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的一年期間將房子借給朋友住,回到台北的時間是四月初,因為朋友接著七月就要去京都一年,中間三個月的時間如果要朋友搬進搬出的很麻煩,我想到不如趁這接近三個月的時間找找房子,如果沒有找到那也可以在搬回家前整理一下屋子,把一直想裝隔音窗的客房、想改善通風的浴室都給整頓好,這樣應該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結果,朋友住了一年越來越喜歡我的房子也一直鼓勵我買新屋,可以順勢賣給他。朋友找房子已經三年多,如果能住到離中研院很近的我家,應該對「性格孤僻」、「作息混亂」、「龜毛枯賽」(開玩笑的)的朋友很好。我在他的慫恿下,就用力給他找,結果跟上次一樣,果然才20天出頭就狠狠買了新屋。只是想不到,等到我打電話通知朋友這個好消息,他竟然因為父母反對無法購買!
我正在傷腦筋要怎樣處理這房子,找了信義房屋仲介,但在還沒有公開前,又決定調整貸款利率後不賣之時,因為寫了一則blog收到一位網友來信訊問,然後來看了房子,然後要我出價,之後在我發高燒時快速成交。我還沒有意識過來已經脫手了!人真的很有趣,表面上看起來巨細靡遺都在理性計算中,但仔細看清楚其實又像被些莫名所以的偶然所牽動,總之,塵埃落定,我起碼未來幾年的生活空間就這樣決定了。
我們兩週內將會搬入的新家位在大同區與中山區的邊界,離淡水線中山捷運站很近,離台北車站的交九案也不遠。這是我的老窩,從小就在這一帶打混,有許多童年的回憶。房子本身並沒有甚麼特殊之處,是棟九樓高的電梯大樓,屋齡約10年,一樓共三戶,我們的家是後頭的那一戶,有個庭院的空間可以利用(這當然是Bagel的活動空間),因為位在台北非常老舊的區域,附近的房子都非常非常舊,許多寧夏夜市的攤販住在小巷中,白天走在社區可以看到許多攤車就擱在門前。房子與房子間的距離很近,我的客廳事實上就對著幾戶的廚房,比起本來的客廳可以看到兩三公里外的綿延山脈、一大片環場的藍天,簡直像從天堂跌到地獄。然後啊,因為是在舊社區的一樓,所以蚊蠅、老鼠、貓、反正要面對各種潛在的biohazard。然後,因為從南港搬到市區,從台北縣郊搬到台北市中心,花了更多的錢買到更小的空間。
我仔細想想,還真的覺得不可思議。我,怎麼會,不理智到這樣,搬到了這樣的環境中居住?
當然,老舊社區的房子不是沒有改裝後脫胎換骨的可能,一大片破舊髒亂的房舍可能更突顯出這個還算清新電梯華廈的「可貴」,不過,新屋與舊屋間的差異還真的需要一些調適。我自問原因,然後其實不需要多想,便意識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想想,這跟我的美->日轉換有些關聯,跟自己的老化也難脫干係。
10年前從生活6年的美國北卡州Durham回國,那時候對於理想生活空間的想像,很自然是像迎旭山莊、新雪梨社區那樣郊區化的純住宅區。這次,在日本生活了一年,在仙台與本八幡的狹小室內空間中居住,對於空間的大小不再那麼敏感。尤其在本八幡,鐵路、公路就在旁邊,市場、商店近在咫尺,每天拿著照相機,在日本東京、千葉的社區中遊走,各種年齡職業的人群、生活與工作的面貌混雜呈現。等到回到了台北的大同區老家,清晨黃昏走在自己熟悉的社區,連「長大後」很不喜歡接近的「打鐵街」(最近因為謝長廷的出線好像變得有名起來,by the way謝是日新國小畢業,就在我的新家旁)都變得很有人味,有時甚至有美景處處的感動,恨不得相機就在手邊。
另外一個原因應該是因為自己身體狀況的惡化,我現在老花了,而且犯了椎間突出的毛病,每天都要跟身體的疼痛搏鬥,站不久,坐不久,也走不遠,稍稍扛點重物,隔天就要痛得走路困難。然後,才剛剛認識的日本朋友說走就走,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鄰居叔叔也走了。我走在老街上,看到小時候同學、老師、鄰居的老態,老社區不只是屋子老,連人都好像跟時間賽跑漸漸脫隊般,時間的刻紋不止寫在牆上,也紀錄在人們的臉上、話題中。
老社區的環境聲音是老的、氣味也泛著熟悉帶著昏黃顏色的老味。很奇怪,就在這種內外氛圍中,我好像這才感受到身體中的遺傳因子,感覺到自己對這社區的「擁有」。Febie感覺不出來,但我眼中這裡的屋子、街角都是有著「層次」的,因為記憶中儲存著時間沖刷下的重層紋理,彷彿可以看到沈靜的、立體的倒影藏在每個建築空間的側面。
兩個月來,我跟父母親住在一起, 雖然我們只剩下小小堆滿行李的房間,但是,「生活在一起」本身就有一種甜味,每天早上跟父母道早安,三餐碰面會問候用餐與否,有時在家中吃久違的家庭料理、有時一起出門到老社區的老店面用餐,晚上互相詢問協調洗澡的時間,晚餐後一起習慣性地在客廳聊聊天,睡覺前互道晚安。父母出門有時會交代我們招呼一下生活,而我們出門前也會請父母幫忙處理點事情(像父親跑去店家幫我換手錶的電池、母親幫我到銀行繳個款)。
Febie也跟著愛上這種「互相照顧」的新生活,事實上,是她最先鼓勵我就在家附近找房子的,甚至,還要我乾脆跟父親說項,就說我們決定「不搬出去了!」父母一感覺我們有這種「可疑的動向」,反而非常恐慌,趕緊跟我們提示萬萬不可。現代的父母,珍惜「獨立」的衝動,年輕人不見得比得上。被小孩纏了一輩子了,反而非常珍惜「獨立時代」。
過去,我們過的是標準美國社會學教科書裡形容的那種現代小家庭生活,一整個禮拜、一整個月、一整年就是兩個人,早晨一起出門,黃昏一起回家,然後一整天、一整月、一整年就是兩個人的生活。親戚、鄰居、朋友都需要刻意安排造訪,因此屬於「家庭」之外的「社交」範圍,總之,不是那種每天生活中不經意就會碰到的尋常事。兩個月的生活中,我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不只是老社區的停滯感,事實上,恰恰相反,反而是時間與空間的層次感,「生活」這種簡單範疇中的活力、人氣。生活空間與時間不再容易簡單地便可以被一些二分的範疇切割分化。
有時回頭想想,所謂「美」,生活的美,生命的美,哪裡一定要扯上創意,反而多半跟眼光(有時還是那種陳舊的眼光)有關。
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變了,還是不過看清了那些不變的東西。從舊家到新家,還是,從新家到舊家?我把自己都給搞糊塗了。
我像是一尾無意間洄游的魚,老花了眼,不知不覺又回到開始的地方。
這種舊時回憶的重覆一直出現,我這幾年也感覺到了,心理偷偷想著「這可能是老化的開始」,而且我這隻也老花了眼的魚在搬離出生地20多年後,也游回到老家,而且生活機能一切超乎想像的方便,讓我覺得開心極了!
讚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