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物語》1-2 為了藝術的愛:科學與宗教聯姻

#註:此為《民藝物語》第一章 「萌芽:思想的種子」的第二節#

少年柳宗悅的焦躁不安在遇見服部老師後獲得沈澱,像開了眼界般興奮而飢渴地賣力吸收學習。1910年(明治43年),柳宗悅自學習院高等科以優秀成績獲得全校第一名畢業,這個殊榮極為耀眼,不僅得以在皇太子面前發表演講,還獲天皇御賜人人稱羨的銀錶。

同年四月,大正時期最重要的文藝雜誌《白樺》創刊,柳宗悅加入,成為這個以學習院畢業生為主的期刊中最年輕的成員。與其他人不同,他不是文學或藝術的創作者,而是志在探究世界究竟之理的知識研究者,獨樹一幟地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科修習心理學。幸或不幸,他對科學的熱望在那裡遭遇了幾乎被擊沉的重挫,不過困頓往往醞釀著突破的契機,最終在藝術領域埋下了日後以「民藝」為名的思想種子。

柳宗悅為何會如此深入地踏進藝術領域?這位才華橫溢的學習院資優畢業生進入《白樺》編輯群後,迅速燃起對藝術的熱愛。憑藉他通曉多國語言的天分,廣結國際藝術人才,並積極撰寫藝術評論。最直接的理由,大概與青年柳宗悅談戀愛的動情激素有關。

日後被稱為「民藝之母」的中島兼子年少他三歲,荳蔻年華時意外踏入柳宗悅的世界。那年剛進東京音樂學校的兼子,從報端得知《白樺》創刊,她在德語老師田村寬貞的課堂提到想訂購《白樺》,之後透過田村的安排,在其宅邸與有島生馬等《白樺》同人聚會。

兼子知道出席的柳宗悅是學習院第一名畢業、即將就讀東京帝大,但對這個書呆子並無特別印象。主修聲樂的兼子當晚在眾人前即席演唱,贏得滿堂彩。青年柳宗悅當場驚為天人,忐忑不安中打定主意展開追求。

一次眾人出遊戶田,兼子在當地密布的溝渠間跨越田埂時,將手借給(想必期待許久的)柳宗悅。應該是天使幫了小忙,將愛情的箭射向少女心。兼子日後回憶:「彷彿感到有電流通過。」那是她第一次心動的瞬間。那年,兼子18歲,宗悅21歲。

戶田的「觸電」經歷後,柳宗悅的心洋溢著愛戀的喜悅。他趕赴東京音樂學校的「春期音樂大演奏會」,如同小粉絲般入神地聆聽兼子的登台表演,隨即鼓起勇氣初次寫信到中島家,信中描述自己對音樂與偉大藝術的感想。不久後,他又在《白樺》(第一卷第四號)發表長文,直率吐露情竇初開。在繆思女神的激勵下,柳宗悅的藝術感性大發,幾乎動員自己對歐美文學的所有博養來讚美戀愛。雖然有心儀的對象,卻因尚未確認對方心意而上下忐忑。

他在一封信中寫道:「我固定閱讀雜誌《音樂》,你的歌曲與俳句也認真地讀著,並屢屢為之驚嘆。」另一封則說:「作為女性的使命請全部交給我,同時我也有為作為藝術家的妳奉獻一切的覺悟,這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使命之一!」在東大求學的三年多間,愛情填滿了柳宗悅顛簸孤獨的學問之路——他寫了數百封像這樣熱情洋溢的信給兼子。

《白樺》強調人道主義、理想主義與個性尊重。沈醉於戀愛的柳宗悅幾乎全心投入,將這些人文浪漫情懷注入藝術之中。最年輕的他,一馬當先,擔當雜誌社「藝術總監」的重任,甚至兼任「策展人」的角色。這在後來民藝運動開展後,仍是他發揮影響力的長才。後來被視為後期印象派的西洋藝術家高更、塞尚、梵谷,可說最早是透過他這位銳意的評論家引介到日本的。

柳宗悅語言能力出眾,除英語外,還通曉法語與德語,憑藉書信往返,很快與一批歐洲新銳美術家建立交情。譬如雖然前輩志賀直哉最早發現羅丹,但正是柳宗悅透過白樺同人有島生馬,與羅丹建立了跨洋友誼(松井健 2005:23-24)。日本最早收藏的羅丹雕塑品,便是羅丹親贈給柳宗悅的禮物。

邂逅兼子燃起了年輕柳宗悅的藝術熱情,白樺「藝術總監」的角色透過編輯、策展與評論適時提供給他,像求偶的孔雀開屏般,肆意表現藝術愛好與鑑賞能力的媒介。這時期的柳宗悅,不管就自己出眾的表現與自我期許,或者他熟識推崇與引介到日本國內的西洋美術天才,都是在精英主義的認知框架內。他以大正文化與學習院菁英之姿,自信地站在歐洲前衛藝術進入日本的「守門人」位置。曾在〈革命的畫家〉一文中寫道:

「我們所持的所有偉大思想,都不過是由天才所創發……
缺乏天才的文明是接近瀕死的文明……
人類的榮譽是天才的存在,民眾的義務只是去崇拜他們!」

當時的柳宗悅腦中,尚無任何歌頌「無名工匠」的念頭。若以認知失調理論觀之,我們甚至可以誇張地說,他是當時最不可能否定天才的藝術評論家。這個被愛情驅動、內外認知一致的世界觀,唯有在思想板塊的撞擊下,才可能出現推崇「無名工匠」的逆轉。我們先前已提示過,答案須回到柳宗悅在東大的研究生活——那裡,他經歷了持續三年的極端痛苦的思想抗爭。

像他好奇博學的父親柳楢悅,柳宗悅不同於其他《白樺》的前輩,帶著研究的使命興奮地繼續學業,他毫不猶豫地決心踏入東大的學術殿堂,想要解開自幼多愁善的他困擾許久的「生命問題」。從閱讀惠特曼的《草葉集》、梭羅的《湖濱散記》中體會到與大自然結合時人類內在對萬物深刻肯定的純然經驗,「像在晴空的夜晚眺望宇宙看到天體」,感受到「微小的此刻的自己、他人、周遭所有的一切,有個什麼不可思議地更巨大的東西存在」。

幼年時家中充滿早逝父親魅影的博物學書房,服部老師帶著他經歷的開放自然田野與神聖氣息濃郁的閱讀啟發,為了解開他在文學與自然中接收到的神秘心理經驗,好學不倦的柳宗悅心中篤定擬好了東大的自學計畫:他想要科學地探究在離「自我」最近的深層心理持續顫動的心靈叩問,同時也是連結到藏身遙遠銀河星辰裡關於「神」的巨大天問。在科學精神與宗教情懷之間,為愛而沉浸在藝術殿堂裡的柳宗悅,似乎也注定了走到一條感性的通路,在那裡他必須要找到如何融合聯繫起這兩端的本質道理。

然而興致勃勃的柳宗悅在東大遇到龐大的挫折,迎面撞上當時東大崇尚德國實驗室「客觀實證」科學的學院傾向,在進入東大第二年自費出版的處女作《科學與人生》中敘述了「這種」科學思維的特徵:超自然現象被認定是可以為「科學」解釋所破解的魔術騙局,研究者對如何科學地研究生命死後的靈魂世界莫不關心,什麼問題可以問、什麼是合適的發問方式,然後該如何回答….. 都預先被東大認定的「科學」框架所認定。柳宗悅一心追求「闡明人生神祕的科學」卻未獲認可表達強烈的失望。他一直隱忍到畢業考結束不久,在寫給兼子的信中終於爆發了多年累積的怨氣:

「我再也不想踏進大學,自此要和學院中的學院(academy of academy)永遠絕緣」!

但柳宗悅對自己感興趣的研究課題總是窮追不捨,原本就不為主流思想所拘束,除了鑽研藝術、沈浸戀愛、積極寫作外,並沒有浪費在東大的三年時間,他擬定自學的計畫透過神秘經驗的探求摸索自己的統合世界觀,這過程中兩個閱讀世界中的思想巨人支撐了他的最後綜合- 美國實用主義哲學與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以及英國浪漫主義傳統先驅的藝術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透過服部早認識美國哲學的柳宗悅當然知道「心理學」的更多可能性,1890年出版的《心理學原理》開啟詹姆斯以意識流為宗的經驗心理學,1902年出版的《宗教經驗之種種:人性的探索》更是讓他自信可以把宗教放入學問的視野,我們會再回來談談這條科學心路,這裡先把眼光放到融合宗教與藝術又與《白樺》契合的英國詩人雕刻家布雷克。

畢業後經過一年的奮力整理,1914年(大正三年)柳宗悅出版了厚達750頁的大作《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以當時而言,即便在英國都尚未確實給予布雷克肯定,這本正面評價布雷克的專書可說領先了當時英國本土文學圈。柳宗悅早在1909年(明治42)便透過英國友人李奇(Bernard Leach)的推薦,接觸到這位十八世紀英國詩人、雕刻家、畫家威廉布雷克的著作與神秘宗教思想。

日後成為民藝運動中堅夥伴的李奇,1887年出生於香港,年紀比柳宗悅大兩歲。在倫敦美術學校就讀時結識日本詩人、雕刻家高村光太郎(Takamura Kotaro),基於對日本的憧憬,於1909年抵達日本,為了營生開設銅版蝕刻教室。柳宗悅同年與《白樺》同好一同拜訪該教室而結識(中居真理 2003:20–21)。柳宗悅最初接觸惠特曼時便已讀過布雷克的《無垢與經驗之歌》,但聽過李奇介紹同為雕刻家的布雷克作品,當他面朗讀其中最知名的〈虎〉一節時,大為感動。柳宗悅向李奇借了《天堂與地獄的結婚》閱讀後驚艷不已,愛不釋手,從此一生都活在布雷克幻視的詩歌與版畫世界裡。據兼子回憶,柳宗悅即便到晚年病重臥床,夢話中也會喃喃自語出現布雷克的詩句。

柳宗悅傾心於布雷克的版畫作品,大量採用作為《白樺》雜誌的封面或插頁。他的許多藝術評論都透露出,自己從美術氛圍中找到了連結「神」與「自我」、通向宗教的出口。譬如他對羅丹的評價,便認為其雕塑「將自然主義提高到了宗教的位置」。布雷克那難解而充滿象徵性的詩畫作品,更徹底展現了希求神的熱情與合一的神祕體驗。雖說充滿布雷克自創的神話象徵,但也官能飽滿地傳遞出宗教與美結合的獨特感受。東大時期得不到學校支援的鬱悶,反讓柳宗悅感受到布雷克作品的心靈撫慰,虔心研究這位以宗教靈視聞名的藝術家思想。

1914年《威廉布雷克》出版之際,柳宗悅也在《白樺》發表〈肯定的兩位詩人〉一文,對比「睿智的布雷克」與「本能的惠特曼」,指出兩位詩人對「自我」的頌歌都不是建立在排斥他者或與外在世界對立的基礎上,相反地,是以豁達的容量對萬物開放的愛與肯定,超越善惡美醜的二分觀。

由此我們可清楚看到,柳宗悅從少年時期受服部老師啟蒙的「美國哲學」傳統一路延伸,最終抵達布雷克的思想軌跡。布雷克孕育了他最終踏上否定「天才」獨創、轉向「他力道」的契機。即使日後柳宗悅停止對布雷克的研究,改以東洋佛學語彙闡述民藝的濟世熱情,但他從未忘懷當年在布雷克面前那個巨大T字路口的抉擇。

柳宗悅晚年曾表示,布雷克的神祕主義思想中具有與大乘佛教菩薩道共通的「普遍之物」(松井健 2005:24–25)。然而,「青年柳宗悅的布雷克」並非唯一的抉擇;同樣在那個「布雷克的T字路口」,還有另一條通往後來的超現實主義、解構與推測設計的未行之路。柳宗悅如何毅然轉向踏上民藝之路的故事,因此也具有預視的意義——提醒我們,另一種設計與藝術的可能性,至今仍對我們開放,等著我們再度作出抉擇。

美國哲學在「布雷克的T字路口」默默推了柳宗悅一把,讓他踏上了後來他與朋友們稱為「民藝」的道路。寫到這裡,我想到美國詩人羅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在《威廉布雷克》出版次年(1915)發表的著名詩〈未行之路〉(The Road Not Taken),詩的最後如此結束: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林裡兩條岔路,而我—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我選擇了一條較少人走過的路,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而這讓一切變得如此不同。

1914年對柳宗悅而言,是充滿重大變化與喜悅的一年。他剛從「學院中的學院」——那極端厭惡的東京帝大——畢業逃脫,也終於與兼子結婚。母親勝子給新媳婦的「交接提示」有三點:宗悅非常注重打扮、特別喜歡吃甜食、而且在丸善書局購買洋書的花費會非常驚人(松橋桂子 2003:78)。小倆口從東京搬至千葉我孫子,住進外祖父購地建造的三樹莊。柳宗悅新婚遷入後,立刻購買了一台木質鋼琴送給新娘作為禮物。喜上加喜,《威廉布雷克》也於同年重磅問世。「民藝」的思想種子悄然播下,當時周遭親友(包括他自己)都無人能預見,這將引發日後風起雲湧的民藝運動。然而,那幾年間圍繞著他們的新居,確實發生了許多奇妙的人事聚合,似乎冥冥之中為柳宗悅終將扛起的使命作了準備。

《白樺》的友人志賀直哉、武者小路實篤隨後兩年相繼搬入我孫子。當時熱衷學習日本陶藝的李奇央求在柳宅建窯,獲得首肯。他每週四天借住在柳宅勤奮燒陶,這也讓柳宗悅得以就近觀察、熟悉陶藝。為了拜訪李奇的窯場,日後與柳宗悅共同發起民藝運動、並接任民藝館第二任館長的濱田庄司也來了。在他到訪前不久,後來成為民藝運動關鍵推手的吉田璋,也因慕名《白樺》而前來拜訪。短短幾年間,「以人尋物、以物追人」的民藝人脈網絡逐漸浮現,運動的核心人物幾乎全員到齊。民藝這條無人知曉的小徑雖仍幽暗,但隨著柳宗悅心中那顆神秘思想種子的萌芽,他所選擇的這條人煙稀少的小徑,終將在受其感應的眾人努力下,走出一條遙指二十一世紀人類未來的道路。

等等!1914年柳宗悅與兼子千葉新居的眾多訪客中,最初(也是來自最遠地方)的一位我還沒提到——那是幾乎所有民藝研究都不會錯過的一幕,也必須留作這一節的高潮。這樁影響柳宗悅成為「民藝之父」的知名邂逅,訪客是山梨縣出身的教師淺川伯教。因仰慕朝鮮美術,他於1913年前往殖民地京城(今首爾)任小學教師。立志成為雕刻師的他得知柳宗悅私藏三座日本當時罕見、羅丹親贈的雕塑作品,遂主動聯絡,希望趁暑假返國時登門一觀。

那時柳宗悅夫婦剛搬新家,仍忙於整理行李家具,便熱情接待了這位渡海來訪的客人。行前淺川伯教在朝鮮市集挑選了一只李朝染付秋草文壺作為見面禮。結果柳宗悅在客人欣賞羅丹作品、讚歎不已之際,反而驚艷於手中這只李朝雜器,頻頻追問這究竟是哪位朝鮮名家的「作品」。場面讓淺川頗為尷尬。最後他只好誠實回答:這是出自朝鮮「無名工人」之手。據說柳宗悅聞言,如遭當頭棒喝,瞬間腦中閃過自己先前推崇天才的信念,誠實自省並懷疑地問自己:「此刻在雜器上見證的美,該如何解釋?」

當時正沉浸於撰寫《威廉布雷克》的柳宗悅,於那一刻意識到:過去被自己忽略、視為細微乃至輕視的陶器形狀(《白樺》,5卷12號),竟在向他傳遞某種「通向自然的端倪」。想想看,一位自認站在羅丹與日本之間「守門人」位置的《白樺》藝術評論家,在一件來自殖民地、甚至破損不全的雜器面前,對自己發出徹底反省的內在呼聲——這真是不可思議,也正顯示柳宗悅自由精神的偉大。在那個觀看的瞬間,他「無名無我」地聽從直覺,歸零、重新學習,以無比謙卑之心回到「純粹經驗」的起點。

事後,正為書寫布雷克思想作準備的他撰寫了〈宗教的無〉一文,其中已透露出從「自力」轉向「他力」的世界觀。他寫道:

「並非因為我認為神存在,神才存在;

而是因為神的存在,才有我的存在。

我之所以能思考神的存在,也是因為神讓我得以這樣思考。」


(余が想ふ故に神があるのではない。神が余が想ふことによって、余があるのである。余が神を想ひ得るのも、神が余を想ふからである。)

就在幾年前,柳宗悅還說過「缺乏天才的文明是接近瀕死的文明」。但《威廉布雷克》出版的次年,他在寫給李奇的信中透露心意的轉變——他表示,雖然抵達「真實、神、吾人的故鄉,我們的耶路撒冷」有許多分歧的路徑,但唯有「普遍的道路」才是取得與自然平衡的「大道」。這言談中已預示多年後《工藝之道》的核心思想。柳宗悅在這本民藝經典中,最終平靜地寫下:

「只有與天才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進入非凡的世界。
這一令人驚訝的事實,聚焦了我對工藝未來的信心!」

雜草盆栽:任性的紀律

昨天下午我花了一點時間放著思緒流轉寫了一些雜亂的文字,貼個莫名其妙的標題【Worldly】就放到FB上。這是個突然發生的事,打破了我原本專心寫作書本的規劃,顯示了自己生活「風格」的一貫任性(與紀律,真的,我不騙你)。

昨天一早,我在一張B5的活頁紙上用了三種顏色的鋼筆畫了連續三章的一張關聯地圖,給自己在白紙黑字一行一行的路上不致慌張,或者在迷走之際還有個模糊定位的方向感,因此敢於來一段很可能證明徒勞的迷走。

後來,有一刻,我抬頭瞄到最上面的一行字,說是「抓住俗世裡的一個微物試試掌握世界的秩序」,然後閃過一個強烈的念頭:Nobody care,到底這是什麼無聊的邀請,或者,多麼不知所云而且無謂的企圖?世界是什麼啊?World跑入我的腦海。然後,俗物是怎樣的世界感?World加上了ly,Worldly浮出。我無法說服自己書寫的必要,因為這太無聊無謂了,我無法想像一個陌生人會有動機停下來浪費時間在上面那行饒舌有些學究的開宗明義。

我接著就想到離開書桌,到街上河邊走走散心都還比較稱心自然些,心裡那麼想著,回頭又出現一句話:字好歹也是你自己「曾經」正經八百地寫上的,T2現在的自己就聽聽T1那時的自己說說吧?否則,一方面對自己沒有基本的體貼,二方面,好像自己顛三倒四地跳躍隨性生活,活得未免太不一致(是的,就是沒有紀律)。

所以,某種意義的「紀律」要求自己放下規定的工作,任性地破壞一個下午幾個小時的進度,自言自語地從Worldly開始想到哪裡「抒情」寫作到哪裡,海爾布魯諾的《Worldly Philosophers》是在那一刻才自動從腦海裡跳出來到位,於是下筆就跟著他走,然後是大概像夢遊般的文字流轉,腦裡沒有其他讀者(或者應該說對著那個一直都在的無名忠實讀者)地自言自語。

停筆是因為Kaya奉媽咪的指示來催我用餐了,沒有別的原因。「….畢竟我跟海爾布魯諾都只是在投射自己晚年的一點理想」,這個結尾只是匆忙間直覺這樣就可以去吃飯,適合結束畫個句點的應付,哈哈。有時候想想,就算是《尋常的社會設計》也只是這樣說自己內在有感的「思想」。

我經常在FB上說到什麼「研究」、「學問」的,真的沒有任何學院規矩方圓的牽扯,都是從一個人的日常生命生活中長出來的雜草,書只是一個把雜草擺置得比較有些活力、有點佈局的盆栽器皿,看起來煞有介事,其實無非只是午後的許多談心,為了搞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的作業。

好了,帶兒子出門用餐,下午排了一個人去看場電影,前後筆記本帶著抓發呆的空檔塗鴉點東西,看能不能哄騙自己再上桌認真寫點或許會成書的東西。XX

關於Worldly: 一些思緒塗鴉

Worldly這詞跟earthly、mundane意義接近,不時會看到被交替使用,有落地、尋常、世間、物質、具體、俗世、實際、此世等的意涵。

經濟學家海爾布魯諾(Robert L. Heilbroner)寫過一本家喻戶曉許多人的經濟啟蒙書,這書有個非常耐人尋味的標題:《世俗哲學家》(The Worldly Philosophers),把著名的經濟學者放回等身大的尺度,放回到他們落在塵世、具體的、物質的特定具體時空中介紹他們的思想,也討論他們在現實中發揮的影響力。當然,也暗示了他自己關於經濟學該是「世俗哲學」的理想與自許。這當然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不要因此誤解了「現實的」經濟學,海爾布魯諾本人也是清楚的,所以他死前在這本暢銷書的最後耐人尋味地改版加了一個終章「俗世哲學的終結?」(The End of Worldly Philosophy?)

End有「終結」也有「目的」的意思,他用這雙關做了挫折與期許的表白,留了最後的忠告給未來的俗世哲學家。「新的」經濟學一心想要成為用抽象超越統御一切具體的「科學」,而不再對焦於跟當代資本主義做知性的搏鬥,對俗世中的人類在自由與政治間摸索希望的課題迴避承擔,他晚年憂心的趨勢分析淺顯我是懂的,對他認為被放棄的俗世哲學之路也是肯定的。至於經濟學子們信不信他那老掉牙的說詞,那真的是「他家的事」,反正我年輕時讀《世俗的哲學家》跟現在再看態度都一樣,當成跟政治經濟學重疊的社會學內在成分來讀,社會學真的還比較擔得起「世俗哲學」這個奇怪的名號(從我崇拜的古典社會學者Simmel到當代的Latour都當之無愧)。

那社會學者會直覺喜歡被稱為Worldly philosophers嗎?如果是要帶著肯定回到物質物件充斥的尋常俗民世界,我不是那麼確定他/她們可以安心待在worldly 的地面多久。Simmel與Latour其實也不是那麼主流的社會學家,太多小資產文青趣味的Simmel吃虧委屈地被社會學圈冷落許久,不要以為Latour很紅,他也未必符合社會學的主流建構論,只要看看他在最受接納的STS中最後把成名著作拔掉標題「Social」的事故就得窺一二。

社會學者書寫「日常萬物論」大概在同行眼中也是意義未明的舉動,他們要是用「應該跟人在設計學院有關」去猜測恐怕招致更多誤解,設計學院競逐秀異的風土對於「日常萬物」一般是保持警惕的,就怕自己看多了worldly stuff眼光變「俗氣」了。但「注視Worldly俗世」的眼光真的對社會學那麼邊緣嗎?我覺得倒也不會,就是要點時間喚醒集體記憶。

譬如最大咖的韋伯Weber整個學術思想的主軸就在經濟與宗教的交界地帶,那個宗教世界觀中的「經濟」就關鍵地被他用Worldly來把握,路德的天職說calling意味著回到勞動日常中的worldly turn。「在世禁慾」與「在世神秘」都跟Inner-Worldly息息相關。

另外一條尋覓「俗世哲學」的社會學傳統路徑比較曲折,就是從胡賽爾那裡接到社會學裡Schutz的「日常生活世界(everyday life-world)現象學」,這個線索「曾經」是熱門路線但很久乏人問津多被遺忘。

有趣的事情發生喔,就在社會學後來熱衷左轉的期間,荒煙蔓草間路基有了許多改變,離開胡賽爾但還未到Schutz的路旁側出了海德格這個分支,許多「不那麼社會學」的遊人熱情踏查把路開成了熱鬧的大道,跟著「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把Worldly這個詞那些「落地、尋常、世間、物質、具體、俗世、實際、此世」的意涵散發得意外飽滿。

社會學者如果再回頭重走一趟,這次當然要穿過海德格,有沒有可能讓社會學在設計的時代裡更像結實的「俗世哲學」?或許Simmel與Latour都可以拉來幫上一點忙?這樣想著想著,於是「有沒有可能從日常萬物的高(低?)度掌握世界的秩序?」這種看起來老掉牙的社會學舊發問(這年頭誰還在意the problem of social order或者micro-macro-linkage?)遂被我這流落設計學院兩面不是的邊緣人社會學者給拾了起來玩味,偶爾清掃除草一番,或者調皮地在散亂的廢道上放幾顆踏腳石。

或許單單這些無聊的小動作,tiny worldly matters,未來的某個我看不到的時點,會有更多經濟學者海爾布魯諾心目中的worldly philosophers出現,在一條我們都不敢想像的新路上,我希望他/她們會被稱為社會學者,畢竟我跟海爾布魯諾都只是在投射自己晚年的一點理想。XX

開學前跳巢《Ulysses》

家裡硬體的網路環境升級後,準備迎接開學的這一週開始軟體的網路環境調整。一開始的動念很簡單,徹底切斷對Dropbox的依賴,結果弄得很複雜甚至差點悲劇,不過結束本週的最後一刻看來還是對的決定。

全家分享的iCloud放了各種類型的檔案,音樂、照片、電影…. 包括連結到IoT的燈泡、門鈴等。但我還是為了非常微小的使用量去年付了三千多元給Dropbox, 只因為Scrivener這個我重度使用的寫作軟體只接受Dropbox同步,還有另外一個用很多年的密碼軟體PasswordWallet(一樣不接受iCloud)。

PasswordWallet的搬遷是個災難,幾乎遺失了我所有的寶貴資料,搶救了很多天甚至熬夜,總之最後有驚無險過關,現在我改用SafeInCloud Pro,一次買下不用訂閱,idevice全面聯通,一開始起步難但明天肯定會更好。

放棄Scrivener是個重大決定,但sunk cost太高,越拖只會更嚴重,等了很多年還是Dropbox Only,雖然軟體本身很好,用得很習慣了,但長痛不如短痛,只能跳巢。替代選項很容易找,Mac only的Ulysses一直是佳評如湧Scrivener的死對頭,訂閱制但定價不高,而且從iPhone、iPad到iMac全面無縫接軌,最棒的是跟WordPress的出版整合沒有話說(是的,你正在閱讀我的第一篇Ulysses直通WordPress部落格貼文!實驗正進行中…)。

Ulysses最有名的是它的Markdown XL標記語言,我一直不習慣這種「感覺很工程宅的語言」更何況是直接放在文章書籍的寫作上。沒錯,純然偏見,我其實內在好像(如詹偉雄多年前說我像個竹科工程師的印象描述)真的挺宅的啊!果然,Markdown XL一碰就上手,哈哈。

然後學著適應Ulysses後,漸漸發覺Scrivener該有的功能它用更輕巧的方式滿足,幾乎一點都沒有缺;相較之下,我現在對Scrivener的感覺真是非常「肥大沈重」。在Ulysses上寫作好像瘦身了一大圈,不只輕快如飛,而且在不同軟硬體平台間跳躍自如,是我沒有想到的「相見恨晚」,它根本就是為了我這個Mac世界的原住民而生的土產啊!

我還在熱機轉換跑道中,希望下週開學後可以全面看到軟硬網絡環境翻新後的效率提升,書寫得更快,部落格更勤,腦袋運轉沒到4K的精細清晰,起碼也要像HD的畫質提升!XX

《日常萬物論》四面的物件秩序:書的方向與構造

「一粒沙,一世界」,這本叫做《日常萬物論》的新書 ,我繼承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啟示繼續已經上路的書寫作業,它既是一本用顯微鏡觀察到一些尋常物件微薄切片的收集箱,也是一本炭筆塗鴉從望遠與廣角鏡中試圖看到最遠、最廣、最大範圍世界輪廓的草圖。在上一本書《尋常的社會設計》裡,我曾經自不量力想用三萬字捕捉三百萬年人類歷史,這次我顯然沒有學到教訓,將再次任性,試著理解超過我們眼前可及事物之外那廣渺世界的構造!

但不是以一種冷漠旁觀的距離無涉地眺望,而是同時在新眼光下的世界構造中再次凝視,我們每個人在這世間行走無時無刻不在乎著(care)的各種連結的存在狀態,不管這些意義之網的絲帶是面向著我們摯愛的親人或者就在前一秒跟你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是面向消逝在記憶中的過往,或者對母親肚子裡新生命的希望。

而故事能夠被寫作完成,單純只是靠專心聆聽物語,這本書不靠人類偉大思想家的玄妙理論縫合尺度,而是依賴一些我們早已熟悉尋常物件的幫忙,從回憶或想像我們跟這些物件如何接觸的經驗體會中,「重新敏感」 甦醒我們人類與物共舞的許多脈絡化的身體感,「體」悟日常萬物中等著我們恍然重新看到自己與世界共存曼妙的智慧。

如果你帶著提防被詐欺的警覺閱讀至此,應該已經發現事有蹊蹺不太對勁,我從「超過眼見之外」開始介紹這本書的目光,最後卻回到緊緊黏著我們日常貼近身體感的事物,到底是要近視或遠視,總要說個清楚吧?

你的警覺非常銳利,讓我想對你的尺度敏感大力擊掌給你叫好鼓勵!沒錯,這正是本書第一部曲勾勒世界構造的主題- 「循環」(circulation),萬事萬物都在循環不已的迴流中浮沈然後(因此)散發著光芒,擁抱「循環」我們就入手打開世界秩序的第一把鑰匙。我在實踐工設系教學為了讓設計系學生不要遺忘她/他們一直都是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說的「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發明了許多方便耳提面命的嘮叨「金句」,其中之一就在強調這個「循環」的道理, 我通常是這麼說的:

「物件從社會來」進入到你們現在所處的學校裡,一個個在設計教育空間中被專業的眼光「去背」,看似懸空飄然充滿「作品」的靈光,但記得:「設計兩頭在外,從社會來,最終還是要回到社會裡!」 包括你,幾年後也要跟著「回到社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倒過來講這件事也通,由外而內從世界「那裡」回看物件至為重要,因為從xie zuo「循環」看世界構造的眼光中,你才能看到物件耀眼奪目的美麗真面目,否則它們只會像是動物園裡孤零零脫離了棲地的一隻落單的孔雀,任由你怎麼用「設計美感」的詞彙包裝,也掩不住她被抽離脈絡的貧血蒼白與孤獨無力;可惜的是設計專業空間裡的聲音,總是要人們學著相反的事:從玻璃展示櫃的框架中去反覆練習美感教育。

所以,再一次,如同三年前的《尋常的社會設計》,這是一本設計的書,也是一本社會學的書,既關於設計理當看待物件的道理,也關於社會學不該繼續荒廢涵納萬物的世界秩序。

這本書的構造,像個菱形的棒球內野,你現在站上本壘壘包,準備對著即將迎面飛來的物件們揮棒出擊,攻上上一壘壘包前的這一段是「循環」的第一部曲,然後你要繞個彎往二壘走過(就跑吧~!)「生命」(Lives)的第二部曲,上了得點圈的二壘包後,你的目標是通過眼前「生活」(Living)的第三部曲踏上三壘,然後我會等你經歷第四部曲的「當下」(Now),榮耀回歸本壘,在環場的喝采聲中重拾人生與世界相遇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