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the Air: 鞋狗的半生

今天電影《Air》第一天上映的第一場,下午3:25我一個人就到戲院報到。大約只有1/8滿的觀眾,故事背景集中在1984年Nike與Michael Jordan簽約的過程,靠演員與劇本對白讓電影看來戲味滿滿,但終究還是很「Nike/Jordan宅」的一個故事。我不知道現在年輕人對Jordan還有多少崇拜熱情,如果沒這個背景興趣在,這部影片應該很難有好的票房吧?

對我,這個下午是關到電影院暗房裡回到舊時光的一趟意外的記憶喚醒之旅。

1987-1988年台幣快速升值,1989年八九民運與六四,我那年從軍中退伍跟著1990年到杜克大學讀社會學博士,世界體系理論與產業的發展社會學研究混合的Gobal Commodity Chain全球商品鍊(後來改為更通俗的「全球價值鏈」Global Value Chain)在社會系教授Gary Gereffi與一群學界網絡推動下開始蓬勃發展,我人一到就進入這個研究群組,外部的合作網絡透過指導教授大概就環繞在ILO與Word Bank的研究計畫。

喔,對了,1991-1992年Duke男子籃球隊back to back拿下連續兩屆的NCAA總冠軍,杜克校園被瘋狂的Duke年輕球迷的激動吶喊給翻開地表兩次,我都在Cameron Stadium的震央現場,籃球的熱血從此動脈注射到我的血液裡,在這個環境下我一個人踏上了兩年多的運動鞋國際採購/代工鍊的田野之旅,進出校園滿滿都是運動鞋的光影人聲。

台幣升值快速改變台灣的產業結構,原本第一大出口產業的鞋業變成第一批的「台商」外移資本,他們首先快速地流向中國南方,這在89年剛在世人面前展示首都大屠殺的中國幾乎是緊急輸血,同時台灣開始痛苦的產業調整(那時流行的說法是「產業空洞化」或「去工業化」,都是工業中心的空洞概念),這個國際產業鍊底層的洋流變動影響了上層的兩岸政治至今仍舊可感。

鞋業翻天覆地的變動對於國際產業鍊重組的全球分工同樣重要,我因為大勢所趨成為了研究「台商」的最初第一批學者,而且博士論文後來直接就是處理最核心的鞋業台商,甚至後來還跟著指導教授到墨西哥邊界加工出口區報告給當地官員學者理解東亞代工經濟模式,鞋子扎扎實實地改變了我這個台灣囡仔身心甚至靈魂。

從1992-1995年,我不斷地出入東亞的幾個鞋業生產基地,到過菲律賓的Reebok工廠,到過中部草屯一帶觀察資本外移的地方創傷,連到東京大學圖書館找的都是鞋資料,最多的時間待在以廣州為中心輻射出去的新「鞋巢」,大部分時間蹲點在鞋廠,不然就是以運動鞋出口商的宿舍為基地出入各種外包工廠。我的訪談研究跟著value chain走,所以從Nike, Reebok, Footlocker, Payless ShoeSource,WalMart到比較單純的進口貿易商, 穿梭上下游價值鏈的各個環節,從最上的外商經理人到最下的現場組裝工人、生產線的管理者、負責工廠餐廚的在地婦女歐巴桑…..全球化的現實龐大複雜、詭譎多變不時令人憤怒時而感傷,遠遠超過學院理論派的armchair「經驗」想像。

這個期間很湊巧的,也是Anti-Sweat Shop反血汗工廠運動從美國校園開始的階段,當時鎖定的目標就是Nike的東亞外包工廠(是的,正是我的田野),而且這運動湊巧就是從Duke校園始動的。我很清楚感受到自己正好站在許多關鍵爭議與理論課題的多重交叉路口上。我的博士論文提出了一個Design-Sensitive Market的概念,試圖說明design的競爭動態如何規範組織了國際採購/外包交易的市場互動。

回頭看,這也是我跟design有了深刻關係的開始,就在我學術生涯的起步階段,也是自我學術定位的最初認同形成之際。當然當時的我是絕對想不到「一語成讖」竟然在學術生涯的最後離開核心落腳設計學院,或許我只是回到初心,回應了運動鞋的設計/生產田野在學院外對我的現場召喚吧?

我對於「設計」的看法,因此是在運動鞋的國際產業鍊的實作現場環境中形成的,是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沒日沒夜滿滿浸泡出來的,我還在田野中扮演過幫英國製鞋公會的技術人員跟台灣業者溝通的「通譯」角色XX。至今設計系同事跟我提醒:設計不是理論空談社會文化,設計「是市場競爭的產業」、是要「經過很多測試驗證的開發生產過程」…..時,我心底暗地微笑顯然不知道我曾經有過的經歷,對於設計在產業現場的面貌理解應該比他們(或許只在台灣公司內部設計部門的工作體驗)還要寬幅、滲透上下游跨越國界、感受過市場競爭的嚴肅與現實也殘酷許多啊⋯⋯

我在研究所開的「人文思潮」上週剛好上到馬克思思想,我故意把他放到古典社會學四大家的最後,但當天一講完課後所有學生好似受了震撼,沒有一個對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有任何直覺的問題,跟其他社會學者完全不同兩個樣,我知道馬克思主義思想的銳利(與因此,危險),跳開馬克思的智慧你幾乎無法理解資本主義運作的一些基本特性,無法接上幾乎所有當代思潮的核心爭議,但這也是個有嚴重宿疾卻很難讓讀書人戒癮的熱情思想。

即便在資本主義被認為剝削最嚴重的現場走過,直接面對許多讓人悲痛感嘆的時刻,仍舊是個對馬克思主義敬而遠之的(相對之下)「不得不的右派」,也跟我那些年在田野的經驗研究與體驗有關。收假之後的第一堂課我標記為「Marx and beyond」,到時候再跟學生來好好思索Marx給我們的陷阱與挑戰。

總之,今天的觀影是回到出發點的一次「回春」的體驗,雖然好萊塢的故事情節預設了許多限制,框限了我們觀看品牌與產業實相的焦點,但我還是好像開了一次同學會般開心,畢竟運動鞋產業世界是我學術生涯的胚胎母體,那三年在田野裡被台商朋友笑稱「咱們做鞋的也養得起」的「Dr.Shoes」、「鞋博士」的許多經歷點滴在心頭,他們大概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未來的鞋博士靠鞋子竟然還殺出重圍進了中研院,然後再過很多年後大膽自殺似地離開進了設計圈,有一天會在設計學院裡繼續談鞋子、下課後繼續書寫運動鞋,看Nike的電影有另一番曲折的感動。

Nike的創辦人Philip Knight自稱Shoe Dogs(那是當時很普遍的業界說法,其實一點也不特別),我這個台灣土狗、學術野和尚對這個暱稱也欣然接受。

10場精彩的DxS講座

10場講座課結束後我終於可以放下心頭一塊大石頭,給學生被信任承擔責任的學習機會是需要很大的膽子,早期每學期辦13場現在縮小到10場(因為學校一直砍預算)但我的壓力卻一年比一年大,疫情這兩年學生的學習態度變化很大,過去那些專注現場而熱情投入的年輕人似乎跟著頻繁網路授課而大量蒸發,敵退我不退,老師如果太認真誤入空城,很容易導致自己的內傷,哈哈。

話說回來,辦了8屆的設計跨界講座每次的名單我都覺得俯仰無愧很精彩,今年也不例外。暑假期間我就開始物色最佳組合,設計這幾年在許多越來越分化的眾多新舊領域裡現身。這十場有資深的設計師也有新銳的年輕設計師,有獨立創業的設計師也有In-house的社內設計師,範圍涉及交通工具、工藝創作、科技藝術、推測設計、互動與服務設計、產品設計、策展設計、景觀設計、IP授權創作…. 。

希望不同興趣的同學都可以從中找到對應自己的參考點、可以從演講者的經歷分享中更清楚地想像未來的生涯可能,也能透過這些演講探測掃描一遍快速變動中的設計跨域地景,找到自己畢業後值得投入的機會與挑戰。

老師我已經四處搜索顧問、盡力接洽橋接,用最大的努力希望能提供學生們多元而且平衡的優質「營養」,至於學生的學習體質能不能打開視野、能不能充分消化吸收,就不是我身單力薄一位老師能夠扛起的責任。

這些是給自己加油打氣的安慰話,最高興的還是終於可以放下提心吊膽、耳提面命雞婆到快討厭起自己的十週夢魘。哈哈….這樣講好像也不對,我該感謝這學期10位來實踐工設分享的朋友們,這10週的講座我沾同學的光結結實實地從各位那裡學到了許多,一週開始的週一下午有機會能重回「學生」身分聆聽受教,足不出戶就可以增廣見聞享受直送眼前的智慧,我總是貪婪地筆記到手軟,很幸福!

創新是玩出來的,不煩官方吆呼

與書緯合開的《社會設計的基本形式》今天進入第三主題:自行車,今年課程進行得順暢許多,三個物件,三個模型,一個接一個堆疊,期末搜集足夠經驗後我覺得一個方向可以往綜合架構再演化,開始期待第三年了。

今天一開始先是在南洋杉南京東路的『小樹屋』,又是一個老頭跟年輕人合作才跟著有接觸機會的新空間(別笑我沒常識,忍一下),實在太方便了,讓我又燃起寒假私塾開課的念頭。

先在流動教室裡交代好第三週架構後,我們接著走去位在塔悠路的Velo City讓同學與自行車接觸會面,從自行車的構造與體驗開始又一輪逐步放大尺度到城市的社會設計基本形式學習。過去合作的BesV因為碰到週二休店,改為請Velo City的Nelson幫忙給兩校的同學入門熱身,非常感謝他的幫忙!

我跟書緯的這門課絕對符合教學創新實踐的標準,而且連續兩年每一週都很認真地在現場尋求突破與優化,理論思辨與教學創新齊頭並進,沒有申請教育部的計畫(零考績),但非常無愧地踏實、沒打算妥協過地打拼,壓力再大都是愉快的經驗。

今天中央廣播電台的製作人來跟堂上課,為下週的攝影工作預作準備,我看她全程參與帶勁而且熱絡開心,一直跟我們說還好事先有來上課。下週他們團隊應該可以感受到這兩個誤入設計領域的非主流社會學者瘋狂課程實驗、跟學生在實境裡全員動起來「玩社會學」的熱力。

兩校學生混合上課會讓教學感觸變得格外鮮明,實踐工設的研究所同學要加油啦!感覺越來越追不上台大學生的學習熱情與活力,這幾年教學經驗越到接近期末總會看到設計系學生一副被消磨成小老頭的疲憊龍鍾樣,真的很想幫他/她們換顆勁量電池,哈哈。

#台大創新設計

#實踐工設

#社會設計基本形式

「文化民主化」的設計考察與民藝探問

1月份受邀回中研院給一個短講,會議主題是「文化民主化的反思」,我應大會的要求事先擬了一個講綱如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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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是政治系統的核心範疇,文化則另有自己的運作邏輯,「文化中的民主」(甚至文化的民主化)如何可欲、如何可行是需要在尊重「政治」的理解前提下做適當的釐清,這需要我們論述上構造出新工具的思考架構。

人透過文化為自己賦能,擺脫其他生物自行其道,人造物重新定義與翻轉了人與環境的關係,人透過成為第二個「造物者」而改造了自己,最後也為「人類世」的決裂埋下伏筆。

人造物的權力分配埋藏著「政治」在人類社會中分化而出的起源,馬克思對此提出的反思在於回到生產工具(一種人造物),在生產過程中建立了比「政治」更原初的「經濟」分化。但在經濟之前,文化其實存在著更為原始的能力分化,展現在「創造者」與「使用者」間的辯證,前者透過創造「賦能」後者,後者透過使用「承接」前者。從這個觀點出發,我們可以對文化進行政治發問: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代理人」的政治民主課題?或者說規範了「賦能」與「承接」間循環文化生態的「技術/制度組合」(tech-institutional sets,修改使用Amartya Sen的用詞)是否民主的課題如何考察?

回應這樣的問題設定,我過去7年在設計圈蹲點參與觀察的田野體會,應該可以給學院的理論思辨回饋一些材料:從設計交織社會(DxS)的過程理解設計的全貌與考察設計專業的自我理解(另一種設計史)或許可以提供探索前述「文化民主」課題的焦點,也可以為我們掌握現代性與當代提供即時而且貼近現實文化創用過程的線索。

更具體而言,在1920s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對撞的熱情年代誕生,主張前現代的傳統智慧可以指導糾正當時的近代化迷走,民藝這個由日本發起在亞洲少見大規模的文化運動在「創」與「用」這組文化生態基礎關係中丟下了顛覆當代的思考種子,在「創作的獨裁主義」與「使用的無政府主義」間拋出「民眾」(用)與「藝術」(創)如何保持社交距離/連結的大哉問,刺激也驅動了一部分日本當代文化風貌的形成。

我將嘗試在2020s晚近技術/制度組合的背景下提出一些發散思考,透過考察設計(造物的實作/知識)與文化「變化中」的關係與機會,摸索一個受「民藝」適時啟發的「文化民主化」思考架構。

Okapi《尋常的社會設計》書評來了!

Okapi是柏克萊的閱讀情報平台,我是直到出書才知道(有夠沒常識)。《尋常的社會設計》還在印刷廠時他們就已經向出版社索取檔案閱讀,並在上架第一天就安排了訪談!

當天不只記者還包括攝影師與主管都到場,訪問過程極其專注投入,事後處理也非常謹慎,經過一個多月的反覆編寫確認,態度之認真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一直期待著這篇新書評介,… 直到今天下午終於刊出!

迫不及待閱讀後甚為感動,書問世後這段期間我固然收到許多讀者的熱情回饋,每個人喜歡的章節段落各有不同,對我都是很大的鼓勵;但我確實也收到少數讀者對於這本「奇書」中排山倒海的資料量與反覆探問、跨大級距的思考辯證感到困惑(作者我聞言只能哭哭)。

這篇據說作者整本書徹底來回翻閱數回、再三咀嚼才細細完成的完整書介,希望可以對他/她們有所鼓勵與幫助,如作者的生動比喻「上山下山」、滿載而歸!

讓我分享一些文中段落如下:

”專訪這位思考奔馳跳躍的作者的過程,就有如目睹書中旁徵博引的文字清晰浮影於眼前,滿載著資訊的談話來回折返,偶然在林間見到光影閃爍,映射著見樹又見林的豐富開闊。 ………雖然看似任性,但這位有著豐富登山經驗的社會學家也是一位負責任的嚮導;在帶著人左迴右拐、閱歷了社會學與設計交織的風景後,卻也穩穩地帶著讀者下山。或許正因為這樣,在《尋常的社會設計》中,儘管像在林間迷途,卻始終沒有失去方向,讓人一路漫遊、瀏歷而遊興不減,甚至流連忘返。”

精彩的書評全文在此:設計的現場就是身體的現場,拉近「做得手」與「用的手」:專訪社會學者鄭陸霖《尋常的社會設計》

回到塔圖因:大稻埕與民藝學

Tatooine,原力故事的開始,每次回到大稻埕談柳宗悅與民藝,對我就像回到塔圖因,一個Foucault所謂「異托邦」的神秘星球,我在那裡跟奕成在那「改變我人生歷史」的下午,好奇問起為何要開「民藝埕」,接著換他問我對民藝的了解,之後他在三樓給我一個「民藝研」的空間,他要我自由使用那個房間,「把你想的民藝寫下來」,那是我意外地開始認真研究起民藝的開始!

塔圖因:昨日的世界,明日的我們

然後我在大稻埕感懷百年前的文化運動,親近了柳宗悅,很認真地站在他那個年代的位置移情想像他的發聲與腳步,漸漸竟然對大稻埕起了超過祖孫三代接續創業之外更大的認同,在民藝研裡透過民藝、親炙柳宗悅、夢回大稻埕,還跟世代的夥伴們一起開始大稻埕國際藝術節生猛草莽的第一年。

受到文化風土感染的我,跟著下了決定,想把柳宗悅當年「民」與「藝」的運動結合,在我的時代用「社會(學)」與「設計」的結合重新實作詮釋!應該是原力給我的力量吧,一旦想清楚後沒有一絲恐懼、不知哪來的平靜勇氣,跟中研院提了辭呈幾乎像被緊急「點召」般熱切離開,開了書店確定存活,跟著便加入實踐設計的教學團隊。

那一年,「民藝研」關閉,我離開前答應/承諾奕成,幾年後等準備好一定會帶一群年輕人回來。

接著開始我在實踐SCID不捨晝夜的跨界新知識育成,一個人勞心勞力的苦鬥,經歷眼睛開刀、頸椎開刀,所幸幾個月前從廢物狀態再起。老天不負苦心人,離開3年後,我回到大稻埕國際藝術節做了第一次新版本的民藝講,那次Janet在場聽到了演講話語中藏著原力覺醒的民藝新聲,在她的邀約下,於是我開始了《La Vie》的民藝書寫。

再過一年,4年後,好似真的force with us,消失的「民藝研」在SCID裡化身變形為「DxS Lab」重新復活,雜誌、課程、出版慢慢展開,6門課整合而成的體系開始成形。開幕之後,幫我最初set up研究室如戰友的同一群年輕設計師邀我回到大稻埕。原來我離開時預言/答應幾年後會跟我回來的年輕「民藝作家」是長這樣的面貌啊!No body planed it. 我只能說:God bless!

年輕人與我一起跨越世代與領域(D cross S)策了一次處處藏著民藝用心的《稻地設計展:看見日常物件的一種可能》,深澤直人在他自己策畫在東京21_21的《民藝:Another kind of Art》開展前來到大稻埕看展,我稱呼他為「敬重的現任民藝館館長」給他仔細導覽,最後我們兩在柳宗悅的文字牆底下深談民藝與設計的當代共鳴。

今年,第5年,就在明天,我要再次回去大稻埕「述職」,感謝鐵志的策劃,「昨日的世界,明日的我們」,這不就是我這五年與民藝原力同在的故事主題嗎?我會跟我心中永遠不死的精神導師柳宗悅報告成長的進度,如果你在現場,我希望可以傳遞一些「原力」這些magic years以來給我的訊息與力量。

我因為前幾天的操勞,今天像全身洩了氣沒有什麼進度,明天講得好壞不知道,但我會用「心」分享,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