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物語》1-2 為了藝術的愛:科學與宗教聯姻

#註:此為《民藝物語》第一章 「萌芽:思想的種子」的第二節#

少年柳宗悅的焦躁不安在遇見服部老師後獲得沈澱,像開了眼界般興奮而飢渴地賣力吸收學習。1910年(明治43年),柳宗悅自學習院高等科以優秀成績獲得全校第一名畢業,這個殊榮極為耀眼,不僅得以在皇太子面前發表演講,還獲天皇御賜人人稱羨的銀錶。

同年四月,大正時期最重要的文藝雜誌《白樺》創刊,柳宗悅加入,成為這個以學習院畢業生為主的期刊中最年輕的成員。與其他人不同,他不是文學或藝術的創作者,而是志在探究世界究竟之理的知識研究者,獨樹一幟地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科修習心理學。幸或不幸,他對科學的熱望在那裡遭遇了幾乎被擊沉的重挫,不過困頓往往醞釀著突破的契機,最終在藝術領域埋下了日後以「民藝」為名的思想種子。

柳宗悅為何會如此深入地踏進藝術領域?這位才華橫溢的學習院資優畢業生進入《白樺》編輯群後,迅速燃起對藝術的熱愛。憑藉他通曉多國語言的天分,廣結國際藝術人才,並積極撰寫藝術評論。最直接的理由,大概與青年柳宗悅談戀愛的動情激素有關。

日後被稱為「民藝之母」的中島兼子年少他三歲,荳蔻年華時意外踏入柳宗悅的世界。那年剛進東京音樂學校的兼子,從報端得知《白樺》創刊,她在德語老師田村寬貞的課堂提到想訂購《白樺》,之後透過田村的安排,在其宅邸與有島生馬等《白樺》同人聚會。

兼子知道出席的柳宗悅是學習院第一名畢業、即將就讀東京帝大,但對這個書呆子並無特別印象。主修聲樂的兼子當晚在眾人前即席演唱,贏得滿堂彩。青年柳宗悅當場驚為天人,忐忑不安中打定主意展開追求。

一次眾人出遊戶田,兼子在當地密布的溝渠間跨越田埂時,將手借給(想必期待許久的)柳宗悅。應該是天使幫了小忙,將愛情的箭射向少女心。兼子日後回憶:「彷彿感到有電流通過。」那是她第一次心動的瞬間。那年,兼子18歲,宗悅21歲。

戶田的「觸電」經歷後,柳宗悅的心洋溢著愛戀的喜悅。他趕赴東京音樂學校的「春期音樂大演奏會」,如同小粉絲般入神地聆聽兼子的登台表演,隨即鼓起勇氣初次寫信到中島家,信中描述自己對音樂與偉大藝術的感想。不久後,他又在《白樺》(第一卷第四號)發表長文,直率吐露情竇初開。在繆思女神的激勵下,柳宗悅的藝術感性大發,幾乎動員自己對歐美文學的所有博養來讚美戀愛。雖然有心儀的對象,卻因尚未確認對方心意而上下忐忑。

他在一封信中寫道:「我固定閱讀雜誌《音樂》,你的歌曲與俳句也認真地讀著,並屢屢為之驚嘆。」另一封則說:「作為女性的使命請全部交給我,同時我也有為作為藝術家的妳奉獻一切的覺悟,這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使命之一!」在東大求學的三年多間,愛情填滿了柳宗悅顛簸孤獨的學問之路——他寫了數百封像這樣熱情洋溢的信給兼子。

《白樺》強調人道主義、理想主義與個性尊重。沈醉於戀愛的柳宗悅幾乎全心投入,將這些人文浪漫情懷注入藝術之中。最年輕的他,一馬當先,擔當雜誌社「藝術總監」的重任,甚至兼任「策展人」的角色。這在後來民藝運動開展後,仍是他發揮影響力的長才。後來被視為後期印象派的西洋藝術家高更、塞尚、梵谷,可說最早是透過他這位銳意的評論家引介到日本的。

柳宗悅語言能力出眾,除英語外,還通曉法語與德語,憑藉書信往返,很快與一批歐洲新銳美術家建立交情。譬如雖然前輩志賀直哉最早發現羅丹,但正是柳宗悅透過白樺同人有島生馬,與羅丹建立了跨洋友誼(松井健 2005:23-24)。日本最早收藏的羅丹雕塑品,便是羅丹親贈給柳宗悅的禮物。

邂逅兼子燃起了年輕柳宗悅的藝術熱情,白樺「藝術總監」的角色透過編輯、策展與評論適時提供給他,像求偶的孔雀開屏般,肆意表現藝術愛好與鑑賞能力的媒介。這時期的柳宗悅,不管就自己出眾的表現與自我期許,或者他熟識推崇與引介到日本國內的西洋美術天才,都是在精英主義的認知框架內。他以大正文化與學習院菁英之姿,自信地站在歐洲前衛藝術進入日本的「守門人」位置。曾在〈革命的畫家〉一文中寫道:

「我們所持的所有偉大思想,都不過是由天才所創發……
缺乏天才的文明是接近瀕死的文明……
人類的榮譽是天才的存在,民眾的義務只是去崇拜他們!」

當時的柳宗悅腦中,尚無任何歌頌「無名工匠」的念頭。若以認知失調理論觀之,我們甚至可以誇張地說,他是當時最不可能否定天才的藝術評論家。這個被愛情驅動、內外認知一致的世界觀,唯有在思想板塊的撞擊下,才可能出現推崇「無名工匠」的逆轉。我們先前已提示過,答案須回到柳宗悅在東大的研究生活——那裡,他經歷了持續三年的極端痛苦的思想抗爭。

像他好奇博學的父親柳楢悅,柳宗悅不同於其他《白樺》的前輩,帶著研究的使命興奮地繼續學業,他毫不猶豫地決心踏入東大的學術殿堂,想要解開自幼多愁善的他困擾許久的「生命問題」。從閱讀惠特曼的《草葉集》、梭羅的《湖濱散記》中體會到與大自然結合時人類內在對萬物深刻肯定的純然經驗,「像在晴空的夜晚眺望宇宙看到天體」,感受到「微小的此刻的自己、他人、周遭所有的一切,有個什麼不可思議地更巨大的東西存在」。

幼年時家中充滿早逝父親魅影的博物學書房,服部老師帶著他經歷的開放自然田野與神聖氣息濃郁的閱讀啟發,為了解開他在文學與自然中接收到的神秘心理經驗,好學不倦的柳宗悅心中篤定擬好了東大的自學計畫:他想要科學地探究在離「自我」最近的深層心理持續顫動的心靈叩問,同時也是連結到藏身遙遠銀河星辰裡關於「神」的巨大天問。在科學精神與宗教情懷之間,為愛而沉浸在藝術殿堂裡的柳宗悅,似乎也注定了走到一條感性的通路,在那裡他必須要找到如何融合聯繫起這兩端的本質道理。

然而興致勃勃的柳宗悅在東大遇到龐大的挫折,迎面撞上當時東大崇尚德國實驗室「客觀實證」科學的學院傾向,在進入東大第二年自費出版的處女作《科學與人生》中敘述了「這種」科學思維的特徵:超自然現象被認定是可以為「科學」解釋所破解的魔術騙局,研究者對如何科學地研究生命死後的靈魂世界莫不關心,什麼問題可以問、什麼是合適的發問方式,然後該如何回答….. 都預先被東大認定的「科學」框架所認定。柳宗悅一心追求「闡明人生神祕的科學」卻未獲認可表達強烈的失望。他一直隱忍到畢業考結束不久,在寫給兼子的信中終於爆發了多年累積的怨氣:

「我再也不想踏進大學,自此要和學院中的學院(academy of academy)永遠絕緣」!

但柳宗悅對自己感興趣的研究課題總是窮追不捨,原本就不為主流思想所拘束,除了鑽研藝術、沈浸戀愛、積極寫作外,並沒有浪費在東大的三年時間,他擬定自學的計畫透過神秘經驗的探求摸索自己的統合世界觀,這過程中兩個閱讀世界中的思想巨人支撐了他的最後綜合- 美國實用主義哲學與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以及英國浪漫主義傳統先驅的藝術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透過服部早認識美國哲學的柳宗悅當然知道「心理學」的更多可能性,1890年出版的《心理學原理》開啟詹姆斯以意識流為宗的經驗心理學,1902年出版的《宗教經驗之種種:人性的探索》更是讓他自信可以把宗教放入學問的視野,我們會再回來談談這條科學心路,這裡先把眼光放到融合宗教與藝術又與《白樺》契合的英國詩人雕刻家布雷克。

畢業後經過一年的奮力整理,1914年(大正三年)柳宗悅出版了厚達750頁的大作《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以當時而言,即便在英國都尚未確實給予布雷克肯定,這本正面評價布雷克的專書可說領先了當時英國本土文學圈。柳宗悅早在1909年(明治42)便透過英國友人李奇(Bernard Leach)的推薦,接觸到這位十八世紀英國詩人、雕刻家、畫家威廉布雷克的著作與神秘宗教思想。

日後成為民藝運動中堅夥伴的李奇,1887年出生於香港,年紀比柳宗悅大兩歲。在倫敦美術學校就讀時結識日本詩人、雕刻家高村光太郎(Takamura Kotaro),基於對日本的憧憬,於1909年抵達日本,為了營生開設銅版蝕刻教室。柳宗悅同年與《白樺》同好一同拜訪該教室而結識(中居真理 2003:20–21)。柳宗悅最初接觸惠特曼時便已讀過布雷克的《無垢與經驗之歌》,但聽過李奇介紹同為雕刻家的布雷克作品,當他面朗讀其中最知名的〈虎〉一節時,大為感動。柳宗悅向李奇借了《天堂與地獄的結婚》閱讀後驚艷不已,愛不釋手,從此一生都活在布雷克幻視的詩歌與版畫世界裡。據兼子回憶,柳宗悅即便到晚年病重臥床,夢話中也會喃喃自語出現布雷克的詩句。

柳宗悅傾心於布雷克的版畫作品,大量採用作為《白樺》雜誌的封面或插頁。他的許多藝術評論都透露出,自己從美術氛圍中找到了連結「神」與「自我」、通向宗教的出口。譬如他對羅丹的評價,便認為其雕塑「將自然主義提高到了宗教的位置」。布雷克那難解而充滿象徵性的詩畫作品,更徹底展現了希求神的熱情與合一的神祕體驗。雖說充滿布雷克自創的神話象徵,但也官能飽滿地傳遞出宗教與美結合的獨特感受。東大時期得不到學校支援的鬱悶,反讓柳宗悅感受到布雷克作品的心靈撫慰,虔心研究這位以宗教靈視聞名的藝術家思想。

1914年《威廉布雷克》出版之際,柳宗悅也在《白樺》發表〈肯定的兩位詩人〉一文,對比「睿智的布雷克」與「本能的惠特曼」,指出兩位詩人對「自我」的頌歌都不是建立在排斥他者或與外在世界對立的基礎上,相反地,是以豁達的容量對萬物開放的愛與肯定,超越善惡美醜的二分觀。

由此我們可清楚看到,柳宗悅從少年時期受服部老師啟蒙的「美國哲學」傳統一路延伸,最終抵達布雷克的思想軌跡。布雷克孕育了他最終踏上否定「天才」獨創、轉向「他力道」的契機。即使日後柳宗悅停止對布雷克的研究,改以東洋佛學語彙闡述民藝的濟世熱情,但他從未忘懷當年在布雷克面前那個巨大T字路口的抉擇。

柳宗悅晚年曾表示,布雷克的神祕主義思想中具有與大乘佛教菩薩道共通的「普遍之物」(松井健 2005:24–25)。然而,「青年柳宗悅的布雷克」並非唯一的抉擇;同樣在那個「布雷克的T字路口」,還有另一條通往後來的超現實主義、解構與推測設計的未行之路。柳宗悅如何毅然轉向踏上民藝之路的故事,因此也具有預視的意義——提醒我們,另一種設計與藝術的可能性,至今仍對我們開放,等著我們再度作出抉擇。

美國哲學在「布雷克的T字路口」默默推了柳宗悅一把,讓他踏上了後來他與朋友們稱為「民藝」的道路。寫到這裡,我想到美國詩人羅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在《威廉布雷克》出版次年(1915)發表的著名詩〈未行之路〉(The Road Not Taken),詩的最後如此結束: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林裡兩條岔路,而我—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我選擇了一條較少人走過的路,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而這讓一切變得如此不同。

1914年對柳宗悅而言,是充滿重大變化與喜悅的一年。他剛從「學院中的學院」——那極端厭惡的東京帝大——畢業逃脫,也終於與兼子結婚。母親勝子給新媳婦的「交接提示」有三點:宗悅非常注重打扮、特別喜歡吃甜食、而且在丸善書局購買洋書的花費會非常驚人(松橋桂子 2003:78)。小倆口從東京搬至千葉我孫子,住進外祖父購地建造的三樹莊。柳宗悅新婚遷入後,立刻購買了一台木質鋼琴送給新娘作為禮物。喜上加喜,《威廉布雷克》也於同年重磅問世。「民藝」的思想種子悄然播下,當時周遭親友(包括他自己)都無人能預見,這將引發日後風起雲湧的民藝運動。然而,那幾年間圍繞著他們的新居,確實發生了許多奇妙的人事聚合,似乎冥冥之中為柳宗悅終將扛起的使命作了準備。

《白樺》的友人志賀直哉、武者小路實篤隨後兩年相繼搬入我孫子。當時熱衷學習日本陶藝的李奇央求在柳宅建窯,獲得首肯。他每週四天借住在柳宅勤奮燒陶,這也讓柳宗悅得以就近觀察、熟悉陶藝。為了拜訪李奇的窯場,日後與柳宗悅共同發起民藝運動、並接任民藝館第二任館長的濱田庄司也來了。在他到訪前不久,後來成為民藝運動關鍵推手的吉田璋,也因慕名《白樺》而前來拜訪。短短幾年間,「以人尋物、以物追人」的民藝人脈網絡逐漸浮現,運動的核心人物幾乎全員到齊。民藝這條無人知曉的小徑雖仍幽暗,但隨著柳宗悅心中那顆神秘思想種子的萌芽,他所選擇的這條人煙稀少的小徑,終將在受其感應的眾人努力下,走出一條遙指二十一世紀人類未來的道路。

等等!1914年柳宗悅與兼子千葉新居的眾多訪客中,最初(也是來自最遠地方)的一位我還沒提到——那是幾乎所有民藝研究都不會錯過的一幕,也必須留作這一節的高潮。這樁影響柳宗悅成為「民藝之父」的知名邂逅,訪客是山梨縣出身的教師淺川伯教。因仰慕朝鮮美術,他於1913年前往殖民地京城(今首爾)任小學教師。立志成為雕刻師的他得知柳宗悅私藏三座日本當時罕見、羅丹親贈的雕塑作品,遂主動聯絡,希望趁暑假返國時登門一觀。

那時柳宗悅夫婦剛搬新家,仍忙於整理行李家具,便熱情接待了這位渡海來訪的客人。行前淺川伯教在朝鮮市集挑選了一只李朝染付秋草文壺作為見面禮。結果柳宗悅在客人欣賞羅丹作品、讚歎不已之際,反而驚艷於手中這只李朝雜器,頻頻追問這究竟是哪位朝鮮名家的「作品」。場面讓淺川頗為尷尬。最後他只好誠實回答:這是出自朝鮮「無名工人」之手。據說柳宗悅聞言,如遭當頭棒喝,瞬間腦中閃過自己先前推崇天才的信念,誠實自省並懷疑地問自己:「此刻在雜器上見證的美,該如何解釋?」

當時正沉浸於撰寫《威廉布雷克》的柳宗悅,於那一刻意識到:過去被自己忽略、視為細微乃至輕視的陶器形狀(《白樺》,5卷12號),竟在向他傳遞某種「通向自然的端倪」。想想看,一位自認站在羅丹與日本之間「守門人」位置的《白樺》藝術評論家,在一件來自殖民地、甚至破損不全的雜器面前,對自己發出徹底反省的內在呼聲——這真是不可思議,也正顯示柳宗悅自由精神的偉大。在那個觀看的瞬間,他「無名無我」地聽從直覺,歸零、重新學習,以無比謙卑之心回到「純粹經驗」的起點。

事後,正為書寫布雷克思想作準備的他撰寫了〈宗教的無〉一文,其中已透露出從「自力」轉向「他力」的世界觀。他寫道:

「並非因為我認為神存在,神才存在;

而是因為神的存在,才有我的存在。

我之所以能思考神的存在,也是因為神讓我得以這樣思考。」


(余が想ふ故に神があるのではない。神が余が想ふことによって、余があるのである。余が神を想ひ得るのも、神が余を想ふからである。)

就在幾年前,柳宗悅還說過「缺乏天才的文明是接近瀕死的文明」。但《威廉布雷克》出版的次年,他在寫給李奇的信中透露心意的轉變——他表示,雖然抵達「真實、神、吾人的故鄉,我們的耶路撒冷」有許多分歧的路徑,但唯有「普遍的道路」才是取得與自然平衡的「大道」。這言談中已預示多年後《工藝之道》的核心思想。柳宗悅在這本民藝經典中,最終平靜地寫下:

「只有與天才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進入非凡的世界。
這一令人驚訝的事實,聚焦了我對工藝未來的信心!」

新社會學的歷史敘事(a memo)

5月26日下午我受邀到東吳大學社會學系50週年系慶研討會中跟幾位社會學先進就「新社會學的想像與創新」這個主題對談,我給的15分鐘小talk題目是:「卡位與突進:社會學在設計時代的角色與承諾」,時間很短預料是很難談到什麼嚴肅些的內容。不過這個主題幾乎就是我過去10年持續透過設計教學的身分進行的社會學研究agenda,是我離開中研院以及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綜合的project,就來聊點一個學問的心情吧。

過去10年我人離開了社會學圈,再沒被當成值得對話的社會學同行,四周都是設計人,所以也沒有機會可以把我藏在所有表面design discourse/practice後臺的社會學研究努力跟嚴肅的社會學研究者進行分享對話,一定程度上我一個人落單在設計學院裡進行了快10年社會學新語的獨白摸索。

這次15分鐘的對談,只能聊聊一些零星的感想,比較系統性的「新社會學」的藍圖鋪陳還在等待在乎社會學前緣突破的機構單位一起認真開敞的研究對話,但隨著時間的過去,對這個希望越來越覺得在台灣不切實際。

如果有機會活到一個段落,用通俗面對大眾的言語寫到第三本,起碼給一點曾經有人在台灣顛倒常規、刻意離開學院以便認真用生命與全家賭注社會學在新時代突破可能的瘋狂痕跡,讓未來在相近軌道上投緣繼續努力的思考研究者不致覺得孤單寂寞,能夠在前人的思考骨骸中看到鼓勵的溫暖,那就太好了,如果老天連這點機會也不給我,我也學會了看開,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底下容我難得自言自語發洩一番社會學的獨白囈語***

我的社會學生涯從輔大的社會系開始,那個年代我最初接觸硬啃的著作是T. Parson的《社會行動的結構》,當然是初生之犢似懂非懂的自學經歷,但現在30多年過後,經過這幾年密集的重新檢視一遍社會學史中被隱沒錯過的契機與傳統,我對於從芝加哥學派到Parsons系統功能論的這個二戰前後的轉折特別有了興趣與重新理解,從中得到暗示:在社會設計與設計時代的新社會學間應該可以建構一個共享的平台,然後這個平台的面貌可以從re-agenda那個美國繼承歐洲的社會學轉折勾勒出可能輪廓。

Parsons當年回到Hobbes的社會契約論再度發問,然後從他想要發展的理論方向(當年其實是有在法西斯與共產間走出清教徒精神liberalism出路的現實脈絡)的最初基礎「自願性行動」回溯,從Marshall, Pareto,Durkheim, Weber重說了一遍(在放大的人文思潮洪流中)當年「新社會學」的某種指向未來、立意建構的「思想系譜」(一個串接的連續發問/回答)。這其實,也剛好符合我對自己離開中研院後DxS的學術研究規劃。

#社會學如果要有效地回應對接「小寫的」社會設計,就需要重新回到荒廢許久的micro-sociology的agenda,樹立一個micro-macro linkage的新基礎。

#這個「新基礎」在晚期胡賽爾轉向生活世界的《觀念》之後Schutz, Merleau Ponty, Heidegger這三個分支上可以找到反思的線索。後兩者如何銜接設計思考的發展(譬如Gibson與Barker的ecological psychology)提供了我們思考Schutz之外「錯過的DxS可能」的絕佳視角。

#美國的社會學傳統,由芝加哥學派Mead與周邊的杜威,可以上溯到William James(跟胡賽爾同步的意識流與徹底經驗主義)與Charles S. Peirce(indexical是下游Garfinkel ethnomethodolgy的美國源頭,還有跟Saussure對抗的指向生活世界的語言範式),那就有跳過Parson貫穿美國傳統往下接Goffman與Garfinkel的新的micro-macro linkage的DxS基礎!

#社會設計與設計時代社會學共享的一個具有一般性因而涵蓋尋常的「行動-環境」理解基礎是可能的。

創新是玩出來的,不煩官方吆呼

與書緯合開的《社會設計的基本形式》今天進入第三主題:自行車,今年課程進行得順暢許多,三個物件,三個模型,一個接一個堆疊,期末搜集足夠經驗後我覺得一個方向可以往綜合架構再演化,開始期待第三年了。

今天一開始先是在南洋杉南京東路的『小樹屋』,又是一個老頭跟年輕人合作才跟著有接觸機會的新空間(別笑我沒常識,忍一下),實在太方便了,讓我又燃起寒假私塾開課的念頭。

先在流動教室裡交代好第三週架構後,我們接著走去位在塔悠路的Velo City讓同學與自行車接觸會面,從自行車的構造與體驗開始又一輪逐步放大尺度到城市的社會設計基本形式學習。過去合作的BesV因為碰到週二休店,改為請Velo City的Nelson幫忙給兩校的同學入門熱身,非常感謝他的幫忙!

我跟書緯的這門課絕對符合教學創新實踐的標準,而且連續兩年每一週都很認真地在現場尋求突破與優化,理論思辨與教學創新齊頭並進,沒有申請教育部的計畫(零考績),但非常無愧地踏實、沒打算妥協過地打拼,壓力再大都是愉快的經驗。

今天中央廣播電台的製作人來跟堂上課,為下週的攝影工作預作準備,我看她全程參與帶勁而且熱絡開心,一直跟我們說還好事先有來上課。下週他們團隊應該可以感受到這兩個誤入設計領域的非主流社會學者瘋狂課程實驗、跟學生在實境裡全員動起來「玩社會學」的熱力。

兩校學生混合上課會讓教學感觸變得格外鮮明,實踐工設的研究所同學要加油啦!感覺越來越追不上台大學生的學習熱情與活力,這幾年教學經驗越到接近期末總會看到設計系學生一副被消磨成小老頭的疲憊龍鍾樣,真的很想幫他/她們換顆勁量電池,哈哈。

#台大創新設計

#實踐工設

#社會設計基本形式

令人震驚驚艷的三貂嶺自行車隧道

今天最棒的經驗是繼上週的校外教學後回到SCID,在自己主辦的講座中更深入地聽到吳忠勳設計師分享「三貂嶺隧道自行車道」的設計經驗。

我是如此喜愛這個案例,在演講最後破例不再當個聽眾,直接跳出來對這個案例做了評論,然後順著情緒飽滿,跟著講了一番這些年來從沒跟大學部學生分享的心得與對這些未來設計師的期望。

不知道他們聽懂多少,但希望他們有人會在心底收起來,哪天在未來的生涯中會有機會拿出來想想給他/她們力量。

針對這個個案的評論,我絕對讀得還不夠完整(歡迎分享給我),但目前為止真的覺得這個「三貂嶺隧道」設計案未得到它deserve的對待,它值得更全面完整並且延伸到更多領域的肯定評價。

如果Latour有機會再來台灣,我一定會強烈推薦他老先生到現場體驗一下這絕妙的設計個案,只要它還在(不是很樂觀),以後我當然也會一再帶學生來參訪,甚至有股衝動找人合作做個報導分析的專書來polish它讓人振奮的意義。

講座後同事調侃我過去一週FB的貼文增加,文字篇幅也都膨脹不少,他們的感受並沒有錯,但不是因為作為一位國中生家長的焦慮,仔細看其他主題我也寫了不少文字。

寫得多,原因是我經過快半年的復健停滯後,開始熱機想回復正常的寫作進度,每天逼自己要寫出一定數量的文字,保持熱身在隨時可上場的狀態,有時候表面上沒有po文,實際上每天按表操課都寫到日記裡了。

心情正面平和,工作節奏穩定,才有可能這樣。所以,請不用為我擔心啊,以為我是突然得了什麼亢奮或焦躁的心理毛病,哈哈哈。

這個週末雖然都在陪兒子做國中作業,使用的材料都是參考書商編的會考攻略本,但是我同時更重視的是確認Kaya的基本動作正確,沒有因為馬步站不穩繼續在無效率的翻騰中掙扎應付排山倒海的assignments。

什麼基本動作?譬如讀書面對一行行文字時該有的閱讀習慣。

我要求他大聲朗讀,聽到自己聲音,感覺它的品質,甚至動用到碼表詳細紀錄他閱讀速度的變化與效率,讓他有辦法察覺自己原本閱讀中(跳躍、卡卡、面目模糊)的身心狀態。我跟他分享自己的讀書體會,在段落與速度分明的時間感中「押著文字」一路閱讀的重要,一個個字的切分、堆疊、串連如何改進,讓它們可以在快速順暢、斷點分明、韻律清晰的閱讀過程中推進。也因此,傾聽呼吸之間的聲音變化是可以客觀檢驗得出自己的閱讀/學習品質。

設計師回到最原初的專業者存在狀態自我考察,學生回到閱讀與文字交陪最原初的學習者存在狀態自我考察,…… 很多事情,回到踏出第一步就存在的基本單位反思鍛鍊,往往是人生陷入混亂徬徨之際重新站穩腳步、重新找到自信力量,最踏實可靠的道路/方法。

#回吳忠勳設計師留言

“我跟SCID大學部同學沒什麼接觸機會,不太確定他/她們是否有如您寄望寬廣設計視野的可能,他/她們的「專業」裡也會有陳腔濫調,這種自負自閉的狀況大概普世皆同,社會學「專業」也難倖免。倒是感謝你跨界而來,不會太遠而不相干,太近而同溫自閉,距離尺度恰到好處,希望能給他們一針起碼拖延太快陳腔濫調的保鮮防腐劑,再次感謝。

這年頭,所有真正重要的課題都是落在專業之間之際的模糊地帶,那裡卻也藏著現實與真實的召喚,也因此能夠在「專業」與「專業」的邊緣切點間移動存活的自由心智尤其珍貴。可惜,現在學生熱衷AR\VR等數位「沈浸」的奇技,很少走進社會/自然跟廣大世界接觸的機會,教室觀看投影片畢竟還是離身歷山中隧道遠矣,透過文字語言猶如隔靴搔癢非常可惜。誠如您所示,我也深感同意,設計泡在artificial aesthetics中太久不是好事,僅是以人為中心,排除了真正immerse在natural aesthetics中才可以得啟發、感知敏銳的契機。”

Nik vs. Jerry 《尋常的社會設計》三部曲/對話

成大建築系簡聖芬老師(Nik Chien)閱讀《尋常的社會設計》後在FB上分享了三部曲的讀後感想。在漫長孤單的寫作過程中,鼓勵我的一直都是,想到一旦完成分享後就可以收到回饋的興奮。所以看到這三段文字非常珍惜,也馬上給了回應。獲得Nik的首肯,把她的文字與我們的簡短對話整理一起,希望繼續滾動這本書的分享交流。

翻開書頁,開始DXS的交流對話

常跟學生說
人類創造的工具不只是工具
人因為使用工具而衍生的新能力、新思維
才是重點
Jerry Cheng老師精準的微視選物
用社會學者的鉅視
展示了人與工具共同進化的故事
讚!

#《尋常的社會設計》第一部

Jerry: 感謝🙏,辛苦了,走了好長的旅途終於回到家!體力可能很累,但希望精神是飽滿的。第一部由離設計最近處開始起步,盡可能往世界的最遠處跑去。第二部接著,改從(目前似乎還是)被設計認為最遠的「社會」走回來,我們將會經過重複三次「社會學者-設計的當代」的辯證,把社會學拉到靠近設計些的地方(也幫有心加入援軍的社會系學生鋪好橋樑),還有,維持DxS的平等精神,這也是設計師/學生想要親近社會學(我拍胸脯保證)最貼心的入口了,加油!😄


設計問題是限制條件不足的頑題
尋求設計解答如同在暗夜探訪丘壑之地
最佳解答在最高山的山巔
但僅有頭燈照路不知道哪個丘最高
設計者如果能利用天上的星定向
有助好解答的探詢
設計者的心眼影響星的選定
Jerry Cheng
老師的社會學者之眼
提醒我
設計者處在地表的個體心眼與頭燈之外
社會學者的眼可以看見丘壑大地
或是指出天上更多星光(可能要配合關掉頭燈😄)

#《尋常的社會設計》第二部

Jerry: 謝謝🙏分享閱讀心得。《尋常的社會設計》是我為後續寫作熱身的開胃菜。妳跟著要進入的第二部,主要是想從社會學學子最同溫的古典內部「勸誘」她/他們拉近跟設計的距離;對(工業?)設計而言,我的期待,閱讀第二部後只要能敞開design senses,跟社會學思維建立親切感也就夠了。我一直私下以為,建築是最容易覺得第二部「這不是常識嗎?」的設計次領域,不是嗎?

Nik: 哈哈哈!建築人就是因為覺得「這不是常識嗎?」所以不求甚解。於是,等得夠久,就能依賴社會學者來把「常識」解開啦!我以為這個解開的重點,需要建築人把自己的頭燈先關掉,看見滿天繁星……

Jerry: 懂耶,真的頭燈太強,看到的多只是自己的全身。


設計的目的是改變
實現改變的時間點是未來
近幾年建築系畢業設計展
我總覺得看到了許多荒蕪的未來
而工設系的畢展則有溫暖的手心感
前者尺度大到看不見人
後者尺度小到看不見人
兩者都難以表現設計物與人的細緻關係
Jerry Cheng
老師的「社會」或許才是適切的尺度!

#《尋常的社會設計》第三部

Jerry:
第三部確實是經歷第一與第二部後,在DXS之間摸索the marriage of design and society(英文書名)的一個「適切的尺度」(我的「社會」想像)。第一篇,我用評論一部電影《美麗事.殘破世》為第三部定調,設定了與前兩部不一樣更親密(intimate) 的閱讀距離感,announce新的焦點:重新思考「人」與「物」的距離、分配與責任倫理。然後接著的第二篇談「東西」,再次如第二部發出訊息給社會學子,勸誘他/她們把援軍調動過來靠近「準備擁抱尋常」的(社會,一個贅詞)設計。第三篇回頭換跟設計談心,寫給剛看過第一部的設計學子,安撫他們「不夠新奇」的憂心與肯定一個更平衡(其實是更基進 radical)的位置,想像重新組合recompose「新奇」與「普通」的可能互補關係。 這三篇之後,所有短文都在demo鼓勵開始去想像那個「再寬一點」適切尺度上的new design senses。

Nik: Jerry Cheng「沈澱到大眾五感所及的範圍」是我覺得建築系學生很需要的,他們太理性太不敢表達個人感受了,常選擇超遠的未來;而工設系學生似乎又太耽溺了,只看見現在。😂「社會」這個「尺度」有時間、空間以及「人群」,我以前沒想過。時間、空間、人,確實是設計者必要的senses。

Jerry:Nik Chien 你知道我有多累了吧?你要拉建築系學生近一點,我拼命拉開工設系學生退遠一點。然後社會學系的學生躲物件跑得遠遠的~媒人婆難當啊~

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66264?loc=P_0025_1_003

讀墨 https://readmoo.com/book/210153307000101

「黃金魚」與社會設計的感性

社會設計,就像其他類型的設計,適合於某些人,也跟另一些人無緣。

懂得在快樂的party中享受,但同時感受那被排除的、未被邀請的存在,因此憂心落寞,像這樣在憤怒的人眼中做作,在快樂的人眼中掃興的感性,埋著「社會設計」的種子。

比起在已經夠快樂的地方增加更多幸福的設計師們,適性於「社會設計」的設計師,更關心如何用減少一點痛苦追求多一點的圓滿。

在實踐外的某個角落,聽到一位設計師將「設計美感」連結到對遊民與移工的厭惡與排除,我強忍著低頭不語,想起松隆子朗誦「黃金魚」後輕而堅定地收起眼淚的表情,慢慢溶解我當下心中的憤怒。

感性是一種更深層的理解世界的能力,藏著,照映出每一個人的個性。對一群人而言極美的品味,可以是另一群人醜陋無比的無品。

聽松隆子朗讀而不動容,別再掛念「社會設計」,

去別個地方放煙火吧,美麗而快樂的人們!!
松隆子朗讀「黃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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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魚〉─谷川俊太郎

松隆子朗誦

大魚張開大嘴

吃掉了沒那麼大的魚

沒那麼大的魚

吃掉了小魚

小魚 吃掉了更小的魚

生命犧牲了另一個生命

因而閃閃發亮

幸福以不幸為養分   因而燦爛盛開

無論是多麼喜悅的海洋

不可能沒有 一滴小小的淚水

溶化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