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ly這詞跟earthly、mundane意義接近,不時會看到被交替使用,有落地、尋常、世間、物質、具體、俗世、實際、此世等的意涵。
經濟學家海爾布魯諾(Robert L. Heilbroner)寫過一本家喻戶曉許多人的經濟啟蒙書,這書有個非常耐人尋味的標題:《世俗哲學家》(The Worldly Philosophers),把著名的經濟學者放回等身大的尺度,放回到他們落在塵世、具體的、物質的特定具體時空中介紹他們的思想,也討論他們在現實中發揮的影響力。當然,也暗示了他自己關於經濟學該是「世俗哲學」的理想與自許。這當然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不要因此誤解了「現實的」經濟學,海爾布魯諾本人也是清楚的,所以他死前在這本暢銷書的最後耐人尋味地改版加了一個終章「俗世哲學的終結?」(The End of Worldly Philosophy?)
End有「終結」也有「目的」的意思,他用這雙關做了挫折與期許的表白,留了最後的忠告給未來的俗世哲學家。「新的」經濟學一心想要成為用抽象超越統御一切具體的「科學」,而不再對焦於跟當代資本主義做知性的搏鬥,對俗世中的人類在自由與政治間摸索希望的課題迴避承擔,他晚年憂心的趨勢分析淺顯我是懂的,對他認為被放棄的俗世哲學之路也是肯定的。至於經濟學子們信不信他那老掉牙的說詞,那真的是「他家的事」,反正我年輕時讀《世俗的哲學家》跟現在再看態度都一樣,當成跟政治經濟學重疊的社會學內在成分來讀,社會學真的還比較擔得起「世俗哲學」這個奇怪的名號(從我崇拜的古典社會學者Simmel到當代的Latour都當之無愧)。
那社會學者會直覺喜歡被稱為Worldly philosophers嗎?如果是要帶著肯定回到物質物件充斥的尋常俗民世界,我不是那麼確定他/她們可以安心待在worldly 的地面多久。Simmel與Latour其實也不是那麼主流的社會學家,太多小資產文青趣味的Simmel吃虧委屈地被社會學圈冷落許久,不要以為Latour很紅,他也未必符合社會學的主流建構論,只要看看他在最受接納的STS中最後把成名著作拔掉標題「Social」的事故就得窺一二。
社會學者書寫「日常萬物論」大概在同行眼中也是意義未明的舉動,他們要是用「應該跟人在設計學院有關」去猜測恐怕招致更多誤解,設計學院競逐秀異的風土對於「日常萬物」一般是保持警惕的,就怕自己看多了worldly stuff眼光變「俗氣」了。但「注視Worldly俗世」的眼光真的對社會學那麼邊緣嗎?我覺得倒也不會,就是要點時間喚醒集體記憶。
譬如最大咖的韋伯Weber整個學術思想的主軸就在經濟與宗教的交界地帶,那個宗教世界觀中的「經濟」就關鍵地被他用Worldly來把握,路德的天職說calling意味著回到勞動日常中的worldly turn。「在世禁慾」與「在世神秘」都跟Inner-Worldly息息相關。
另外一條尋覓「俗世哲學」的社會學傳統路徑比較曲折,就是從胡賽爾那裡接到社會學裡Schutz的「日常生活世界(everyday life-world)現象學」,這個線索「曾經」是熱門路線但很久乏人問津多被遺忘。
有趣的事情發生喔,就在社會學後來熱衷左轉的期間,荒煙蔓草間路基有了許多改變,離開胡賽爾但還未到Schutz的路旁側出了海德格這個分支,許多「不那麼社會學」的遊人熱情踏查把路開成了熱鬧的大道,跟著「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把Worldly這個詞那些「落地、尋常、世間、物質、具體、俗世、實際、此世」的意涵散發得意外飽滿。
社會學者如果再回頭重走一趟,這次當然要穿過海德格,有沒有可能讓社會學在設計的時代裡更像結實的「俗世哲學」?或許Simmel與Latour都可以拉來幫上一點忙?這樣想著想著,於是「有沒有可能從日常萬物的高(低?)度掌握世界的秩序?」這種看起來老掉牙的社會學舊發問(這年頭誰還在意the problem of social order或者micro-macro-linkage?)遂被我這流落設計學院兩面不是的邊緣人社會學者給拾了起來玩味,偶爾清掃除草一番,或者調皮地在散亂的廢道上放幾顆踏腳石。
或許單單這些無聊的小動作,tiny worldly matters,未來的某個我看不到的時點,會有更多經濟學者海爾布魯諾心目中的worldly philosophers出現,在一條我們都不敢想像的新路上,我希望他/她們會被稱為社會學者,畢竟我跟海爾布魯諾都只是在投射自己晚年的一點理想。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