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物語》1-2 為了藝術的愛:科學與宗教聯姻

#註:此為《民藝物語》第一章 「萌芽:思想的種子」的第二節#

少年柳宗悅的焦躁不安在遇見服部老師後獲得沈澱,像開了眼界般興奮而飢渴地賣力吸收學習。1910年(明治43年),柳宗悅自學習院高等科以優秀成績獲得全校第一名畢業,這個殊榮極為耀眼,不僅得以在皇太子面前發表演講,還獲天皇御賜人人稱羨的銀錶。

同年四月,大正時期最重要的文藝雜誌《白樺》創刊,柳宗悅加入,成為這個以學習院畢業生為主的期刊中最年輕的成員。與其他人不同,他不是文學或藝術的創作者,而是志在探究世界究竟之理的知識研究者,獨樹一幟地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科修習心理學。幸或不幸,他對科學的熱望在那裡遭遇了幾乎被擊沉的重挫,不過困頓往往醞釀著突破的契機,最終在藝術領域埋下了日後以「民藝」為名的思想種子。

柳宗悅為何會如此深入地踏進藝術領域?這位才華橫溢的學習院資優畢業生進入《白樺》編輯群後,迅速燃起對藝術的熱愛。憑藉他通曉多國語言的天分,廣結國際藝術人才,並積極撰寫藝術評論。最直接的理由,大概與青年柳宗悅談戀愛的動情激素有關。

日後被稱為「民藝之母」的中島兼子年少他三歲,荳蔻年華時意外踏入柳宗悅的世界。那年剛進東京音樂學校的兼子,從報端得知《白樺》創刊,她在德語老師田村寬貞的課堂提到想訂購《白樺》,之後透過田村的安排,在其宅邸與有島生馬等《白樺》同人聚會。

兼子知道出席的柳宗悅是學習院第一名畢業、即將就讀東京帝大,但對這個書呆子並無特別印象。主修聲樂的兼子當晚在眾人前即席演唱,贏得滿堂彩。青年柳宗悅當場驚為天人,忐忑不安中打定主意展開追求。

一次眾人出遊戶田,兼子在當地密布的溝渠間跨越田埂時,將手借給(想必期待許久的)柳宗悅。應該是天使幫了小忙,將愛情的箭射向少女心。兼子日後回憶:「彷彿感到有電流通過。」那是她第一次心動的瞬間。那年,兼子18歲,宗悅21歲。

戶田的「觸電」經歷後,柳宗悅的心洋溢著愛戀的喜悅。他趕赴東京音樂學校的「春期音樂大演奏會」,如同小粉絲般入神地聆聽兼子的登台表演,隨即鼓起勇氣初次寫信到中島家,信中描述自己對音樂與偉大藝術的感想。不久後,他又在《白樺》(第一卷第四號)發表長文,直率吐露情竇初開。在繆思女神的激勵下,柳宗悅的藝術感性大發,幾乎動員自己對歐美文學的所有博養來讚美戀愛。雖然有心儀的對象,卻因尚未確認對方心意而上下忐忑。

他在一封信中寫道:「我固定閱讀雜誌《音樂》,你的歌曲與俳句也認真地讀著,並屢屢為之驚嘆。」另一封則說:「作為女性的使命請全部交給我,同時我也有為作為藝術家的妳奉獻一切的覺悟,這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使命之一!」在東大求學的三年多間,愛情填滿了柳宗悅顛簸孤獨的學問之路——他寫了數百封像這樣熱情洋溢的信給兼子。

《白樺》強調人道主義、理想主義與個性尊重。沈醉於戀愛的柳宗悅幾乎全心投入,將這些人文浪漫情懷注入藝術之中。最年輕的他,一馬當先,擔當雜誌社「藝術總監」的重任,甚至兼任「策展人」的角色。這在後來民藝運動開展後,仍是他發揮影響力的長才。後來被視為後期印象派的西洋藝術家高更、塞尚、梵谷,可說最早是透過他這位銳意的評論家引介到日本的。

柳宗悅語言能力出眾,除英語外,還通曉法語與德語,憑藉書信往返,很快與一批歐洲新銳美術家建立交情。譬如雖然前輩志賀直哉最早發現羅丹,但正是柳宗悅透過白樺同人有島生馬,與羅丹建立了跨洋友誼(松井健 2005:23-24)。日本最早收藏的羅丹雕塑品,便是羅丹親贈給柳宗悅的禮物。

邂逅兼子燃起了年輕柳宗悅的藝術熱情,白樺「藝術總監」的角色透過編輯、策展與評論適時提供給他,像求偶的孔雀開屏般,肆意表現藝術愛好與鑑賞能力的媒介。這時期的柳宗悅,不管就自己出眾的表現與自我期許,或者他熟識推崇與引介到日本國內的西洋美術天才,都是在精英主義的認知框架內。他以大正文化與學習院菁英之姿,自信地站在歐洲前衛藝術進入日本的「守門人」位置。曾在〈革命的畫家〉一文中寫道:

「我們所持的所有偉大思想,都不過是由天才所創發……
缺乏天才的文明是接近瀕死的文明……
人類的榮譽是天才的存在,民眾的義務只是去崇拜他們!」

當時的柳宗悅腦中,尚無任何歌頌「無名工匠」的念頭。若以認知失調理論觀之,我們甚至可以誇張地說,他是當時最不可能否定天才的藝術評論家。這個被愛情驅動、內外認知一致的世界觀,唯有在思想板塊的撞擊下,才可能出現推崇「無名工匠」的逆轉。我們先前已提示過,答案須回到柳宗悅在東大的研究生活——那裡,他經歷了持續三年的極端痛苦的思想抗爭。

像他好奇博學的父親柳楢悅,柳宗悅不同於其他《白樺》的前輩,帶著研究的使命興奮地繼續學業,他毫不猶豫地決心踏入東大的學術殿堂,想要解開自幼多愁善的他困擾許久的「生命問題」。從閱讀惠特曼的《草葉集》、梭羅的《湖濱散記》中體會到與大自然結合時人類內在對萬物深刻肯定的純然經驗,「像在晴空的夜晚眺望宇宙看到天體」,感受到「微小的此刻的自己、他人、周遭所有的一切,有個什麼不可思議地更巨大的東西存在」。

幼年時家中充滿早逝父親魅影的博物學書房,服部老師帶著他經歷的開放自然田野與神聖氣息濃郁的閱讀啟發,為了解開他在文學與自然中接收到的神秘心理經驗,好學不倦的柳宗悅心中篤定擬好了東大的自學計畫:他想要科學地探究在離「自我」最近的深層心理持續顫動的心靈叩問,同時也是連結到藏身遙遠銀河星辰裡關於「神」的巨大天問。在科學精神與宗教情懷之間,為愛而沉浸在藝術殿堂裡的柳宗悅,似乎也注定了走到一條感性的通路,在那裡他必須要找到如何融合聯繫起這兩端的本質道理。

然而興致勃勃的柳宗悅在東大遇到龐大的挫折,迎面撞上當時東大崇尚德國實驗室「客觀實證」科學的學院傾向,在進入東大第二年自費出版的處女作《科學與人生》中敘述了「這種」科學思維的特徵:超自然現象被認定是可以為「科學」解釋所破解的魔術騙局,研究者對如何科學地研究生命死後的靈魂世界莫不關心,什麼問題可以問、什麼是合適的發問方式,然後該如何回答….. 都預先被東大認定的「科學」框架所認定。柳宗悅一心追求「闡明人生神祕的科學」卻未獲認可表達強烈的失望。他一直隱忍到畢業考結束不久,在寫給兼子的信中終於爆發了多年累積的怨氣:

「我再也不想踏進大學,自此要和學院中的學院(academy of academy)永遠絕緣」!

但柳宗悅對自己感興趣的研究課題總是窮追不捨,原本就不為主流思想所拘束,除了鑽研藝術、沈浸戀愛、積極寫作外,並沒有浪費在東大的三年時間,他擬定自學的計畫透過神秘經驗的探求摸索自己的統合世界觀,這過程中兩個閱讀世界中的思想巨人支撐了他的最後綜合- 美國實用主義哲學與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以及英國浪漫主義傳統先驅的藝術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透過服部早認識美國哲學的柳宗悅當然知道「心理學」的更多可能性,1890年出版的《心理學原理》開啟詹姆斯以意識流為宗的經驗心理學,1902年出版的《宗教經驗之種種:人性的探索》更是讓他自信可以把宗教放入學問的視野,我們會再回來談談這條科學心路,這裡先把眼光放到融合宗教與藝術又與《白樺》契合的英國詩人雕刻家布雷克。

畢業後經過一年的奮力整理,1914年(大正三年)柳宗悅出版了厚達750頁的大作《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以當時而言,即便在英國都尚未確實給予布雷克肯定,這本正面評價布雷克的專書可說領先了當時英國本土文學圈。柳宗悅早在1909年(明治42)便透過英國友人李奇(Bernard Leach)的推薦,接觸到這位十八世紀英國詩人、雕刻家、畫家威廉布雷克的著作與神秘宗教思想。

日後成為民藝運動中堅夥伴的李奇,1887年出生於香港,年紀比柳宗悅大兩歲。在倫敦美術學校就讀時結識日本詩人、雕刻家高村光太郎(Takamura Kotaro),基於對日本的憧憬,於1909年抵達日本,為了營生開設銅版蝕刻教室。柳宗悅同年與《白樺》同好一同拜訪該教室而結識(中居真理 2003:20–21)。柳宗悅最初接觸惠特曼時便已讀過布雷克的《無垢與經驗之歌》,但聽過李奇介紹同為雕刻家的布雷克作品,當他面朗讀其中最知名的〈虎〉一節時,大為感動。柳宗悅向李奇借了《天堂與地獄的結婚》閱讀後驚艷不已,愛不釋手,從此一生都活在布雷克幻視的詩歌與版畫世界裡。據兼子回憶,柳宗悅即便到晚年病重臥床,夢話中也會喃喃自語出現布雷克的詩句。

柳宗悅傾心於布雷克的版畫作品,大量採用作為《白樺》雜誌的封面或插頁。他的許多藝術評論都透露出,自己從美術氛圍中找到了連結「神」與「自我」、通向宗教的出口。譬如他對羅丹的評價,便認為其雕塑「將自然主義提高到了宗教的位置」。布雷克那難解而充滿象徵性的詩畫作品,更徹底展現了希求神的熱情與合一的神祕體驗。雖說充滿布雷克自創的神話象徵,但也官能飽滿地傳遞出宗教與美結合的獨特感受。東大時期得不到學校支援的鬱悶,反讓柳宗悅感受到布雷克作品的心靈撫慰,虔心研究這位以宗教靈視聞名的藝術家思想。

1914年《威廉布雷克》出版之際,柳宗悅也在《白樺》發表〈肯定的兩位詩人〉一文,對比「睿智的布雷克」與「本能的惠特曼」,指出兩位詩人對「自我」的頌歌都不是建立在排斥他者或與外在世界對立的基礎上,相反地,是以豁達的容量對萬物開放的愛與肯定,超越善惡美醜的二分觀。

由此我們可清楚看到,柳宗悅從少年時期受服部老師啟蒙的「美國哲學」傳統一路延伸,最終抵達布雷克的思想軌跡。布雷克孕育了他最終踏上否定「天才」獨創、轉向「他力道」的契機。即使日後柳宗悅停止對布雷克的研究,改以東洋佛學語彙闡述民藝的濟世熱情,但他從未忘懷當年在布雷克面前那個巨大T字路口的抉擇。

柳宗悅晚年曾表示,布雷克的神祕主義思想中具有與大乘佛教菩薩道共通的「普遍之物」(松井健 2005:24–25)。然而,「青年柳宗悅的布雷克」並非唯一的抉擇;同樣在那個「布雷克的T字路口」,還有另一條通往後來的超現實主義、解構與推測設計的未行之路。柳宗悅如何毅然轉向踏上民藝之路的故事,因此也具有預視的意義——提醒我們,另一種設計與藝術的可能性,至今仍對我們開放,等著我們再度作出抉擇。

美國哲學在「布雷克的T字路口」默默推了柳宗悅一把,讓他踏上了後來他與朋友們稱為「民藝」的道路。寫到這裡,我想到美國詩人羅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在《威廉布雷克》出版次年(1915)發表的著名詩〈未行之路〉(The Road Not Taken),詩的最後如此結束: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林裡兩條岔路,而我—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我選擇了一條較少人走過的路,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而這讓一切變得如此不同。

1914年對柳宗悅而言,是充滿重大變化與喜悅的一年。他剛從「學院中的學院」——那極端厭惡的東京帝大——畢業逃脫,也終於與兼子結婚。母親勝子給新媳婦的「交接提示」有三點:宗悅非常注重打扮、特別喜歡吃甜食、而且在丸善書局購買洋書的花費會非常驚人(松橋桂子 2003:78)。小倆口從東京搬至千葉我孫子,住進外祖父購地建造的三樹莊。柳宗悅新婚遷入後,立刻購買了一台木質鋼琴送給新娘作為禮物。喜上加喜,《威廉布雷克》也於同年重磅問世。「民藝」的思想種子悄然播下,當時周遭親友(包括他自己)都無人能預見,這將引發日後風起雲湧的民藝運動。然而,那幾年間圍繞著他們的新居,確實發生了許多奇妙的人事聚合,似乎冥冥之中為柳宗悅終將扛起的使命作了準備。

《白樺》的友人志賀直哉、武者小路實篤隨後兩年相繼搬入我孫子。當時熱衷學習日本陶藝的李奇央求在柳宅建窯,獲得首肯。他每週四天借住在柳宅勤奮燒陶,這也讓柳宗悅得以就近觀察、熟悉陶藝。為了拜訪李奇的窯場,日後與柳宗悅共同發起民藝運動、並接任民藝館第二任館長的濱田庄司也來了。在他到訪前不久,後來成為民藝運動關鍵推手的吉田璋,也因慕名《白樺》而前來拜訪。短短幾年間,「以人尋物、以物追人」的民藝人脈網絡逐漸浮現,運動的核心人物幾乎全員到齊。民藝這條無人知曉的小徑雖仍幽暗,但隨著柳宗悅心中那顆神秘思想種子的萌芽,他所選擇的這條人煙稀少的小徑,終將在受其感應的眾人努力下,走出一條遙指二十一世紀人類未來的道路。

等等!1914年柳宗悅與兼子千葉新居的眾多訪客中,最初(也是來自最遠地方)的一位我還沒提到——那是幾乎所有民藝研究都不會錯過的一幕,也必須留作這一節的高潮。這樁影響柳宗悅成為「民藝之父」的知名邂逅,訪客是山梨縣出身的教師淺川伯教。因仰慕朝鮮美術,他於1913年前往殖民地京城(今首爾)任小學教師。立志成為雕刻師的他得知柳宗悅私藏三座日本當時罕見、羅丹親贈的雕塑作品,遂主動聯絡,希望趁暑假返國時登門一觀。

那時柳宗悅夫婦剛搬新家,仍忙於整理行李家具,便熱情接待了這位渡海來訪的客人。行前淺川伯教在朝鮮市集挑選了一只李朝染付秋草文壺作為見面禮。結果柳宗悅在客人欣賞羅丹作品、讚歎不已之際,反而驚艷於手中這只李朝雜器,頻頻追問這究竟是哪位朝鮮名家的「作品」。場面讓淺川頗為尷尬。最後他只好誠實回答:這是出自朝鮮「無名工人」之手。據說柳宗悅聞言,如遭當頭棒喝,瞬間腦中閃過自己先前推崇天才的信念,誠實自省並懷疑地問自己:「此刻在雜器上見證的美,該如何解釋?」

當時正沉浸於撰寫《威廉布雷克》的柳宗悅,於那一刻意識到:過去被自己忽略、視為細微乃至輕視的陶器形狀(《白樺》,5卷12號),竟在向他傳遞某種「通向自然的端倪」。想想看,一位自認站在羅丹與日本之間「守門人」位置的《白樺》藝術評論家,在一件來自殖民地、甚至破損不全的雜器面前,對自己發出徹底反省的內在呼聲——這真是不可思議,也正顯示柳宗悅自由精神的偉大。在那個觀看的瞬間,他「無名無我」地聽從直覺,歸零、重新學習,以無比謙卑之心回到「純粹經驗」的起點。

事後,正為書寫布雷克思想作準備的他撰寫了〈宗教的無〉一文,其中已透露出從「自力」轉向「他力」的世界觀。他寫道:

「並非因為我認為神存在,神才存在;

而是因為神的存在,才有我的存在。

我之所以能思考神的存在,也是因為神讓我得以這樣思考。」


(余が想ふ故に神があるのではない。神が余が想ふことによって、余があるのである。余が神を想ひ得るのも、神が余を想ふからである。)

就在幾年前,柳宗悅還說過「缺乏天才的文明是接近瀕死的文明」。但《威廉布雷克》出版的次年,他在寫給李奇的信中透露心意的轉變——他表示,雖然抵達「真實、神、吾人的故鄉,我們的耶路撒冷」有許多分歧的路徑,但唯有「普遍的道路」才是取得與自然平衡的「大道」。這言談中已預示多年後《工藝之道》的核心思想。柳宗悅在這本民藝經典中,最終平靜地寫下:

「只有與天才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進入非凡的世界。
這一令人驚訝的事實,聚焦了我對工藝未來的信心!」

從神秘體驗開啟的民藝「他力道」

日本民藝運動經常被當成是英國威廉莫理斯(William Morris)「藝術與工藝運動」(Art and Craft movement)的東亞複製品,柳宗悅本人對此斷然否定,堅稱當年未特別留意英國的工藝運動。但批評並未因此中斷,甚至扯上柳宗悅因為妒恨「正統留英」陶藝家富本憲吉才否定跟莫理斯工藝運動的關係。
事實很清楚,柳宗悅早在年輕時擔任《白樺》藝術總監便經歷了激烈的內在思想鬥爭,在美學創作與鑑賞的思考上建立了「他力道」的種子,後來「下手物」的發現與「民藝美術館」的推動可說是歷史因緣際會的意外展開,就思想系譜來看與跟「他力道」無緣的英國工藝運動完全是不一樣的物種!
「他力道」的思想是柳宗悅轉向東方宗教美學後採用的表達語言,與只能倚靠自身頓悟得救的禪宗「自力道」相反,強調打破封閉「自我」的抽象知見,直觀風土環境各種「外物」並與其結合協作的救贖之道。柳宗悅引用淨土宗的「他力」語彙只是他從原本中介西洋美術的「守門人」回歸在地東方,為推動民藝運動便於與大眾溝通的方便法門,「他力道」的原始思想在他踏上「工藝之道」前便已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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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對上民藝:年輕柳宗理的啟蒙辯證

一對個性倔強的父子
一對個性倔強的父子,在家庭衝突、和解與思慕中,曲折地奮鬥走出自己道路的設計師柳宗理,民藝思想家的柳宗悅差點沒能跟兒子傳遞的驕傲。

啟蒙運動(enlightment)是西方現代化歷史進程的起點,人們從傳統的集體權威中甦醒,用「個性」充滿的理性之光「照亮」人類歷史的愚昧暗夜。康德給了「啟蒙」最廣為人知的經典定義─「敢知」(dare to know),意味個體不再將理解世界的責任委諸他人,勇於伸展自我表現自己的內在本真(inner authenticity)。柳家一直有著頑固反叛體制的家庭傳統,每個成員的生命史都讓我們看到了啟蒙辯證的人性掙扎與熱情光影。

 

柳宗悅年輕時曾是大正民主重要人文雜誌《白樺》最年輕的藝術總監,他對人文主義的和平信仰堅定,甚至無懼站到朝鮮那邊抗議自己母國的殖民政府,他與羅丹等當時歐美炙手可熱的藝術家親交,也儼然成為引介西洋美術的權威。柳兼子女性意識強烈,追求音樂家生涯定要跟男子一較高下,為了自由戀愛又不惜跟師長對抗,最後成了打破傳統、開創日本古典音樂新局的先驅聲樂家。柳宗悅與柳兼子這對「民藝夫妻」都是個性鮮明耿直,不容易妥協的人,因此婚後爭執不斷,激烈到不時驚動到左鄰右舍,讓三個孩子都不禁困惑「怎麼還不分開?」

 

柳家的孩子在父母爭吵時幾乎都跟母親站在同一陣線,抵抗在家中蠻橫如暴君的父親。後來成為知名園藝家的三男柳宗民個性纖細體貼,從小便立志想當農夫,要不是靠母親兼子的羽翼保護,實在很難想像在父親的反對下能有後來的生涯發展。而有其父母必有其子,耳濡目染下大兒子柳宗理抵抗父母權威、表現個性的戰鬥力也不遑多讓,這一家人環繞著「啟蒙辯證」的世代糾結,意外地給了我們燭照「民藝」時代意義的有趣切入點。

 

柳宗悅雖說年輕時醉心西洋美術、歌詠天才,但後來勇敢做了自我顛覆,轉而關注「無名」與「他力」的傳統手工藝,而優雅的兼子也跟著忙於料理那些腐朽的古物。柳宗悅的啟蒙之旅最後在「傳統」與「現代」間取得成熟的綜合,推動民藝運動正是他「回到過去」以便「前進未來」的使命。但柳宗悅萬萬沒想到,就在他領導民藝運動忙於戰鬥之際,第一個造反的竟然是大兒子柳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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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藝風格策略家-濱田庄司

《La Vie》2019年四月號No. 180期出刊了!封面主題為【必修的風格策略學】,本期的「民藝x社會設計」繼河井寬次郎之後,這次介紹其學弟「人間國寶」陶藝家濱田庄司。

民藝運動指導思想不外「他力道」、「無名無知」、「用即美」與「物心無二」,概念很簡單但卻把夾在美術與產業間的工藝導入到巨大的矛盾緊張,連柳宗悅本人都被捲入這以「民藝」為名的創意力場中,參與民藝運動者就如韋伯(M. Weber)筆下奉行「在世禁慾」的新教徒在掙扎尋求出路的苦鬥中走出了高度創意的驚人成就!

如果我們把各自走出獨特風格的「民藝三傑」擺在一條直線上,河井最為感性而無爭自得,他用「生活即工作」的京都隱士風格對「民藝的人生道場」做出回答;柳宗悅則最為知性風發,從不畏於跟體制衝突製造麻煩,當然文化運動也因他的無畏衝撞而變得深刻歷久不衰。

在柳宗悅過世後繼任第二任日本民藝館館長的濱田屹立兩人之間,輕巧地走出自己「濱田流」的獨特風範,可以說是三人當中最平衡通融的一位「風格策略家」,一方面,濱田的創作與處世自然流露出瀟灑開闊的鮮明風格,另一方面在專業生涯與社會運動的經營上又精於理性規劃的策略思考,前者不似河井般獨善出世,處處跨大步又踏實落地;後者不似柳宗悅般尖銳批判,但卻能精準地槓桿活化益子的地方創生。

想要學民藝「必修的風格策略學」,跳過了「濱田庄司」這門課,那妳可就損失大了!《La Vie》四月號No. 180熱滾滾上市中,千萬別錯過!

落單的民藝「第四人」

這週除了教學還有學校開會與家庭生活這些例行的事之外,我都在看設計評審的案子,前天回家路上繞去找格子上了堂快速的手沖咖啡入門課,是這一週回想起來最大的「活動」,然後,每天像儀式般排出一個中場休息的時段,從磨豆開始為自己沖一杯咖啡就已經是那一天的「高潮」。

到了今天下午2點多,我終於有機會專心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啦!

對我來講,閱讀民藝一直都是找回「初心」、重新熱機的最好安排,就這樣我二話不說從書架上拿下丸山茂樹的《民芸なくらし》,坐定開卷、縱身一跳,穿越時空「回到20s」!

天啊,真是太好看了!

收到Febie打電話來「驚醒」,這才發覺一個不小心,時光旅行果然高速,什麼!已經8點!窗外的天色暗了,Kaya忘了接,肚子好餓,哈哈。

「你在哪裡?」「我就一直坐在這裡,研究室書桌前」「做什麼?」「看書啊!」「真是個愛看書的孩子。」「這不是普通的書,是民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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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日常戰鬥:記「民藝之母」柳兼子

民藝之父柳宗悅的大名眾所周知,但民藝之母的柳兼子卻很少人聽說,其實才華橫溢的柳兼子還是日本的「聲樂之母」。柳宗悅於1962年過世後,她孤家寡婦一人養育三個兒子仍兀自發光,在1965年成為榮獲日本藝術院頒贈「恩賜賞」與「藝術院賞」的女性第一人。她帶著樂觀天性與奮鬥精神即便高齡仍持續聲樂表演,1972年更上一層樓獲選成為日本崇高地位藝術院會員的第一位聲樂家!民藝的故事缺乏兼子出場的遺憾,不只關係到故事的完整性,也關係到我們理解「民藝」的深度,就如松本健所言,需要恢復「等身大」的柳宗悅歷史實相。但談到夫妻生活的私場面不免有「偶像破壞」(iconoclasm)的味道,還請敬愛柳宗悅的朋友們包涵。

稱柳兼子為「民藝之母」一點都不為過,如果沒有兼子,柳宗悅恐怕很難有今天的成就。柳兼子的音樂演出最早可以追溯到1918年(大正七年)2月17日為成立白樺美術館籌資,同時也是日本音樂史上劃時代第一場由日本人所舉辦的聲樂獨唱會,全部以德語演唱並且其中七首曲目是在日本第一次登場。1919年朝鮮爆發311獨立運動並遭總督府慘烈鎮壓,柳宗悅挺身而出抗議,後來更積極推動「朝鮮民族美術館」,從1920–25年兼子也跟著幾乎每年都舉辦多場募款演唱會,甚至基於白樺和平主義的信念拒絕過演唱國歌。刊登於1920年4月30日朝鮮《東亞日報》上的報導,「我以半島普及音樂思想為志,… 全收入提供給朝鮮文化事業。」單那年下半就在朝鮮開了七場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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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地設計(紙上)展:不要再錯過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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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期的專欄文「稻地設計展的幕前話與幕後事」是在設計展剛結束沒幾天身體還在重病下書寫的,寫了那麼多期《週刊編集》的「Access to Tools」專欄從來沒有像這一期這麼忐忑地迎接印刷成品的到來。

「稻地展」在開展期間收到很多的正面鼓勵(見文後連結),但仍有很多朋友沒有能夠實際到現場,即便來過的朋友也總會有一些好奇,包括策展準備過程的一些細節,還有深澤直人那天來訪的情形。

我於是想嘗試看看借《週刊編集》的版面,來次「紙面上」稻地策展的實驗,我拜託了家靖同學幫我手繪三幅展場圖示,自己也刻意控制字數以便容身這些圖片,讓文與圖可以更完整地結合,連文章結構也企圖與展場空間的設計呼應(甚至安排與深澤先生貼近走一趟!),提供未能到場朋友一些想像輔助,也想讓觀展過的朋友有另一層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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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擊城市文化品味的物件樞紐

科技與數位文明鋪天蓋地的資本主義發展下,人們的心靈疏離與地球環境的兇險未知並未因此減緩,反而跟著放大規模變本加厲。一方面,我們最內在的個人生活被系統穿刺擾動,一絲一秒的言行都暴露在資訊收集與回饋操縱當中,像羊水流失下孤獨裸身的胎兒;而另一端,似乎遙遠但其實就在腳下,全面籠罩再無世外可頓逃的地球生態業已走到氣候變遷的啟示性崩潰,連接這兩者,每一次即便再遙遠的天災都在提醒我們微小個體百般無奈的疏忽原罪。

在這樣的時代關卡中,不管它在怎樣的意義上、被用在怎樣的脈絡,又不管當中多少不外暫時權充的精神麻醉,「工藝」的語彙與實作近年來在我們周遭爆炸性地蔓延盛行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那意味著「手感」、「專注」、「面會」、「親近」、「溫度」所有我們透過人與物的交往與自然進行的「倫理修補」,意味著個體與自然的距離被拉近─即便只是用手作器皿研磨沖泡一壺與好友分享的手作咖啡。所謂「工藝職人」在這樣的理解下,傳遞著比我們常人還百倍執著於經營這樣「人與自然細膩連結」的工作/生活理想像。

從柳宗悅的道地「民藝」精神俯瞰人間,我想可以從「工藝風潮」中體貼看出人們這樣的喜樂與悲願,事實上,柳宗悅書寫了大量的文字,在「用即美」中點醒我們人與器物交往中「樸實」、「正直」、「健康」、「誠懇」、「堅毅」,關於民藝是倫理「正確的工藝」看似混淆了美與善分際的冬烘思想,想要說的正是這個翻轉危局的人性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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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美學收編:當民藝與民同在

很多人談到「民藝」將它幾乎等同於「工藝」交互使用,這使得民藝運動在明治政府以國家之力設定的「工/藝」二元框架之外尋求「第三條路」的基進初衷跟著消失。正因為「政治」的匿跡,就算許多人字面上知道「民藝」是「民眾的工藝」,「民」所具有的政治意涵到了工藝領域反被美學給馴化。在民藝討論中,柳宗悅「反利休」的茶道思想對「美與權力」彼此攀附的纖細敏感也跟著不見,最終以「民」立論的工藝思想反而被「美學」給馴化,民藝甚至荒謬地被當成千利休的當代繼承!

我們延續上一期的「工藝問題」,從「民」來逼近釐清民藝第三條路的特色。

前情提到明治政府考察西洋經驗後由工部省首先提出「工藝」一詞,原本陳舊的手工業跟著改名有了「新趣」,「傳統」不再與「現代」對立,從「工藝」中裂解提煉出「殖產興業」與「文明開化」成了政策介入的維新目標。

前者透過廣泛設立工藝學校引入「圖案」(=「設計」),柳宗悅口中的「資本工藝」於焉成了以設計力為工業加值的濫觴;後者,工藝學校培育了醉心藝術的現代陶藝家,他們集結抵抗工藝被框在物產振興的「農展」,最終也得到帝展的官方承認,在現代美術的金字塔中找到「工藝美術」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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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藝問題」與民藝的「第三條路」

「工藝」一詞近年頗為流行,應用範圍也日益擴大,從文創商品、汽車筆電、到創意料理,冠上「工藝」也就暗示了「純熟技藝」、「職人驕傲」、「繁複工法」、「細節堅持」等未必言明的正面價值。但是想想,當你聽到工藝的「工」時,想到的是「手工」、「工技」還是「工業」?看到工藝的「藝」,你想到的是「才藝」、「藝術」還是「技藝」?「工藝」兩字聽在耳裡,你聯想到的是什麼?是庶民家庭的手工農副產?小工場熟練製程的師傅?從構思到完成一手包辦的「職人」?還是作品個性強烈的藝術家?

回顧工藝的文獻,這些「工+藝」的排列組合都被用過,所謂「工藝」指涉的經驗脈絡可以南轅北轍,明明是個含混曖昧的概念,但說者與聽者、書寫者與閱讀者溝通時神情篤定,似乎認定像「工藝」這麼簡單的事當然會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讓我反而不禁懷疑,在人們閱讀的當下只有「工藝」這個意符(signifier)被字面地消費而已。但柳宗悅發起民藝運動的上世紀20年代是完全不同的語境,農村與都市、工業與藝術、過去與未來的日本命運無不纏繞「工藝」而糾結地展開,工藝當時正面對生死存亡的現實嚴厲挑戰。在那混亂的大時代,針對「工藝」的看法可以說也就界定了各方人馬就定的戰鬥位置與作戰姿態,在這當中,所謂「民藝」正是柳宗悅與其運動同志們對「工藝何去何從?」這個大哉問的一種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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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民藝新詮的三部曲

對民藝感興趣的朋友,La Vie雜誌最新一期出來了,前面兩期耐心閱讀等待終於等到三部曲收尾,主編看了可是大為感動呢。

『這期真的很暢快~~~讀起來有種穿越時空的當代感,好像柳宗悅當年說的話裡面有一種精神,以前會覺得哪裡受到他的想法吸引但又霧裡看花。現在每個月讀完都會有種,原來這個時代跟他的精神重點對話,還是這麼說得上話!現在想到民藝,都會有一種加裝透視鏡的感覺,可以感覺到(老師)從物到人的連結企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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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向東京的俗物追尋:民藝蒐集之旅(下)

年輕柳宗悅醉心西洋美術時,便已醞釀著宗教思想,羅丹的雕塑對他而言散發的正是宗教昇華的美的極致,但影響他更深的是英國18世紀末集雕刻家、詩人與宗教家於一身的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他在東大畢業時便書寫了研究布雷克的專書,早於英美文學圈肯定了布雷克的重要,而木喰上人的發現可以說是他轉向東洋宗教思想後,對年輕時布雷克認同的重新喚醒。

布雷克受到美國獨立運動與法國大革命這兩個民主革命的鼓舞,但當時英國深恐受到民主衝擊採取高壓緊縮的政策,這讓原本就反對英國國教並且痛心英國國內工業化剝削現實的他相當不滿。布雷克對於霸佔「理性」傲慢地自恃為「善與光明」的教會與政府官僚極為厭惡,透過作品表達了對「善惡二元」的反對與他相信慈悲平等的宗教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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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幽暗角落的雜器:民藝蒐集之旅(上)

柳宗悅是出了名的蒐集狂,他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為了蒐集工藝遍走日本各地,甚至遠及朝鮮、台灣,這些旅行滿是蒐集的樂趣。民藝運動不僅主軸是蒐集與展示,運動本身的誕生也是因著蒐集的機緣。喔不,或許我應該說,甚至連民藝之父柳宗悅都是在蒐集中誕生、在蒐集的陪伴中長大。

柳宗悅的父親柳楢悅是日本海軍少將,擔任過海軍水路局長,精通數理因此負責從北海道到沖繩的水路測量,配合調查也跟著上岸蒐集各地的料理食譜、草木陶瓷,柳宗悅出生不到兩歲父親就過世,他是在東京山手麻布佔地兩千五百坪的老家裡,滿佈父親收藏遺物中睹物思情、懷想天地而茁壯長大的浪漫青年。

《白樺》時期的青年柳宗悅是精通多國語言的藝術總監,辦刊策展書寫介紹西洋美術新銳,日本最初的三件羅丹雕塑品就是藝術家送給他的收藏,也因此才有羅丹迷淺川兄弟帶著朝鮮青瓷到他千葉新婚家中拜訪,刺激他將目光由西洋天才轉向東洋無名工匠的傳奇佳話。柳宗悅接著十年間往返朝鮮20多次廣泛蒐集朝鮮工藝,因著奮力不懈的蒐集狂熱才有集成建立「朝鮮民族美術館」用展示蒐集搞文化政治對抗總督府的運動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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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即美:人與物的親密協作

柳宗悅與河井寬次郎、濱田庄司在1926年(大正15年)提出《日本民藝美術館設立趣意書》,那是日本近代工藝發展危急存亡的一年,這幾位熱情工藝的年輕人聚在山梨縣山中寺廟起草宣言、大聲疾呼起義,揭櫫運動目標就是要創設一座博物館,用以收藏他們在日本各地蒐集到「民藝品」。

但他們把這些當時被一般認定破銅爛鐵的「下手物」(雜器)放在一起,究竟想要「展示」的是什麼?用這些日常雜「物」想要明的是怎樣的工藝之「志」?關於這點,如果要長話短說,柳宗悅大概會回答許多清楚民藝的朋友耳熟能詳的三個字:「用即美」!

但是要講清楚這三個字,比起蓋一棟建築來「收容生活」需要小心被「建築美學」給框架的兩難,甚至還更容易陷入「民藝美學」既有成見的陷阱。畢竟,人們進入民藝館邂逅「民藝」之際,建築不消文字言語,自然就可以包裹訪客在「比物件本身更大的空間體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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