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社會性的共通資本與經濟學者的自省
我現在人在西班牙的巴塞隆納。距離二次戰後已經六十年了。歐洲人對待都市與自然的態度有了重大的改變。例如,河岸的水泥人造覆蓋物如今又被一一拆除,恢復了昔日蛇行的自然河道;沿河周圍也被重新種上當地特有的植物。小鳥與動物又集結回來,變成了小朋友絕佳的自然觀察場所。
以汽車為中心的交通體系重新被檢視,市營電車等公共交通工具再度復活,想辦法把汽車由市區中心地帶趕出。其結果,跟商店當初擔心的剛好相反,反而把商業區活化了,因此增加了受雇機會的城市經驗也為數不少。仔細地親身步行觀察,看對於研究有何啟發,是我數日前拜訪此地的目的。
新的思考方式,如果一言以蔽之,可以說是「人性之回復」為目標的運動,這樣說也無不可。
與此歐洲經驗相對,日本戰後經濟像彈簧一樣令人驚異地完成了經濟成長,完成了明治以來進入先進國家之林的夢想。但是在此過程中,日本遺失了美麗的自然,與豐富自然攜手成長的地方社會也被無情地犧牲崩壞了。
拿道路來講,因為以汽車為優先,人們連散步都要戰戰兢兢。地方上的人喊出「再也忍不下去了!」的抗議,但是水壩與提防還是被蠻橫地強迫給了當地。這種「人性不存」的政治與行政的邏輯橫行霸道,也白白浪費了國民的稅金。
結果,中央與地方合起來累積了高達六百六十六兆的負債。這種幾十年都還不完的債務一股腦都交給了我們的子孫。從前我們就有「孩子是珍寶」的觀念,現在我們把自己積累的債務都要他們來付帳單,這是何等的悲哀。
我以經濟學者的身份活過大半個世紀。本來應該是以貢獻於人間之幸福為職志的經濟學,會不會實際上反而造成了負面的後果?我一想到此處,不禁愕然。經濟學,一定要從考量「人」開始!這是我如今確信的道理。
從人開始思考起,教育就必須要是經濟學重要的對象之一。在我看來,我隨後會再詳細來談,教育是我所提倡的「社會性的共通資本」的關鍵要素之一。陰慘的校園暴行、荒廢的教室、拒絕上學的輟學生等等,環繞著學校教育的課題不可計數。但是這些問題終究不是學校本身就可以解決。作為社會重要的制度之一的教育因為是被我們社會粗糙地對待才造成這樣的結果。社會性的共通資本是一個國家乃至一個特定地域中居住的人們經營豐富的經濟生活、展開精彩的文化、持續安定地維持一個具魅力社會必不可缺的「社會性的裝置」。它是由包括教育在內的社會制度、自然環境、以及道路等社會基礎建設等三者所構成的。
我隨著年歲增長,研究的主題也由汽車、醫療、教育、到環境問題逐一擴大。這些都是經濟學本來就應該深刻處理的課題。我會有這些想法,大概跟我這人出身於在政治與經濟上都處於劣勢,不被青睞,但是卻又培育出秀異文化與豐富人性的日本「山陰」地帶不無關係吧?
(譯註:日本靠日本海包括兵庫縣北部、鳥取縣、島根縣、山口縣北部的地帶,被稱為「山陰」。「山陰」有類似台灣人稱宜蘭為「後山」般的意思。當然,山陰的另一邊沿瀨戶內海一帶就被稱為「山陽」)
(第1篇完)
(2)米子出生:兩百年的母系家庭與落寞傷心的祖父
昭和三年(1928年)7月21日,我出生於日本鳥取縣米子市,是四男一女家庭中的二子。我的家族據說曾經代代以經營米店為生,一直到不知何年,這個家族事業才崩壞了。宇澤家的始祖可以追溯到江戶中期。原本是出身於米子南邊西伯町的法勝寺附近,後來才又遷到米子。米子屬於早在大和朝廷之前就構築出自有獨特文化的「出雲文化圈」。附近的淀江町有一座差不多跟(奈良的)法隆寺同樣在7世界後半蓋的寺院。這個寺院早在平安時代就已經被火災燒毀。那個燒毀寺院的所在地現在叫做上淀廢寺(地名),那是位在一座不高,但可以眺望到四周田野的半山腰。大約10年前左右,在那裡發現了極似法隆寺風格的漂亮壁畫碎片大約1300多枚。
我聽美術史的專家解釋,地方的豪族從奈良邀請來畫師畫了那張壁畫。但是,真的是那樣嗎?從大陸來的移民把大陸與本島的文化傳入日本島,最先是到出雲這地帶。山陰的寺院藝術並不需要老遠繞道奈良。
此外,出現在因幡的白兔傳說中的大國主命,是出雲的統治者,同時也是醫療之神。應該是因為這緣故,家鄉的人自古就重視教育與醫療,自古就有家中子女一人要當醫生、另一人要當教師,這種根深蒂固的念頭。
跟山陰地方的貧窮有關吧?老家很早就有「不要跟岡山或廣島的女人結婚」的說法。好久以前搭乘鐵路的伯備線從賴戶內海的地方北上時,一翻過山,也就是從山陽到了山陰,房子的結構與氣派就完全改觀。當時,山陰與山陽的稻米生產力差別頗大,傳說如果跟來自岡山或廣島的富裕家庭出身的女孩結婚,婚姻大半不會順利,習俗裡一直有像這樣的教導。
我們宇澤家很久的一段時間沒有生過一個男生。可以說是個全部為女系的家族,沒有男子繼承的狀況持續了兩百年。所以,我的祖父與父親都是招贅進來的養子。
祖父是一位土木匠。他被宇澤家請來入贅。只有生下兩個女孩子,一個男孩都沒有。因為這樣,又被迫離婚,離開了宇澤家。祖父的大女兒就是我的母親,壽子。祖父在我媽媽十四、十五歲時離開了家。接著都一直住在離米子很遠的偏僻地方,蓋了一個小屋,終生在那裡孤獨生活一直到去世。母親在我稍稍懂事後便常跟我提起祖父的事,說他是個非常疼惜小孩的人。我實際上有兩次機會在祖父的家裡見到他。那時我大約正讀小學,他興奮異常地熱切招待我們。祖父離開家時,以他木工的精緻技巧製作了一個漂亮的大木櫃留給他心愛的女兒們。這個大木櫃到現在還在我的家中,經過兩次空襲仍沒有被燒毀。祖父的木櫃跟一般師傅製作的不太一樣,橫寬6尺(大約180公分),同時也蠻高的。因為家裡狹窄,收藏起來格外辛苦。但看到這個箱子,每每感受到祖父在逼迫下黯然留下女兒獨自離家的悲痛。幾年前送給人修理,還繼續用著。
我的父親,時夫,是小學的老師。才二十歲就入贅到宇澤家。進了宇澤家後,很快地便生下了一個男孩。這家族期盼許久的男孩,是我哥哥─照水。
(譯註:白兔傳說是日本的神話。大國主命是日本古代地方的王。出雲是在現在島根縣的東半。因幡是在現在鳥取縣的東半)
(第2篇完)
(3)經商失敗的爸爸與倚靠我的媽媽
大約是我三歲那年,父親時夫辭掉了小學的教職,雄心壯志地帶著整個家搬到東京。我是他22歲時出生的小孩,因此那年他還是25歲的小伙子。母親當然強烈反對父親的想法,但是父親很頑固地不聽她的勸告。最後,母親也只好放棄,把所有家當、財產都變賣了。當中還包括代代相傳、裝飾房子很重要的女兒節玩偶。
我們來到東京,住在田端。當時的田端,住了包括芥川龍之介等的許多文人雅士,因而被稱為「文人村」。我只記得我們借住在一間獨立屋,回憶起來只覺得房子很大。後來,故鄉米子出身的學生來到東京常住在我家。
父親來到東京幾年,開始做起生意來了。在高元寺附近開設一家餐館,母親不時會牽著我去探望父親。
「想吃些什麼?」,一被父親這樣問起,我總是回答當時最喜歡吃的炒飯。那時,我偶而走到店後面,看到父親從後門跑到附近的店,端著一盤炒飯過來給我吃。「到底是怎麼回事?」,小腦袋瓜一直有不可思議的感覺,遲遲懷疑不解。
一直到後來,我才瞭解,那時我的父親好像不知道被誰給騙了。我在龍野川第一小學讀到三、四年級時,母親賣掉米子的老家所得到數萬日幣的一大筆錢全部都化為灰燼,慚愧挫敗的父親跟著再也沒有回家。
父親出生於米子旁邊春日村的農家(現在已經與米子市合併),家裡男孩子很多,就把他入贅給人家。因為是養子的身份,當了教師後的薪水全部都要交給實家。這是當時故鄉的習俗,那時的父親的心底大概是覺得憤怒抑鬱而不甘心的。除了這些過往發生的事,小學時代殘留記憶的不太多。只記得母親那時常帶著我在街坊散步。那是很愉快的經驗,那時走在路上,覺得母親倚賴的是作為小孩子的我。
一直到這個時期,我總覺得沒有被關心過。哥哥是宇澤家族兩百年來的第一個男孩,集三千寵愛在一身。我這個做老二的,可以說是「可有可無」,連幼稚園也不讓我上。所以那時只要一有機會跟母親出門,總是非常地興奮。等電車的時候,在車站月台上便情不自禁地唱起歌來。我每次一唱,母親總是馬上說不要唱了。我是個五音不全的音癡,但是瞭解到自己這點是很多年以後的事,當時的我可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在東京,阿姨也生出了政江。她結婚以後便跟我們一家人同住。阿姨結婚的對象叫做堀越,他的父親是日本著名畫家橫山大觀的門下,住在田端山上的一棟豪宅。阿姨是非常嚴厲的人,裁縫非常的拿手。我手腳非常笨拙,學校一出家庭勞作,阿姨就求好心切地幫我做。但是,實在是做得有點太好了,我於是不敢拿到學校去。把作品悄悄留在家中不帶到學校,但是總被阿姨拿著從後面追出來又交到我的手上。「專家」級的作品要拿給老師看,記憶中是當時非常困擾的一件事。雖然阿姨非常嚴厲,但是我們兄弟算起來其實是被阿姨一手教導長大的。
(第3篇完)
《日本經濟新聞》2002年3月1日至31日連載,日本知名經濟學者宇澤弘文的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