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之父柳宗悅的大名眾所周知,但民藝之母的柳兼子卻很少人聽說,其實才華橫溢的柳兼子還是日本的「聲樂之母」。柳宗悅於1962年過世後,她孤家寡婦一人養育三個兒子仍兀自發光,在1965年成為榮獲日本藝術院頒贈「恩賜賞」與「藝術院賞」的女性第一人。她帶著樂觀天性與奮鬥精神即便高齡仍持續聲樂表演,1972年更上一層樓獲選成為日本崇高地位藝術院會員的第一位聲樂家!民藝的故事缺乏兼子出場的遺憾,不只關係到故事的完整性,也關係到我們理解「民藝」的深度,就如松本健所言,需要恢復「等身大」的柳宗悅歷史實相。但談到夫妻生活的私場面不免有「偶像破壞」(iconoclasm)的味道,還請敬愛柳宗悅的朋友們包涵。
稱柳兼子為「民藝之母」一點都不為過,如果沒有兼子,柳宗悅恐怕很難有今天的成就。柳兼子的音樂演出最早可以追溯到1918年(大正七年)2月17日為成立白樺美術館籌資,同時也是日本音樂史上劃時代第一場由日本人所舉辦的聲樂獨唱會,全部以德語演唱並且其中七首曲目是在日本第一次登場。1919年朝鮮爆發311獨立運動並遭總督府慘烈鎮壓,柳宗悅挺身而出抗議,後來更積極推動「朝鮮民族美術館」,從1920–25年兼子也跟著幾乎每年都舉辦多場募款演唱會,甚至基於白樺和平主義的信念拒絕過演唱國歌。刊登於1920年4月30日朝鮮《東亞日報》上的報導,「我以半島普及音樂思想為志,… 全收入提供給朝鮮文化事業。」單那年下半就在朝鮮開了七場音樂會。
柳兼子婚後長期以演唱會的方式幫民藝運動募款,信州的民藝運動一直特別興隆,包括吉田璋也所在的山陰、外村吉之介所在的岡山倉敷與富山等地,柳兼子從1914年到1923年間就舉辦過20次獨唱會。兼子的「走唱生涯」跟著民藝運動而行,柳宗悅陷入沖繩國語爭議的1940年,還曾經脫隊一個人從沖繩到了台灣,在台北、台中、高雄分別舉辦過日夜場的一系列聲樂演唱會。柳兼子一路走來,果敢獨立不讓鬚眉發先聲,可以說是時代先驅的女中豪傑!
柳宗悅由於出身環境,對於金錢可說毫無概念,但這也讓他在兼子娘家中島鐵工廠出現危機時,能豪氣地沒一絲猶豫便將父親遺產馳援注入,雖然鐵工廠後來仍宣告倒閉,這或許也讓兼子有了虧欠之心。柳宗悅的民藝蒐集雖然都是採集廉價的下手物,但仍需不少花費,柳家的生活費從婚後的我孫子時期開始幾乎都靠兼子演奏活動跟家教的收入,兼子就表示過壓根沒看到過宗悅的稿費、東洋大學的薪水。1912年關東大震災後,因為諸多不幸事件,柳宗悅遺產散盡幾乎手無分文,更是只能靠兼子以音樂謀生,但民藝館大量館藏的密集蒐集卻要到柳家遷居京都後才開始,「民藝之母」柳兼子的辛苦堅持由此可見。
雖然如此,柳兼子對先生的民藝理念始終支持,柳宗悅身體嬴弱又常遠行蒐集,兼子除了行前行後包紮行李、寄送柳宗悅寸步不離手的書籍,還不時要緊急輸送過敏、腸胃等藥物救援。更麻煩的是,柳兼子21歲與大他三歲的柳宗悅結婚後才發覺,這先生異常潔癖,連古書店買到的書都要一頁頁用脫脂棉沾酒精擦拭,兼子好不容易把小孩哄睡後「把買到的東西拿過來表示『把這拿去洗一洗』」「像這樣難以想像的事情可是有一堆唷」,柳兼子回憶道。
要知道,所謂「下手物」的民藝品往往購得時奇髒無比,尤其是古布更是充滿惡臭,這些都要由兼子用聲樂家的手一一洗滌。不過,受到先生的影響,兼子本人也跟著熱衷民藝蒐集,譬如繪有松樹的二川大缽便是由她所發現的。二次戰爭時,民藝館曾遭致美軍燒夷彈襲擊,夫妻倆不棄不離為了守護民藝館,整夜以掃帚浸水死命拍打火苗的感人場面也曾上演。
兼子出身隅田川旁工廠與住宅交錯的下町,跟柳宗悅有著階級的差異,因此婚後經常被斥責用詞粗魯,其實她心知肚明柳自己也常出粗語,知道生活體驗封閉的反而是先生,因此有過「柳卻不自知只知道自己階級的世界」這樣充滿自信的評語。
不要被這些看似逆來順受的事誤解了,兼子的女性意識可是非常強烈,他在慈愛的父親支持下進入第一女學校後,就一直思考「不管做什麼,女生總是輸給男性。我該做什麼才能跟男生一較高下?」就此注意到在音樂演奏裡,不管小提琴或鋼琴,女性手指較短都有先天劣勢,但女聲就有男性不易進入的障礙,「既然我喜歡歌唱,那麼就來唱自己喜歡、男生又唱不來的歌曲吧!」「現在開始是女性也一定要在世界(舞台)上發展的年代了!」她拿這念頭跟父親講後,得到這樣的回應:「妳有想要做的事就去做,女人的幸福不能只在結婚,(婚姻)不幸也有可能碰到,那時候最好手中握著能靠自己的東西,所以妳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定要讓它實現!」就這樣在保守年代母親與親友們都反對的四面楚歌下,靠父親的羽翼保護走上音樂之路!
柳兼子進音樂學校當時18歲,因為閱讀白樺雜誌而認識了21歲的柳宗悅,兼子對宗悅一開始可一點興趣都沒有,但跟著便面對柳宗悅熱情傾慕的追求。在《柳宗悅全集》中收錄了柳宗悅給兼子的149封情書。情書中不絕地暢談他對歌曲的意見與希望,漸漸讓兼子受到鼓舞也生出愛意。1912年5月13的一封信中柳宗悅如此寫道:
「無論如何我都認為能夠活化現在如死水般藝術界的只有妳,而相信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能夠欣賞支持妳的活力。隱蔽的命運為了成就此事,而將我們二人連結在一起,您現在掌握了賦予藝術、特別是音樂、又特別是女性藝術家光熱與力量泉源的愛情,從這泉源之中汲取出深刻的內涵將是活絡妳藝術天分的根本力量!」
原本關心心理科學的柳宗悅,因為愛情激素的爆發整個將寫作與閱讀的熱情轉向了藝術,這也種下了他後來轉向民藝的契機!他的閱讀非常廣泛而驚人,譬如在荀伯克才剛發表不久便跟兼子討論新維也納樂派的「十二音列技法」。在1911年的一封信中回應19歲的兼子提出書單的要求,柳宗悅列出了涵蓋藝術、哲學、宗教的25本清單!他一再跟兼子強調,演奏中情感投入自由表達的必要,獲得了把音樂當成女性表現自由管道的兼子認同,甚至造成跟學校老師的音樂理念衝突,在那個民風封閉的年代更因為戀情曝光而差點遭到退學,並且招致憂心的母親全面監控她的信件與交往,但頑固的兼子總是為了愛情站出來抵抗,我想他在柳宗悅身上看到了繼父親之後生命中「第二個男人」的知音接棒。
「我固定閱讀雜誌《音樂》,你的歌曲與俳句也都認真閱讀著並屢屢為之驚嘆。未來當妳作為opera singer而聞名世間時,我承諾為妳立傳。那傳記的開頭應該是『opera singer與女詩人…』,我是認真的唷!」在信件往返的過程中,柳宗悅清楚女性面對工作與婚姻的兩難,他明白表示:「作為女性的使命請全部交給我,同時我也為了作為藝術家的妳的使命,準備好奉獻出一切的覺悟,我已經把這視為自己的使命!」
這個強烈的訊息擊中了兼子內心最大的憂慮,如何在藝術家與家庭成員間承擔兩立的女性生涯困惑。年輕柳宗悅的無限愛意與溫柔遠見讓兼子相信找到了真命天子,但是,事實證明,無法兩立正是婚後柳兼子遇到的最大難題!
婚後的柳宗悅完全醉心於他急於要發展的學問路,或許是思想與實踐上的龐大焦慮,他經常不眠不休地閱讀寫作。在家中非常難以相處,動不動就跟兼子發怒,當然個性強硬的兼子也從未示弱地總是大聲反駁,不時需要鄰居志賀直哉與李奇過來調解,易怒的「哲學王者」在家中並非受歡迎的人物。柳宗理這樣回憶:「享受完早餐後,父親總立刻窩回自己的書房。從這之後的父親就變成很麻煩、需要小心對應、嚴重神經質的父親。兄弟吵架干擾到父親,就立刻抱怨『吵死了』而打屁股、鎖進儲藏室,每一項都是在今天看來違反兒童保護法的舉止」。
兼子在此困難的家庭環境中掙扎著自己聲樂家的夢想,甚至因為我孫子的空間不適合,在麴町租了房子以便音樂練習與交流。他前往九州演出的行程,在抵達福岡後便收到一連九通的電報催促「快回來!」而最後中止。從1923年起兼子就開始以演奏會籌措經費出國進修,在1928年柳宗悅為了準備上野民藝館的民藝搜集旅行途中,收到兼子鼓起勇氣表達準備好了要留學德國的意向,柳宗悅回家後自然又是一場爭執。柳宗悅提出的反對理由包括個人安全、幼兒養育、家計家事,雖然早有準備的兼子一一回應,「男人」柳宗悅的想法顯然傳統:兼子可以成為精神自由的藝術家,但在那之前先要做好妻子與母親的角色(當然,依他的定義方式)。
1928年4月,剛生下宗民的兼子終於說服柳宗悅,隻身前往德國學習聲樂。在完全無法料理家務與育兒又一心要發展學問的柳宗悅狂催之下,半年後決定賭注在德國舉辦一場獨唱會,那場演出深獲好評甚至有經紀人探問,但也只能黯然回國。兼子回國後才四個月,柳宗悅跟著才初次前往美國,因為經濟與家務兼子留守日本,但柳宗悅出國不久發生戀情疑雲,逼得兼子隔年趕赴美國與先生會合,相似的原因也造成了柳宗悅過世後,兼子被迫離開民藝館的遺憾事。
柳宗悅留下的149封情書於是成了尷尬的嘲諷,1920年代觀念最進步的男性,在性別課題上顯然並沒有準備好擺脫落後、超越時代。兼子的回憶現在看來非常坦誠,讓我們看到女性必須面對的殘酷現實:「婚前柳所說的和婚後的現實也落差太大了,讓我嚇了一跳,婚前不覺得是這樣恐怖的人,但真的是很恐怖啊!」
兼子一輩子在婚姻與工作、家庭與夢想間不懈戰鬥的日常,告訴我們怎樣的民藝課題?或許,我們可以這麼提醒自己:「日常」對男女可能有著南轅北轍的不同意義,對女性總是藏著潛在的威脅,不能看到這點的民藝思想與運動,永遠無法完成對「日常」的倫理復原,斷無可能讓「所有的人」從中找到自由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