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開車去中研院上班,看到大家在工作的樣子,覺得振奮也有些鬱悶。
月底所上將舉辦社會資本的國際研討會,我很感興趣,我可以理解這個概念在論述上與非社會學觀點區隔的有效性,但又覺得它帶來一些社會學內部的成本,其中包括將該成問題的弱點掩藏起來,也將本來沒有共識的東西弄成好像蠻有共識,換言之,我覺得它有速效但要小心副作用,社會學者不該放棄找其他處方的開放性。你要把這些前述「成本」倒過來讀,應該也可以理解到作為一個社會學圈內的「制度現象」(legitimated way of framing questions and searching answers),為何「社會資本」那麼廣受愛戴,一個原因可能正是因為ironically它可以減少許多維繫社群成立的成本。要問我態度如何,我老實說舉棋不定,但我鼓勵最起碼釐清我們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脈絡下怎樣具體地在使用它,這將有助於澄清許多含混的使用,以及可能不存在的共識。不管對「精緻化」或「重起爐灶」,這種功夫起碼都是必要的。First Step不應該一開始就這樣寫,太恐怖難讀了。
前一陣子碰到剛好來開會的Duke時期讀經濟所的老朋友,台北大學的S教授,我想我的整個身心狀況都在確實老化中,碰到年輕還在當學生時代的老朋友特別興奮,雖然淘氣愛搗蛋的她以前一直用「經濟學是在經世濟民,而社會學是惟恐天下不亂」來刺激我,搞得我又好笑又好氣,加上當年剛開始做博士論文國際鞋業市場研究時禮貌性的拜會她在中研院經濟所服務的先生時被指導科學為何的記憶深刻,哈。我對經濟學者如何大膽地客觀與科學地自信大約都是從那些經驗開始累積起來的。那天,我們聊了很多,非常愉快,然後講到我在Duke社會所的老同學,現在在中央警察大學的陳玉書。之後我就一直想聯絡她敘舊,打了很多電話,今天終於被我打通。
聊了一下,講到許多當年都還是學生的老朋友名字,我心底除了開心,不知怎的也生起許多悵然與愧意。我想到當年跟我們感情很好的蔡朝棟一家,原來現在人在加州,聽說還在台灣開過攝影展,真的很替他感到高興。他雖然不知道我當時的狀況,但總是容忍了我的許多夾在縫隙中與情緒低潮時的怪異舉止吧?我雖然完全不記得曾發生過什麼惹了別人不愉快的事,但心底真的有很多歉意想要說,也很想跟所有這些曾經關心過我的朋友說聲:我很好。
我那時在Duke,跟H,每天幾乎是被封閉在家中,人際關係裡裡外外一直都非常緊張,生活一直都不快樂。H陷入深度焦慮與自棄的不安,她不斷地抱怨生活上各種細微的東西。後來漸漸,H變成非常潔癖,家裏的窗子全被貼上膠帶封住,出門回到家我要蹲在沙發上等她毫無表情地刷洗所有「被污染」的東西,即便手被清潔劑弄到破皮都不在乎。我下課便趕快回家,不敢去找朋友,也害怕朋友來訪。其實我這人雖然骨子裡悲觀,但很能夠自我鼓勵,很好奇,很喜歡交朋友,日子越來越沉悶而不自在,我漸漸也討厭起自己,在家中完全無法放鬆,出了門好像才呼吸到舒坦的空氣。
這樣壓抑的關係一直要到10年後才結束,一直到自己身心都在崩潰邊緣,數度想要自殺。一直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能夠了解、能夠支持H的人,但後來因為一直被死的念頭困住,身體甚至不自覺捲曲發抖自言自語,我也曾經做過一些自以為的「解脫」,甚至走到非常危險的境地,做過些現在想來瘋狂的舉動。這些事只有讓我事後更加厭惡自己,也讓我更加意識到,沒有別的轉圜的方法,我最終還是要面對自己生活中的根本問題。我的大舅50歲出頭便因為積鬱過久生了重病,到頭來一個人遠離家人在台北的醫院過世。有一天,我突然間恍然大悟,有種「只想要保護自己」的強烈念頭,舅舅的死像是在給我一個教訓,我覺得,我自己的人生,還有機會。
然後,我想到一件我該去做的事,因為我意識到,阻止我去面對自己家庭問題的,讓我失去自我保護與自我覺察能力的是我跟父母的關係,盡管全身是傷但我還是接近自殘地留在負面的關係中,是因為我面對父親「不服輸」、「不認輸」的念頭。我想通了,於是回頭,跟我從小一直跟其處於對立情緒下長大的父親攤牌,我寫信給他,跟他說,我原諒他,並且感謝他,因為人生的難解之題由他出給我,我沒有能力抵抗;但是解決的線索,擁抱生命的勇氣,想想還是從他那裡無意識中給了我。我父親看了信,痛哭一場,說他一輩子的壓力卸下了,不會再有遺憾。我媽媽哭了,因為她一直對父子間的隔閡耿耿於懷,認為那是她的錯。
我曾經拿日劇給母親看,她看了戀愛故事哭了,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她告訴我,再次意識到當年決心把活下去的意志放在小孩上時割掉的痛,她說,她是個沒有被愛過的女人。我之後,再也不敢給母親看關於戀愛的小說電影。後來,父親一次跟我交心,他跟我說:「我並不愛你媽媽,我愛的是別人」。我聽了曾經氣憤,然後再次給自己下了毒誓,寧可死也絕不做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後來,我經過10年折磨,理解到自己為何能夠長期忍受感情被H不自覺地abuse,為何老是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傷痕只活在「H沒有我無法生存」幻想上。因為,想要在愛情上實現正義,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一個不懂得疼惜自己的人不可能有能力去愛另一個人一般。
最重要的,我也學習到,「不被愛的母親」與「不愛母親的父親」都是我活下來時便存在的「她/他的生命事實」,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即便我如何地愛她/他們都無法拉近這個鴻溝。我學會如其所如地看著母親那樣堅強又哀怨的存在;也學會如其所如地看著父親那樣瀟灑又任性的存在。我在想,她與他都掙扎過,也都找到對自己人生負責的方式,反而是我,需要看清楚自己的生命,做自己的選擇。
然後,等到這些在我遇到H前發生過的糾結都被打開,我發覺我終於可以卸下重擔,不再想要,也不再需要跟「對母親不負責任的」父親對抗。大舅走了,從小他一部分扮演了我成長中「父親」的角色,但我接受到了他用生命書寫給我看的最後一堂課,活生生、血淋淋,我不想學習的人生結局。我跟H的關係,突然間看得好清楚,我看到自己的傷口、看到自己的淚、看到自己傻得迷糊的任性。我記得我跟H說,我想要出去住,H馬上平靜地說好,不帶一點惋惜與憤怒的情緒。
後來她告訴我,她不相信那樣愛她的我會真的離開,而她更確信她10年來相信的恐懼:表現出對我的任何愛惜都意味著將放棄自己的獨立,讓自己的生命放在我手中任我宰割。「愛是一種依賴,我不能示弱」,她固執地選擇abuse愛她的男人,從這裡讀出對方對自己的依賴,從對方抹去自我的過程中得到暗示安全的線索。但是,我現在懂了,愛情不是那樣的東西。它跟責任無關,也無法控制。愛情勢必要帶些醉意、有些傻勁。愛情非常危險,但你怕受傷,就永遠就別想要接近它。H一直想要證明自己堅強,但她其實非常不安、極端怯弱。我還想要勇敢地活被愛擁抱著的自在生活,找勇敢愛的人一起為人生下注。其實,我跟H都是無辜在家庭中受傷的小孩,我們的原始厭惡、認同恐懼、生存能量都來自於童年目睹的上一代婚姻經驗,對我而言,偏執與陷阱來自於「絕不能成為像父親那樣的男人」,對H而言,則是「絕不能成為像母親那樣的女人」。H的不安讓她將親密關係視為威脅,將家庭當成一個生死存亡的控制場域;我的不安讓我無從自我保護、無從抵抗、也無從辨識自我的需求。我從逃家切斷兩代的因緣循環、找到一個完整自我的契機,我希望回頭來看,對H也是一個解脫的開始。
還記得那天,我只帶了簡單的行李出門,丟下所有的東西在後頭,有點像被生物本能驅動的逃難般,往未知的未來曠野狂奔。我在傍晚回到老家,連父母都被我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我只跟他們說:「我回來了,請收容我一下」,回到家中空無一物的斗室,之後便再也沒有回頭,堅持下次跟H見面就只能是分手的時候。然後是像墜入地獄般好像無止盡折磨的日子,我沒有想到分離是那樣的痛苦,大概像重症毒犯被關到監獄中活生生戒癮吧,整個人裡裡外外剝掉好多層。四周許多人突然間用道德標準譴責我,有的人用調侃輕藐的方式快樂地散播gossip當人際關係的潤滑劑。我每天無法用餐,無法開車、無法工作、像孤魂野鬼。曾經還天真地想過陪H一起走過這痛苦的過渡,被經歷過相似經驗的朋友痛罵一場,這才了解自己又在做傻事相互折磨,boundary的重新劃清需要很多來回往返的學習。
一位朋友建議我離開熟悉的環境,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找個地方給自己療傷止痛。我那時非常幸運地遇到Febie,她像天使一樣趕來救我這個生命凋萎的老狗,給了我無盡的陽光,讓我每天都像重拾生命般用感恩的心情過剩下的人生,而現在Febie又將把Kaya帶到我們身旁,我一直都說,「相愛的父母是給小孩最好的禮物」,我想,Kaya會是幸福的孩子。但當時的我全身是傷,完全沒有能力跟上她輕快自在的步伐,反而起起伏伏的情緒一直折磨她。我決心離開台灣,拿米山基金會的錢到東京半年,我跟她說,我知道我可以給她幸福,但不是現在的我,我需要時間空間自療。然後,我離開台北一個人飛向東京小台的小小斗室,出發前我弄好一個網站Jerry’s World,後來它漸漸演化成了現在的五個blog。在東京我每天紀錄自己的身心變化,慢慢癒合傷口,找到一個人活下去的動力,書寫網路日記,成天自言自語,當成沒有人看得見般自我告解,竟然讓我慢慢找到生命的出口。因為我知道,一定要一個人能夠自己站起來,才能夠健康地擁抱愛你的另一半。愛情是只給勇於活自己生命、勇於負起自己責任的人的甜蜜犒賞。
沒有想到一則日記,竟然寫成這樣。我應該收手了。我今天後來還去找Duke的老師林南,當年我離開Duke到台灣,因為許多事情,我一度決定放棄學業,寫了email給林南,跟他說我想要好好陪陪H,我覺得自己沒有能力繼續學業。他一直想辦法勸我,要我無論如何先離開台灣,先以「期中報告」的名義回到Duke一趟,我回到Duke他跟Gary都極力勸我,我暫住在朋友家中,整天關在房間裡哭泣,整理我跟H的東西,好像寧靜地在進行祭弔一個生命逝去的儀式,我大概舉止怪異,說了些不得體的話,總之,後來惹了朋友生氣。我不知道怎樣跟他們解釋,也非常痛苦。後來回台灣的路上故意轉過舊金山找一個非常好的朋友,那幾天我每一刻都在想著自殺的事,朋友應該感覺得出來,用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陪我。
今天跟林南老師聊一下,他再次給我像父親般的溫暖支持,關心我的眼睛、關心我小孩生出來後的生活。我很想跟他說聲謝謝,當年要不是他的苦勸,我大概走不到這裡。幾年前D-Day之後,他碰到我時也給了我很多支持。我今天寫多了,眼睛一直在痛,但是一旦寫了,我想還是寫到一個段落。
老師好,
留這一篇留言, 我有點忐忑, 畢竟那是「你家的事」, 哈.
不過, 我還是想講, 我覺得在愛情關係中是沒有是非公義的, 甚至在親情關係中也沒有!
當年你離婚時, 我的碩士論文指導教授也離婚了, 姑隱其名. 那時候, 怡嫻說她能接受我的老師的離婚原因, 可是她不能接受你的離婚理由!
我不知道她聽到了什麼, 她也沒有說明為什麼不能接受. 當然我也沒有再問下去.
我的老師在政大任教時離婚, 聽說是一件很轟動的事情. 那時我剛退伍, 不太清楚. 過了一年, 他收我做學生後, 還特地請我到貓空喝茶, 把整個故事說了一遍, 可見他很重視這件事對他的影響.
回到開頭的那句話, 在這些關係中是沒有是非公義的! 聽到這些故事時, 我是不會去細究細節. 我自己也處在這種不公義的情境中.
我國中時, 我母親精神失常, 直到現在, 我跟她的關係, 就像你與前妻的關係一樣, 我總覺得我有義務, 而且媽媽沒有我在身邊可能會很悲傷…
直到現在我還是單身, 其實早在高中時期, 我就斷了要成家的念頭, 但是這種日子不好過, 那是在壓力下過日子. 這種壓力可能要持續到我進了棺材為止.
看到有人可以勇敢地走出陰影, 我總是報以「熱烈掌聲」,因為我辦不到, 所以很羨慕!
其實, 現在你要做的, 就是往前看吧, 老師, 你真的滿幸運, 遇到一個愛你的人。 四周的人怎麼看你是不重要的, 過好自己的日子比較實在!即使是同事親戚, 在你的生活中, 都只能算是「strangers」!
讚讚
非常讓我感動的故事 你讓我有面對自己難題的勇氣
讚讚
學長:
我是很遙遠的學妹
偶看到忍不住想留個言
很誠實
很痛苦
很勇敢
很幸福!
讚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