的一點理想。XX

開學前跳巢《Ulysses》

家裡硬體的網路環境升級後,準備迎接開學的這一週開始軟體的網路環境調整。一開始的動念很簡單,徹底切斷對Dropbox的依賴,結果弄得很複雜甚至差點悲劇,不過結束本週的最後一刻看來還是對的決定。

全家分享的iCloud放了各種類型的檔案,音樂、照片、電影…. 包括連結到IoT的燈泡、門鈴等。但我還是為了非常微小的使用量去年付了三千多元給Dropbox, 只因為Scrivener這個我重度使用的寫作軟體只接受Dropbox同步,還有另外一個用很多年的密碼軟體PasswordWallet(一樣不接受iCloud)。

PasswordWallet的搬遷是個災難,幾乎遺失了我所有的寶貴資料,搶救了很多天甚至熬夜,總之最後有驚無險過關,現在我改用SafeInCloud Pro,一次買下不用訂閱,idevice全面聯通,一開始起步難但明天肯定會更好。

放棄Scrivener是個重大決定,但sunk cost太高,越拖只會更嚴重,等了很多年還是Dropbox Only,雖然軟體本身很好,用得很習慣了,但長痛不如短痛,只能跳巢。替代選項很容易找,Mac only的Ulysses一直是佳評如湧Scrivener的死對頭,訂閱制但定價不高,而且從iPhone、iPad到iMac全面無縫接軌,最棒的是跟WordPress的出版整合沒有話說(是的,你正在閱讀我的第一篇Ulysses直通WordPress部落格貼文!實驗正進行中…)。

Ulysses最有名的是它的Markdown XL標記語言,我一直不習慣這種「感覺很工程宅的語言」更何況是直接放在文章書籍的寫作上。沒錯,純然偏見,我其實內在好像(如詹偉雄多年前說我像個竹科工程師的印象描述)真的挺宅的啊!果然,Markdown XL一碰就上手,哈哈。

然後學著適應Ulysses後,漸漸發覺Scrivener該有的功能它用更輕巧的方式滿足,幾乎一點都沒有缺;相較之下,我現在對Scrivener的感覺真是非常「肥大沈重」。在Ulysses上寫作好像瘦身了一大圈,不只輕快如飛,而且在不同軟硬體平台間跳躍自如,是我沒有想到的「相見恨晚」,它根本就是為了我這個Mac世界的原住民而生的土產啊!

我還在熱機轉換跑道中,希望下週開學後可以全面看到軟硬網絡環境翻新後的效率提升,書寫得更快,部落格更勤,腦袋運轉沒到4K的精細清晰,起碼也要像HD的畫質提升!XX

《日常萬物論》四面的物件秩序:書的方向與構造

「一粒沙,一世界」,這本叫做《日常萬物論》的新書 ,我繼承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啟示繼續已經上路的書寫作業,它既是一本用顯微鏡觀察到一些尋常物件微薄切片的收集箱,也是一本炭筆塗鴉從望遠與廣角鏡中試圖看到最遠、最廣、最大範圍世界輪廓的草圖。在上一本書《尋常的社會設計》裡,我曾經自不量力想用三萬字捕捉三百萬年人類歷史,這次我顯然沒有學到教訓,將再次任性,試著理解超過我們眼前可及事物之外那廣渺世界的構造!

但不是以一種冷漠旁觀的距離無涉地眺望,而是同時在新眼光下的世界構造中再次凝視,我們每個人在這世間行走無時無刻不在乎著(care)的各種連結的存在狀態,不管這些意義之網的絲帶是面向著我們摯愛的親人或者就在前一秒跟你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是面向消逝在記憶中的過往,或者對母親肚子裡新生命的希望。

而故事能夠被寫作完成,單純只是靠專心聆聽物語,這本書不靠人類偉大思想家的玄妙理論縫合尺度,而是依賴一些我們早已熟悉尋常物件的幫忙,從回憶或想像我們跟這些物件如何接觸的經驗體會中,「重新敏感」 甦醒我們人類與物共舞的許多脈絡化的身體感,「體」悟日常萬物中等著我們恍然重新看到自己與世界共存曼妙的智慧。

如果你帶著提防被詐欺的警覺閱讀至此,應該已經發現事有蹊蹺不太對勁,我從「超過眼見之外」開始介紹這本書的目光,最後卻回到緊緊黏著我們日常貼近身體感的事物,到底是要近視或遠視,總要說個清楚吧?

你的警覺非常銳利,讓我想對你的尺度敏感大力擊掌給你叫好鼓勵!沒錯,這正是本書第一部曲勾勒世界構造的主題- 「循環」(circulation),萬事萬物都在循環不已的迴流中浮沈然後(因此)散發著光芒,擁抱「循環」我們就入手打開世界秩序的第一把鑰匙。我在實踐工設系教學為了讓設計系學生不要遺忘她/他們一直都是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說的「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發明了許多方便耳提面命的嘮叨「金句」,其中之一就在強調這個「循環」的道理, 我通常是這麼說的:

「物件從社會來」進入到你們現在所處的學校裡,一個個在設計教育空間中被專業的眼光「去背」,看似懸空飄然充滿「作品」的靈光,但記得:「設計兩頭在外,從社會來,最終還是要回到社會裡!」 包括你,幾年後也要跟著「回到社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倒過來講這件事也通,由外而內從世界「那裡」回看物件至為重要,因為從xie zuo「循環」看世界構造的眼光中,你才能看到物件耀眼奪目的美麗真面目,否則它們只會像是動物園裡孤零零脫離了棲地的一隻落單的孔雀,任由你怎麼用「設計美感」的詞彙包裝,也掩不住她被抽離脈絡的貧血蒼白與孤獨無力;可惜的是設計專業空間裡的聲音,總是要人們學著相反的事:從玻璃展示櫃的框架中去反覆練習美感教育。

所以,再一次,如同三年前的《尋常的社會設計》,這是一本設計的書,也是一本社會學的書,既關於設計理當看待物件的道理,也關於社會學不該繼續荒廢涵納萬物的世界秩序。

這本書的構造,像個菱形的棒球內野,你現在站上本壘壘包,準備對著即將迎面飛來的物件們揮棒出擊,攻上上一壘壘包前的這一段是「循環」的第一部曲,然後你要繞個彎往二壘走過(就跑吧~!)「生命」(Lives)的第二部曲,上了得點圈的二壘包後,你的目標是通過眼前「生活」(Living)的第三部曲踏上三壘,然後我會等你經歷第四部曲的「當下」(Now),榮耀回歸本壘,在環場的喝采聲中重拾人生與世界相遇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