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人看世界的標準常識:一方面,用「身外」來理解客觀(object-ive)的物,因此眾物所構成的「在場」,或者用海德格的話「在世」(in-the-world),永遠不會是心在思辨未發之前的原始經驗;另一方面,我們習於用心理學的化約來理解人的心與行,於是窄化的「動機」直覺被認為足夠解釋人的行為,而物只是等著被行為操弄的對象。我在作為「造物實用之學」的設計學院裡看到的人間想像,很遺憾地,反而充斥著這種阻礙創造的心靈對世界開放(openness to the world)的二分預設,既不識物,也不見人,兩頭虛空的單薄美學。
物與人,對通過詹姆斯的實用主義眼光看待戀戀風塵世間實態的柳宗悅來講,從來不是分割獨立的兩件事;「行」(或者說「用」)是人與物不分彼此協力完成、物我兩忘更大的「一件事」。許多年後,拉圖把「槍-人」(gun-man)組合成一體來提醒我們打破二分陷阱,可以說是對「實作」(practice)這個實用主義核心概念的ANT轉譯,而柳宗悅的民藝思想在美學關懷的背景下則濃縮為「用即美」這個醍醐的叮嚀,稍後我們看到的每一場演講、每一個展覽、每一棟建築,都是這種「人–物合體」在殖民權力場中搏命試探槓桿的能動。
回到1920s心繫朝鮮人,因此「涉身在場」日本帝國/朝鮮殖民地衝突張力、無法推辭「事不關己」的柳宗悅。
對他而言,朝鮮李朝陶器物件鑑賞的哀愁理解以及對朝鮮人苦難奮鬥的支持不是分裂的兩件事,前者因為推崇鑑賞圈長期輕視的李朝陶瓷而收到各方的非議;後者因為挺身對自己的國家警告抗議而受到特高警監視。柳宗悅面對集體壓力勇於獨排眾議的頑強意志力,不管是觀物或者推心,都是來自於一位決心落地的實踐者對單純地關照完整實在的渴望與自勵——結合人與物於日常實踐的信行,正是他從困頓摸索中破繭而出衷情的生命意義所繫
他在《朝鮮及其藝術》(1922)的序言中開宗明義便對那種以美學「旁觀者」的不在場姿態只針對被「去背」了的物進行觀看的眼光公開宣示不屑:「我對那種跟朝鮮民族眼前命運沒有直接交涉的所謂『觀物的見解』(ものの見方)沒有一點興趣!」美術史學者韓永大認為,這篇序文是給讀者的一個預警:柳宗悅提醒心醉朝鮮古陶瓷之美的讀書人,如果只把朝鮮當成研究桌上的知識對象,可以離開不必讀下去!他還進一步正面表述指出:「藝術之道,終歸於慈悲之道。」換言之,鑑賞觀物侈言朝鮮民族藝術之美,卻不見朝鮮民族的當下的苦難,慈悲的初心不存,在他看來,斷不可能抵達纖細感受的凝視。這本書整理出版了他那些年陪伴朝鮮人、思考朝鮮藝術的文字,同時也是柳宗悅對朝鮮民族命運積極的見證與當下的聲援。
諷刺的是,事過境遷,當代饒舌的文化左翼學者反而躲在「批判距離」的學院裡,瞄準柳宗悅進行攻擊。聲稱這是「東方內部的東方主義」,指責柳宗悅利用「美學鑒賞」作為安全距離,藉此迴避直面日本帝國在朝鮮鎮壓的暴力。對此,我先擱置到最後證據擺滿後再談。讓我們確實自省「距離化」的陷阱,前面兩節提及的文字聲援與聲樂慰藉,百年後透過電腦螢幕閱讀這段歷史的讀者你我,時空遠隔確實很難不被推到單純文字消費的「旁觀者」(spectator)位置,很容易就被文化左翼狀似深刻的批判姿態所擒擄。解決之道無他,我認為柳宗悅已經提示,就是「實事求是」回到1920s殖民衝突人/物合一更大的文化力場,用心說與聽完整的故事。
這一節,我們把柳宗悅的言說看成在場的行動(speech act),理解那些報章紙面的印刷文字與舞台展場的公開演示,為人與物交互成就編織地向前滾動的文化運動側影。將柳宗悅蒐集李朝陶瓷與書寫朝鮮的經歷放回朝鮮人民抗日的歷史脈絡中重新展開,揭開他如何在篤行良知、奔波世間的自發行動(spontaneous actions)中逐漸自我蛻變為「民藝運動第一人」最初實踐者的等身實像。
1919年31獨立運動迎來總督府的殘酷鎮壓,柳宗悅隱忍數月後從5月20日到24日在《讀賣新聞》連載他基於公憤再無法沈默的時論「心繫朝鮮人」,那平地一聲雷的正義之聲感動也激勵了許多人,當中包括4月才剛抵達東京的韓國年輕詩人南宮壁,這位朝鮮獨立運動的青年領袖糾集了一群朝鮮留學生直奔千葉向柳宗悅當面致謝。南宮壁是基督徒,原本服務於京城的朝鮮中央YMCA(基督教青年會館),他跟一起創立朝鮮YMCA的會長尹致昊同為衛理教會在京城宗橋禮拜堂的教友。尹致昊是朝鮮現代啟蒙經驗中舉足輕重的最初教育改革家與宗教家,也是從早年留美時便發起了海外朝鮮獨立運動的靈魂人物,曾是重要組織獨立協會以及新民會的會長。但他被殖民政府構陷入獄後在1915年大赦出獄,之後便轉向現實主義放棄抵抗與殖民統治妥協,逐步走向親日的立場。他在三一獨立運動中沈默不語保持距離,與YMCA內部以南宮壁為首的年輕民族主義成員間日漸分歧關係緊張。
南宮壁抵東京後的工作地點是位於神田的YMCA會館,同年31獨立運動爆發前2月8日在東京的朝鮮留學生發表「二八獨立宣言」也就是在這個地點,那天東京大雪氣候惡劣,仍舊阻擋不了愛國熱情,集合了580名學生,他們受美國總統威爾遜1918年發表的「和平14點原則」感召,大膽主張1910年的日韓合併並非基於朝鮮民族的自由意志所以無效。那天的宣示活動全程在日本特高警的監視下進行,到最後遭特警勒令解散並當場逮捕了60多名運動核心份子,當中包括柳宗悅舅舅嘉納治五郎擔任校長的東京高師學生,柳宗悅幼年喪父嘉納治五郎幾乎是親如父親的存在,他跟兼子婚後的新居便是舅舅在千葉為他購置的別莊,柳宗悅很有可能事前就讀到了「二八獨立宣言」。總之,柳宗悅很早就接觸了朝鮮獨立運動的人際網絡,只是在義憤書寫抗議信後,朝鮮人對自由的熱望在南宮壁等人到訪後一下變得清晰具體就在眼前,也一下成為被特警對焦監視的人物。
那天跟南宮壁等一群朝鮮學生的暢談,讓柳宗悅夫婦感受到除了那抽象高遠的「國家」,底下還有日韓民間社會人與人平等誠懇的交流,除了書寫文章批評時政,他們這對年輕夫妻開始思索:應該還有什麼可以讓自己成為促成改變的正面力量!1920年初,夫妻倆在朝鮮朋友的鼓勵下決意前往朝鮮公開舉辦柳宗悅的演講會與兼子的音樂會,以藝術的形式告慰朝鮮人民的苦難,親身回到殖民現場當面傳送日本民眾的和平訊息。
朝鮮總督府在1918年8月鎮壓底定後換上第三任總督海軍大將齋藤実,他一反過去兩任陸軍出身的武警統治,在不改變朝鮮殖民地地位下實施懷柔的「文化統治」。總督府在知道這個訪問計畫後就在1920年2月3日透過御用新聞《京城日報》提前曝光報導了活動,聲稱柳夫婦即將抵達朝鮮「從藝術上進行朝鮮與內地的融合」,即便只有些微的貢獻也希望能「在藝術上教化朝鮮」。柳宗悅對此強調「融合」與「教化」的扭曲報導極為憤怒,連夜快筆送出一封抗議信給《京城日報》,2月28日刊登了柳宗悅的來信,其中表明兼子的音樂會活動「非但沒有教化意味,反而是基於對朝鮮人的情愛與敬念」。
4月柳宗悅和兼子決定取回主控權,聯名正式在《白樺》向支持者與親友發表了「『音樂會』趣意書」,熱情地指出他們前往朝鮮「開設音樂會,乃是為了獻給朝鮮人民,未來並希望經營在日朝鮮人協理的文藝或學藝雜誌」,甚至提到他們計畫著「將來到朝鮮生活,在哲學、文學、美術、音樂等方面奉獻一生。」(高崎宗司 1979: 77) 這樣的宣示已經超出了音樂會的公告,而是個人與家庭生活跟殖民地同在的懺情書。
5月1日柳宗悅與兼子,還有榊原直(合作的鋼琴演奏家)、李奇、勝子一同前往朝鮮。母親勝子同行是為了私人行程,計劃拜訪嫁給朝鮮總督府高級官僚今村武志,當時住在京城的女兒千枝子。一行人於 5月3日抵達京城,受到朝鮮文學團體《廢墟》社同人、活躍的女性畫家羅惠錫、小說家女醫師許英肅、還有好友淺川巧等人的盛大歡迎。舉辦京城第一場歡迎會的文學團體廢墟社,可以說是受《白樺》啟發鼓舞的朝鮮作家在鎮壓後廢墟國土上思圖文學振作的同人團體,創立者包括南宮壁、廉想涉以及吳相淳等人。目前尚未提及的吳相淳是從同志社大學宗教學系畢業的基督徒,跟柳宗悅對基督神學的志趣投合,他也是翻譯英文版「三一獨立宣言」的獨立運動活躍份子。柳宗悅的關係網絡跟朝鮮獨立運動的異議人士重合,總督府合理判斷很難視為單純的藝術活動。
抓住齋藤實新政放鬆語言管制的機會,朝鮮獨立派人士同樣在4月創刊朝鮮語的《東亞日報》,宛如刻意跟2月才扭曲報導這趟音樂會的御用《京城日報》對抗,《東亞日報》不僅報導柳宗悅來訪與連載《心繫朝鮮人》,更在社論與文藝版面中配合造勢,積極推廣朝鮮語與朝鮮文學,報社的文化立場與文學團體《廢墟》及YMCA基督青年的行動網絡可謂同氣相求。4月12到18日創刊不久,《東亞日報》便連載「心繫朝鮮人」獲得朝鮮民眾的廣大迴響,同時搭配特別報導熱身柳宗悅與兼子的訪問活動。獨立運動領導尹致昊隱身於31運動後,群龍無首的狀況下年輕的抗議者間出現了水平串連,這當中《東亞日報》記者廉想涉同時也是《廢墟》的作家穿針引線居功甚偉。

在監控下仍無懼地拒絕被政府文宣利用的柳宗悅夫婦,當然心底清楚音樂會隱然成為朝鮮在地反抗乘機集結的輪軸角色,她們夫婦的日本人角色也分擔了朝鮮異議者一定程度保護網的功能。身為《白樺》藝術總監的柳宗悅理解這個互利合作操作文化影響的契機於是主動提案,總督府看到連載結束鬆一口氣,19日柳宗悅為一週後朝鮮行書寫的新作「致朝鮮友人書」意外跟著發表,雖然到20日便被勒令停止但也算是一次成功的文化突襲。4月30日訪問團出發前,《東亞日報》以「社告‧柳兼子夫人獨唱音樂會」為題的報導中寫明,音樂會的「全部收入將按照夫人希望,提供給朝鮮在地的文化事業」,宣示取之朝鮮用之朝鮮的公益活動宗旨。
宗悅跟兼子在京城十天內忙碌趕場,主辦單位分別是京城基督教青年YMCA會、東亞日報社與廢墟社,受到朝鮮民眾的熱烈歡迎,於是持續滾動陸續追加場次,到最後總計舉辦了四次演講與七場獨唱會。這次旅程饒富歷史意義的高潮,應該是柳宗悅與YMCA會長尹致昊13日傍晚的餐聚,地點就在一年前三一獨立宣言發表的地點太華館。尹致昊在三一運動中沈默缺席歷史上被檢討批判,但當時的年輕文化異議者只能隱忍,而這場聚會兩位主角人物的高度反差彷彿洩漏了他們的心聲。「瞧,柳宗悅這個東京來的外人成為我們知心的夥伴靠山 ,而你這位被敬重的朝鮮人領袖呢?」柳宗悅與尹致昊在獨立運動歷史現場的這頓晚餐,表面上只是不可缺漏的官方過場儀式,變成一位曾勇於反抗、如今已沉默放棄抵抗、選擇順服的朝鮮長者,與一位來自殖民帝都卻冒著叛逆祖國與殖民地異議者串連的義助者間微妙地散發矛盾張力的歷史性會面!在那張餐桌上,權力的位置被倒置了:身為被殖民者的領袖選擇了沈默的現實主義,而身為殖民者的訪客卻選擇了危險的理想主義。
柳宗悅與兼子的第二趟朝鮮行成果豐碩,遠超過出發前「告慰朝鮮人苦難」的目標,即便殖民地總督府高壓統治加上他不識韓語的障礙,透過南宮壁、淺川巧等人居中翻譯,他不只目睹一個依舊充滿生命力的「朝鮮社會」,還有能力透過深刻交流為朝鮮文化與朝鮮人的尊嚴助力。在演講與演唱活動背後協調運作的是,交織在YMCA、東亞日報與廢墟社間的一張朝鮮在地的文化界人脈網絡,不過就如柳宗悅行前期待的日韓友好協力,他與兼子的聲援行動也是在《東亞日報》與《廢墟》背後激勵他們持續鬥志的一股力量,柳宗悅與兼子整趟旅行都靠自行募款,沒有一絲總督府的援助,可以說徹底貫徹了一介市民獨立自由的立場,他們倆回國後不久,1920年7月《廢墟》雜誌彷彿受到《白樺》前輩適時催生打氣跟著就在京城創刊呱呱落地!
回到東京後,柳宗悅冷靜回到淺川兄弟陪伴他進行一段時間的李朝陶瓷蒐集研究,他思考著如何為朝鮮做出更永續持久的文化加持,什麼是在尊重朝鮮文化自主的前提下,他一介熱情外人可以幫忙落地的事業。1921年1月號的《白樺》,他刊登了《關於「朝鮮民族美術館」的設立》一文,宣告要用幾年的時間在朝鮮京城設立一座匯集離散日本各地李朝陶瓷、展示朝鮮民族文化個性的美術館。這幾乎是多年後民藝運動揭櫫創建「日本民藝館」的熱身預告,這篇文章也是他第一次正面肯定地使用「民眾」的概念。
身為《白樺》的「藝術總監」柳宗悅對於編輯與策展並不陌生,西洋複製版畫展就舉辦過17次,當時個人經營的畫廊與展覽會也開始流行,白樺同好一直希望跳脫單純以複製品提供資訊,營造能實現觀展直接體會的場所。柳宗悅幸運收到羅丹贈送的三座雕像後,他們覺得機會來了曾經在1917年10月(大正六年)發起過以羅丹真品收藏為核心「公共白樺美術館」的設置運動,但募款收集西洋原作的門檻畢竟過高最後以失敗告終(土屋真紀 2011:42-54)。因此,柳宗悅成立「朝鮮民族美術館」的構想並非空想,可以說是建立在過去策展募款與選品論述的經驗累積與進化。
但這次在重要的民藝面向上截然不同,這個美術館的收藏對象集中在「被沒有洞察的偏見所長期忽視」的李朝陶瓷器,這些庶民日常使用的工藝比起西洋藝術作品絕對低廉,財務面有極高勝算可以募集足夠資金。其次,這不是因為經費限制所以「退而求其次」的便宜折扣,而是柳宗悅在自動書寫的布雷克路口毅然向左轉,受到朝鮮李朝陶瓷點醒後的報恩之舉,也是成為新人後的柳宗悅落實觀念,背向天才堂堂正正陳列民眾藝術的美學展示。沒有民藝之名的民藝運動已然拉開序幕,從「非日本」的朝鮮陶瓷千葉邂逅開始,通過蒐集「非日本」的朝鮮蒐集之旅與後續意外的「非日本」抗議之旅而展開,最後在「建立一座美術館」的志業裡敞開願景,這美術館誓言要將委屈離散在日本各地的朝鮮工藝品「帶回朝鮮!」—— 同樣在「非日本」的朝鮮京城民藝落地!
「從那土地出生的東西回到出生地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美術館將建立在京城而非東京。柳宗悅甚至顛覆了殖民的差序位階,直接稱朝鮮民族藝術為「日本美的根(roots)」,但美術館不是為了搶救古老作品而設,而是「為了朝鮮民族藝術不再消滅的永續復活」而展示,希望成為民眾「容易親近…. 能夠喚起與刺激民眾新創作的機構。」回到過去,是為了矯正走偏的現在,更真切地擁抱未來:這許多年後仍舊是東京民藝館必須反覆重申避免誤解的宗旨。為此計畫的實現,柳宗悅在1924年朝鮮民族美術館開幕的前兩年多頻繁地進出朝鮮半島,也在日本各地巡迴演講演出募集捐款。

第三趟朝鮮行比較特殊,在他白樺發表計畫後隨即啟程,美術館的基地所在與空間佈局是策展的首要前提,他必須盡快確定這個構想能否與如何實現的前提,為此他必須放低姿態小心謹慎地善用人際網絡穿過殖民官僚體制找到出路。新任總督齋藤實出身海軍,曾經是柳宗悅父親的部下,總督府內務局長的妹婿今村武志是其同鄉。柳宗悅堅持李朝工藝不僅該回到朝鮮京城,而且應該永久收藏在朝鮮王朝的傳統建築裡向世界展示朝鮮之美。到了朝鮮後他穿梭官府拜會懇求,利用海軍的家族人脈,最後成功得到總督府允諾租借觀豐樓(之後變更為緝敬堂)作為美術館用地。
完成首要任務後,他跟兼子又順道完成了七場募款演唱會,並在淺川伯教、淺川巧、赤羽王郎等人的協助下,用此次募款在朝鮮各地搜集到大約三百件李朝佳作摸索累積展品的質與量,可以說在密集行程中對「朝鮮民族美術館」的提案可行性做了現場測試。1922年10月(大正十一)柳宗悅於《白樺》刊登〈朝鮮民族美術館寄付金報告〉公開集資募款金額已達9480円,當中兼子獨唱會募款所得占了一半,捐款者橫跨朝鮮留學生運動領袖(如白南薰等)到日本權力核心(前台灣總督後藤新平、現任朝鮮總督齋藤實),成為一次橫跨『敵對陣營』的奇特文化聯盟。
在這段期間,越來越在運動中熟悉策展企劃的推動節奏,柳宗悅開始提前熱身有系統地介紹進度,逐批預告地向外界透露已經準備好的朝鮮民族美術,譬如1921年中在東京神田流逸莊舉辦「朝鮮民族美術展覽會」,在《白樺》與《讀賣新聞》發表〈關於朝鮮民族美術館〉、〈深切期望透過藝術理解朝鮮民族〉等文章闡述設館策展的理念,草模測試讓策展的元素有序地逐漸整合到位。1922年9月,柳宗悅集結朝鮮相關的文章出版為《朝鮮與其藝術》,在〈序〉表明迄今對於朝鮮的所有發言乃基於「對朝鮮問題的公憤」以及「對其藝術的思慕」,這本書的版稅也自然全都捐給了朝鮮美術館。他在《白樺》上製作撰寫了「李朝陶瓷器」特輯,同年9月再以此特輯在京城舉辦了「李朝陶瓷器展覽會」。展覽會從10月5-7日間舉辦,除了富本憲吉、淺川兄弟等人皆協力推廣,入場者約1200人,當中三分之二為朝鮮人,獲得朝鮮人對此展覽會的普遍好評。
人與物交叉滾動,展與展的移動迭代,同時生成論述,論述在一次次的編輯中堆疊成書,書再置入成為策展的核心引擎,關心者的網絡當然以物調動人也跟著這些過程擴散…… 透過這些前置,不僅提前蒐集各方的回饋,也持續鼓舞支持者「運動仍在進行中」的士氣。柳宗悅朝鮮十年(1914~1924) 接近尾聲,這一段經歷有許多歷史偶然的始料未及,也可以看到視野與能力快速成長的清晰軌跡。柳宗悅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剛新婚出書的東大文青畢業生,而是在軍國主義幽靈盤繞的東亞日韓殖民裂縫間破冰而出,一位跨國文化運動的軸心領袖。
然而,柳宗悅危及身家性命幾乎叛國的正義介入,隨著時間過往人們對於歷史脈絡的遺忘,漸漸被簡化成為了各種當代意識形態批判的「歷史材料」,譬如戰後初期基於愛國主義的心情急於建構國家認同的韓國學者便曾經認為:「柳宗悅對日本帝國主義的道德抗議,不過是一種安慰罷了!以憐愛之美、哀怨之美來看朝鮮美術,根本就是帝國主義時代的眼光」(引用自小熊英二 1998:398),直到近年才恢復從歷史脈絡客觀公允地評價柳宗悅聲援朝鮮的義舉。
柳宗悅提出朝鮮民族美術館的集資提案後行為更是被挑剔地放大檢視,高崎宗司連結租借場地、總督捐款等線索,寫成柳宗悅順著「文化統治」轉而配合的故事。小熊英二在這基礎上套上「亞洲內部的東方主義」框架,認為那只是從真正殖民鬥爭抽身的美學操作。這種論理的迂迴機巧跟日本政治學前輩鶴見俊輔的人文直觀極端對比。
戰前日本許多思維曲折的知識分子在軍國主義面前毫無抵抗力地成為支持者,就連姿態上最激進民主的左翼也一樣在政治集體狂熱前妥協,鶴見俊輔提出「轉向」的嚴肅課題刺激日本社會反思:日本人(尤其是那些飽覽群書的知識分子)為何如此內在脆弱無能阻止悲劇,甚至比一般日本平民更缺乏洞悉集體狂熱背後軍國主義的偽善暴力?他也是最早注意到仍有柳宗悅這個維繫一絲希望的稀有反例,就像暴烈暗夜中一盞人性溫暖的光亮。什麼原因讓這個只因一只李朝陶器跟朝鮮結緣的日本年輕人無法忍受沈默,什麼原因讓他可以樸素頑固地拒絕政治集體狂熱的召喚?這也是鶴見俊輔在提出「轉向」課題後用心為柳宗悅書寫第一本傳記的初衷。
其實,只要不遺漏關鍵線索地完整把精彩的故事說完就足夠還主人翁的清白,甚至只要對比同一時期「新總督府廳舍」與「光化門」這兩個建築地景的命運,便能看出柳宗悅企劃的「朝鮮民族美術館」——這第三個介入的建築空間——究竟是在何等險峻的權力夾縫中搏技,還給柳宗悅為鶴見俊輔所推崇的不遜面貌。三一獨立運動後,朝鮮總督府決定在京城正中央建造一座宏偉壯麗的總督府西式官邸,在京城的心臟地帶進行了一場更具毀滅性的空間置換,以宣示日本帝國更高文明統治的優越與威信。1921 年 1 月,柳宗悅在前往洽談美術館選址的途中,目睹了那個正從朝鮮土地上長出來的龐然大物——這是一項由德國建築師設計、日本政府執行的巨大工程。在柳宗悅與同行友人淺川巧的眼中,這不只是一棟建築,而是一隻無知且張牙舞爪的醜陋怪獸。
這是他們看到的景象:李王朝景福宮約八成的傳統建築已被拆毀,這棟五層樓高的鋼筋水泥巨構,展現了比台灣總督府更為驚人的量體與壓迫感,比起1919年(大正八年)落成中央塔60公尺的台灣總督府建築整整高了三倍(反映了同為日本殖民地朝鮮抗暴與鎮壓的激烈程度?)最為橫暴的是它的「位置」:它並非另擇空地,而是直接插進了朝鮮王朝的神聖軸線之中——硬生生地橫亙在正殿(勤政殿)與正門(光化門)之間,完工後從此遮蔽了民眾從市區遙望皇宮的日常視線,是對朝鮮人的精神獨立極端羞辱的建築計畫。
柳宗悅在鐘路大道上商店街漫步,目擊日本廉價粗劣的工業製品佔據了商店櫥窗「難以自抑地感到一股怒氣上升」,再抬頭看見這棟遮天蔽日的官廳,他的心情沈重,清楚三一鎮壓之後更惡劣的殖民破壞仍在默默進行,日本政府的文化壓迫就如這龐大建築的蠻橫無理,不禁提醒自己為朝鮮文化保留未來生機的美術館必要加快腳步!
就在柳宗悅為美術館奔走募款的第四趟旅程中,總督府更進一步宣判了舊時代的死刑:為了配合新廳舍的工程,象徵朝鮮主體性的光化門將被拆除。行程中5月24日看到《東亞日報》的緊急報導,總督府宣布配合總督府建築的工程進度兩年後將拆除光化門的計畫。柳宗悅聞訊極為憤怒,但他忍住情緒靜觀輿論動向,結果31獨立運動後日本人的無情冷漠重演,「守護這京城少數固有城門的歷史家幾乎不存在。任其被破壞而一言不發,即便具有名譽的李朝窯作品瀕臨消亡,也沒有人跳出來擁護主張其價值!」( 竹中均 2005: 266)
1922年8月,柳宗悅在《東亞日報》上發表那篇著名的檄文:「為即將被拆除的一棟朝鮮建築物」(失はれんとする一朝鮮建築のために),他直言抗議總督府對光化門的蓄意破壞,日文版則在《改造》九月號上發表。這篇文章的內容用空格保留了遭刪節的一些敏感字眼,可見的柳宗悅的批評嚴厲完全不受總督府借地捐款的束縛,他以將「物」與「人」一體化賦予那座瀕死的城門鮮血與呼吸的文風呼喊:
「光化門啊!光化門啊!妳的性命危在旦夕……卻沒有人能夠拯救妳!」(pp. 50-51)
並以好比拆除日本江戶城來訴諸日本讀者的痛心同情。另外當然也沒有放過,即將被殘酷肢解的光化門與新建倨傲的洋式總督府的諷刺對照:他大力稱讚光化門是「純東方藝術」,直接對比一旁總督府建築物「毫無創造性美感的洋派」,強調純正的東方之美是「我們」更應該愛護的榮譽。在柳宗悅帶頭抗議的輿論壓力下,最後總督府被迫退讓,終止了拆除計畫,將光化門直接遷移保留在後方的南山麓。

1924年朝鮮民族美術館完成前,總督府仍一再勸阻希望放棄違反殖民同化政策的「民族」字眼,但固執的柳宗悅不為所動,畢竟「反對同化」正是他一切努力的價值初衷。韓國學者金容菊(2003)在回顧文獻中柳宗悅評價的「止跌回升」後指出,戰後初期韓國研究者在評價柳宗悅朝鮮十年留下功績時出現過一些缺點:
首先是未能究明柳宗悅在朝鮮所見、所講、所做在歷史局限中展開的完整實踐過程;其次,柳宗悅常使用的「人間」、「個性」都不是抽象辭藻的堆砌,而是具體指涉到朝鮮民族的獨自傳統與命運;最後,柳宗悅是從人類平等的思想去反對同化,即便在日韓合併多年後他也從來沒有停止用「兩個國家」來描述日本與朝鮮。從這個理解的眼光來看,朝鮮民族美術館必然是要「民族」的正名才能堂堂凸顯它是有別於那掠奪佔據者的「另一個國家」,集資在朝鮮皇宮緝敬堂重建民族美術館以便「讓李朝陶器回家」的文化運動自有主體性,向盜竊強佔者商借原本就屬於朝鮮的建築容或委屈但絕不是抗議的妥協。
1924年(大正十三)四月九日,朝鮮民族美術館在跨國文化運動網絡的交織動員下終於開館,柳宗悅刻意在開幕式的招待函上寫了:「請在光化門提示招待函,將會有人領路到會場」,堅持進入朝鮮東方藝術之美的入口,還是要照尊重朝鮮民族的規矩,從殖民統治當時必然引起爭議的光化門進入會場!(松橋桂子,2003,p. 129)
在權力的夾縫中,柳宗悅示範了如何以「脆弱」的文化之物,搏擊「堅硬」的政治高牆,柳宗悅「非日本」跨越國境的文化串連運動,是一頁頁在朝鮮上演東亞殖民反抗歷史篇章的內在文本。字裏行間如果我們用心體會,拋開旁觀者的距離,關照人物不二的運動軌跡、紀錄誠懇真摯的點滴信行,必然會看到柳宗悅奔波的樸實身影。柳宗悅跟朝鮮的關係不只是紙上空論,而是有意無意間參與了朝鮮近代史中動人一章的具體實踐;而民藝運動所有的元素、最初的登場,也在異國與異議者情義相挺共聚的那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