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擊城市文化品味的物件樞紐

科技與數位文明鋪天蓋地的資本主義發展下,人們的心靈疏離與地球環境的兇險未知並未因此減緩,反而跟著放大規模變本加厲。一方面,我們最內在的個人生活被系統穿刺擾動,一絲一秒的言行都暴露在資訊收集與回饋操縱當中,像羊水流失下孤獨裸身的胎兒;而另一端,似乎遙遠但其實就在腳下,全面籠罩再無世外可頓逃的地球生態業已走到氣候變遷的啟示性崩潰,連接這兩者,每一次即便再遙遠的天災都在提醒我們微小個體百般無奈的疏忽原罪。

在這樣的時代關卡中,不管它在怎樣的意義上、被用在怎樣的脈絡,又不管當中多少不外暫時權充的精神麻醉,「工藝」的語彙與實作近年來在我們周遭爆炸性地蔓延盛行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那意味著「手感」、「專注」、「面會」、「親近」、「溫度」所有我們透過人與物的交往與自然進行的「倫理修補」,意味著個體與自然的距離被拉近─即便只是用手作器皿研磨沖泡一壺與好友分享的手作咖啡。所謂「工藝職人」在這樣的理解下,傳遞著比我們常人還百倍執著於經營這樣「人與自然細膩連結」的工作/生活理想像。

從柳宗悅的道地「民藝」精神俯瞰人間,我想可以從「工藝風潮」中體貼看出人們這樣的喜樂與悲願,事實上,柳宗悅書寫了大量的文字,在「用即美」中點醒我們人與器物交往中「樸實」、「正直」、「健康」、「誠懇」、「堅毅」,關於民藝是倫理「正確的工藝」看似混淆了美與善分際的冬烘思想,想要說的正是這個翻轉危局的人性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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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美學收編:當民藝與民同在

很多人談到「民藝」將它幾乎等同於「工藝」交互使用,這使得民藝運動在明治政府以國家之力設定的「工/藝」二元框架之外尋求「第三條路」的基進初衷跟著消失。正因為「政治」的匿跡,就算許多人字面上知道「民藝」是「民眾的工藝」,「民」所具有的政治意涵到了工藝領域反被美學給馴化。在民藝討論中,柳宗悅「反利休」的茶道思想對「美與權力」彼此攀附的纖細敏感也跟著不見,最終以「民」立論的工藝思想反而被「美學」給馴化,民藝甚至荒謬地被當成千利休的當代繼承!

我們延續上一期的「工藝問題」,從「民」來逼近釐清民藝第三條路的特色。

前情提到明治政府考察西洋經驗後由工部省首先提出「工藝」一詞,原本陳舊的手工業跟著改名有了「新趣」,「傳統」不再與「現代」對立,從「工藝」中裂解提煉出「殖產興業」與「文明開化」成了政策介入的維新目標。

前者透過廣泛設立工藝學校引入「圖案」(=「設計」),柳宗悅口中的「資本工藝」於焉成了以設計力為工業加值的濫觴;後者,工藝學校培育了醉心藝術的現代陶藝家,他們集結抵抗工藝被框在物產振興的「農展」,最終也得到帝展的官方承認,在現代美術的金字塔中找到「工藝美術」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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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藝問題」與民藝的「第三條路」

「工藝」一詞近年頗為流行,應用範圍也日益擴大,從文創商品、汽車筆電、到創意料理,冠上「工藝」也就暗示了「純熟技藝」、「職人驕傲」、「繁複工法」、「細節堅持」等未必言明的正面價值。但是想想,當你聽到工藝的「工」時,想到的是「手工」、「工技」還是「工業」?看到工藝的「藝」,你想到的是「才藝」、「藝術」還是「技藝」?「工藝」兩字聽在耳裡,你聯想到的是什麼?是庶民家庭的手工農副產?小工場熟練製程的師傅?從構思到完成一手包辦的「職人」?還是作品個性強烈的藝術家?

回顧工藝的文獻,這些「工+藝」的排列組合都被用過,所謂「工藝」指涉的經驗脈絡可以南轅北轍,明明是個含混曖昧的概念,但說者與聽者、書寫者與閱讀者溝通時神情篤定,似乎認定像「工藝」這麼簡單的事當然會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讓我反而不禁懷疑,在人們閱讀的當下只有「工藝」這個意符(signifier)被字面地消費而已。但柳宗悅發起民藝運動的上世紀20年代是完全不同的語境,農村與都市、工業與藝術、過去與未來的日本命運無不纏繞「工藝」而糾結地展開,工藝當時正面對生死存亡的現實嚴厲挑戰。在那混亂的大時代,針對「工藝」的看法可以說也就界定了各方人馬就定的戰鬥位置與作戰姿態,在這當中,所謂「民藝」正是柳宗悅與其運動同志們對「工藝何去何從?」這個大哉問的一種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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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民藝新詮的三部曲

對民藝感興趣的朋友,La Vie雜誌最新一期出來了,前面兩期耐心閱讀等待終於等到三部曲收尾,主編看了可是大為感動呢。

『這期真的很暢快~~~讀起來有種穿越時空的當代感,好像柳宗悅當年說的話裡面有一種精神,以前會覺得哪裡受到他的想法吸引但又霧裡看花。現在每個月讀完都會有種,原來這個時代跟他的精神重點對話,還是這麼說得上話!現在想到民藝,都會有一種加裝透視鏡的感覺,可以感覺到(老師)從物到人的連結企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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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向東京的俗物追尋:民藝蒐集之旅(下)

年輕柳宗悅醉心西洋美術時,便已醞釀著宗教思想,羅丹的雕塑對他而言散發的正是宗教昇華的美的極致,但影響他更深的是英國18世紀末集雕刻家、詩人與宗教家於一身的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他在東大畢業時便書寫了研究布雷克的專書,早於英美文學圈肯定了布雷克的重要,而木喰上人的發現可以說是他轉向東洋宗教思想後,對年輕時布雷克認同的重新喚醒。

布雷克受到美國獨立運動與法國大革命這兩個民主革命的鼓舞,但當時英國深恐受到民主衝擊採取高壓緊縮的政策,這讓原本就反對英國國教並且痛心英國國內工業化剝削現實的他相當不滿。布雷克對於霸佔「理性」傲慢地自恃為「善與光明」的教會與政府官僚極為厭惡,透過作品表達了對「善惡二元」的反對與他相信慈悲平等的宗教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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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幽暗角落的雜器:民藝蒐集之旅(上)

柳宗悅是出了名的蒐集狂,他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為了蒐集工藝遍走日本各地,甚至遠及朝鮮、台灣,這些旅行滿是蒐集的樂趣。民藝運動不僅主軸是蒐集與展示,運動本身的誕生也是因著蒐集的機緣。喔不,或許我應該說,甚至連民藝之父柳宗悅都是在蒐集中誕生、在蒐集的陪伴中長大。

柳宗悅的父親柳楢悅是日本海軍少將,擔任過海軍水路局長,精通數理因此負責從北海道到沖繩的水路測量,配合調查也跟著上岸蒐集各地的料理食譜、草木陶瓷,柳宗悅出生不到兩歲父親就過世,他是在東京山手麻布佔地兩千五百坪的老家裡,滿佈父親收藏遺物中睹物思情、懷想天地而茁壯長大的浪漫青年。

《白樺》時期的青年柳宗悅是精通多國語言的藝術總監,辦刊策展書寫介紹西洋美術新銳,日本最初的三件羅丹雕塑品就是藝術家送給他的收藏,也因此才有羅丹迷淺川兄弟帶著朝鮮青瓷到他千葉新婚家中拜訪,刺激他將目光由西洋天才轉向東洋無名工匠的傳奇佳話。柳宗悅接著十年間往返朝鮮20多次廣泛蒐集朝鮮工藝,因著奮力不懈的蒐集狂熱才有集成建立「朝鮮民族美術館」用展示蒐集搞文化政治對抗總督府的運動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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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即美:人與物的親密協作

柳宗悅與河井寬次郎、濱田庄司在1926年(大正15年)提出《日本民藝美術館設立趣意書》,那是日本近代工藝發展危急存亡的一年,這幾位熱情工藝的年輕人聚在山梨縣山中寺廟起草宣言、大聲疾呼起義,揭櫫運動目標就是要創設一座博物館,用以收藏他們在日本各地蒐集到「民藝品」。

但他們把這些當時被一般認定破銅爛鐵的「下手物」(雜器)放在一起,究竟想要「展示」的是什麼?用這些日常雜「物」想要明的是怎樣的工藝之「志」?關於這點,如果要長話短說,柳宗悅大概會回答許多清楚民藝的朋友耳熟能詳的三個字:「用即美」!

但是要講清楚這三個字,比起蓋一棟建築來「收容生活」需要小心被「建築美學」給框架的兩難,甚至還更容易陷入「民藝美學」既有成見的陷阱。畢竟,人們進入民藝館邂逅「民藝」之際,建築不消文字言語,自然就可以包裹訪客在「比物件本身更大的空間體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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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民藝「蓋房子」:回歸眾人的建築甦醒

原載於La Vie 2018年四月號

影響現代設計的德國包浩斯(Bauhaus)學校名稱的原意是「蓋房子」,在抽象意義下欲將藝術與技術放置一堂進行教育綜合。英國的工藝美術運動(Art and Craft Movment)也有知名的房子,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紅屋」被認為建築風格表現了運動的美學精神。相較之下,民藝運動強調日常實用器物被忽視的美學甚至宗教救贖價值,人們談到民藝時多環繞著器物打轉,被問到民藝對建築的看法大多啞然。但這是個明顯的「錯覺」,建築在民藝運動中扮演著甚至遠比前二者更吃力的角色,柳宗悅的民藝思想講求直觀,最簡單的「視覺矯正」是仔細端詳運動起點的事件。

1926年(大正15年)柳宗悅與朋友們公開發表了《日本民藝美術館設立趣意書》,擺明了這是個「以蓋房子為目標」的文化運動,十年後日本民藝館在東京駒場開館因此也是運動發展的重要里程碑,我們今天就從柳宗悅的建築經歷來更真切地瞭解一下民藝運動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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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否定」的啟蒙可能嗎?

栗城事務所對登山家栗城史多死亡原因的公式訂正

20日登上聖母峰標高7400公尺的第三營地,為了尋找紮營地點下移尋找適合場所,不久身體不適以無線電傳訊決定下山。之後無線聯絡中斷一段時間,攝影隊搜尋上登,在標高6600公尺處發現栗城史多早已氣絕的遺體。由遺體嚴重撞擊受損狀況推定,應該是跌落100到200公尺。

比起應該是長期置頂的「否定という壁への挑戦」,部落格最新篇「秋季エベレスト無酸素・単独登山の世界」更值得玩味。

「冒險的共有」共有的是什麼?真的「共有」嗎?還是一種透過網路的「自我感覺良好」?

比起「向否定高牆挑戰」,我更感興趣的問題是:超越「精神勝利法」的「自我肯定」,「自我否定」的啟蒙論述有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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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篇】:

這期的週刊有些觸礁,不是我沒有準備,事實上,上個月寫了前半後,早準備好要寫下篇,但到了真正要動筆時才發覺自己要談的東西太尖銳了。

這幾天一直猶豫該不該往前走這一步,然後想著怎樣把它埋得深些。

我想,或許,上週詹偉雄的演講增加了我的寫作難度,因為我一定程度、在某些地方是直接站到了對立面去談啟蒙,我對於「自我肯定論」是高度懷疑的,相反而言,我一直在想的是,有沒有可能存在著一種「自我否定的啟蒙論」?

我當然是覺得高度可能,畢竟,我並不孤單啊!

柳宗悅的「他力道」與「無名無我」,Gibson的生態心理學,某種OOO版本的海德格詮釋,甚至浪漫主義裡藏著或擺明的集體主義….都在呼應支持我雖然明顯「反常識」甚至「毀棄人本」仍可以維持隱然的思考integrity。

比較讓我必須要警惕與小心論證的,並非這些「不進步」,而是柳宗悅與海德格都曾經被批評的向法西斯的精神靠攏,柳宗悅的戰爭責任清算在我看來是嚴重的誤解甚至侮辱,顯示日本戰後尤其左翼知識份子的自我束縛,但海德格我就不清楚了,顯然你是可以從他的思想中看到那個靠近納粹的線索,我現在踏在那個線索上了,但我懷疑那會導向海德格現實之路的必然,那些仍舊執著從海德格尋求啟發的學者說明了這裡存在著可能的路。

啟蒙,顯然是個社會學者安身立命的大哉問,於是我把自己的猶豫轉向了源頭處的社會學之父孔德。我的問題是:社會學被認為是「啟蒙之子」,但創立這門學問的孔德卻是從批判啟蒙運動,認為那是需要被「實證主義」所取代的「形上學時代」,從而為社會學準備好登場的舞台。這個奇特看似矛盾的辯證,很少社會學者會去追問,但對我而言,就變得非常重要,然後我的另一個解方,就是回到「我們的當代」所面對的問題界定來增加走這條「自我否定的啟蒙論」的實用必要。

取中焦慮地寫信來追問,不是應該很快就寫好的「下篇」怎麼都還沒有好,我說我「想太多了」不知道要怎樣切入,也不知道要怎樣安排文字的路徑。這些講不清楚在這裡瞎掰的文字就是我「想多了」的一部份思想毛線球,我這隻小貓真的被纏得動彈不得,哈哈,明天起床就要回到研究室,我跟Kaya與Febie請了假,要繼續把自己關起來「料理孔德的時代意義」,把寫專欄當成進入設計學院後的研究正務就是會有這種下場。

我真的一直都是個嚴肅的研究者啊,但沒人相信,哈哈。

反利休:民藝的「野茶道」

我的童年如果有什麼嗅覺的美好記憶那應該是茶香吧?母親是深坑茶商大家族的長女,石碇的茶農採收茶後販售給外祖父經營的茶行,茶接著經過一連串萎凋、發酵、揉捻、烘焙的步驟,最後在大稻埕的茶行據點批發零售,成了許多老台北人開門第七件事的飲品。然而,雖說從小在這「茶道」的上下游穿梭,在我身上慚愧地可沒培養出什麼品茶的「文化資本」。

不是才剛說茶香四溢的童年嗎?因為我記憶中的那些叔公舅舅的「老茶人們」雖然滿是古早濃郁的熱絡人情,講到茶具與飲茶的規矩卻非常簡樸,即便上好的茶葉,有時客人一多,乾脆放只大碗公加白磁湯匙攪和,飲茶快意隨性得很。我這點美好的老台灣茶記憶,在近年「日本美學」當道的文創氛圍中,反而覺得有種難以啟齒的尷尬,直到遇著柳宗悅的民藝文字才獲得解脫。

茶文化在中國歷史悠久,在台灣也已發展兩百多年,但聽聞「茶道」總讓人想到日本並且頓時肅然起敬,沒有一定的「道行」不敢造次自取其辱。但被日本發揚光大的抹茶雖說比煎茶更有歷史原味,仍比不上具有古典團茶身影的客家擂茶來得深遠。更常被忽略的事實是,茶道成為日本國粹是極為現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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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代的柳宗悅民藝熱潮

日本連日酷寒今天終於來了溫煦的陽光,我在東京上野公園旁的咖啡店開啟專欄的第一篇文章,在我眼前是西鄉隆盛的地標銅像,四周除了坐在長椅曬太陽的老人,駐足仰望開國豪傑的行人少之又少,剛開播的NHK大河劇「西鄉殿」顯然並未帶來遊客熱潮,不起眼的收視率可以為證。

我不太確定這是因為大河劇制式的敘事風格得不到年輕人共鳴,還是日本人已不再需要幕末英雄們的故事來激勵奮起?這讓我想到「英雄造時勢抑或時勢造英雄」的老提問,在我看來這是個因刻意二分而注定無解的虛假問題,畢竟一方面,夠得上「英雄」者必有過人之處的作為,這是即便認定「時勢造英雄」者在發問之初便也默認的事實;另一方面,只要英雄並非橫空而出,我們也無法否認時勢將英雄推上歷史舞台的力道。

但歷史對英雄的後世評價是另外一件事,是再強大的英雄人物一旦過世便難以征服控制的難關。古代帝王建造像金字塔般巍峨的巨大建築正是出於被遺忘的恐懼,未來的時勢遠遠壓過當年的英雄。就像,一度被當成「叛賊」的西鄉隆盛到了明治31年終得平反,因而有了上野公園入口矗立的銅像,但到了2018年「時不我與」竟然也有靠大河劇也加持不了的「西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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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悅茶道改革論的運動策略

這幾天把柳宗悅論茶道的主要著作掃過一遍,這人實在是很有趣。

茶道的方方面面很多,有器具、有體驗、有流程、有鑑賞、有空間,當然還有許多美學、宗教的層次可拉高拉低談,也因此它具有一種可以討論文化與實作的「整體性」。而且不同於民藝運動在朝鮮、沖繩、愛奴、台灣各地考察、蒐集、論證所引發的話題,茶道是日本文化內在中心的位置,從柳宗悅怎樣談茶,確實是理解民藝的一個好的切入。

因為民藝是個運動體,所以,看柳宗悅談茶,你一定要考慮到同時代對話者的脈絡、也需要從策略面去預設他作為運動者的文字精算,這些文字對運動內有凝聚共識的作用,也是對外劃清界線的指標,敵我的深淺、可合作、不可妥協的地方無形中要跟自己人跟外面的人交代清楚,然後文化論述自然有它需要一定高度的特色不可偏廢,有文化場域競逐該有的眉角,所以鋒芒要藏得準放得狠,當然更不能沒有文化人的優雅與風味。

柳宗悅的目標是很清楚也很大膽的,就是以下對上的反動挑悻,捧天心之餘用茶語跟他做了個奇數的區辨,最重要的是打背後的主人,尊初代茶人,然後貶千利休,他自己講得也很清楚,他是茶道主流體制的外人,要盡的就是在野批判的角色。然後,你看他談初代茶人的方式根本就是在影射自己啊,「我看喜左衛門井戶」這篇針對單一物件的評論尤其有趣,找到一個關鍵的物件透過評論去反轉自己在野的弱勢,文字開場就拉開陣仗,讓那初見「大名物」的瞬間變成一個不能不說是「只有透過直觀」(柳的方法論)的高潮。

柳宗悅「茶的改革」有許多現象學的批判力道,「大名物」、「茶」、「喜左衛門井戶」都被他刻意到「放入刮號」,因而揭開「思想介入因而不夠釘著看事物本質」的問題,這個問題一旦成立那麼批判「金主」、「家元」、「茶人」這些制度面的「不純」就有了無形的力道,柳宗悅的民藝運動就思想面上有趣的觀察點之一也就在此。

換言之,他是透過連結micro與macro層次論證的特殊魅力在持續製造文化運動的動能,難怪會讓日本當代的社會學者與哲學家也著了迷。她們這些當代思考者的心領共鳴(包括我啦)有非同凡響的意義,因為他確實呼應了柳宗悅在與柳田國男對談民藝與民具的差異時指出的重點,民藝是面向未來的運動!

面對衝突是瞭解民藝的KEY

上週的某一天,決定週刊專欄來寫一篇柳宗悅或者民藝,我想說手頭那麼多的資料可以寫,想個輕鬆的題目分享應該沒什麼問題,今天打開過往的文字與資料,研讀思考了一整天,許多過去的感想、新的感觸一一浮現,但就是無法下定決心應該怎樣下刀。

我曾經花了許多時間在離開中研院與進入實踐工設的失業一年間大量閱讀與書寫民藝,對我而言,柳宗悅是在我一個人必須要承受多方面壓力重整生活、最困難的時期陪伴砥礪我心智的一個隱形的良師益友。雖然我無法完全同意他的行止想法,就跟柳宗理無法忍受甚至刻意反抗父親一樣。其實這樣的情形也不只發生在我與柳宗理而已,柳宗悅本人的一生充滿衝突,他的思想(甚至是刻意地)製造了大量的矛盾與周邊許多人的困擾,在那樣風起雲湧的大時代帶著許多毛刺硬骨的尖銳思想與實踐冒險,從來不是像現在我們消費「民藝」讓文創或工藝feeling good的甜順入口。

我後來觀察出一個結論,被捲入民藝運動中的許多人物,正因為直接面對柳宗悅的矛盾衝突,沒有迴避地清理尋找自己到底立足何處,才成就了這些受其困但不遠離的人們優秀的成就,柳宗理從來就不是因為繼承了柳宗悅的思想而成功,柳宗理有自己奮鬥的設計成就,他的成就如果要說跟父親的民藝思想有關也是父子衝突與和解的產物,父子兩人攜手建立日本百年生活美學只是文人在亂世中渴望「大敘事」(grand narrative) 的事後之見,說柳宗悅是「當代的千利休」大約老人家聽到會氣得跳腳。

但這樣一個豐富完整不好輕易吞服的柳宗悅似乎從沒有在台灣出現過,雖然「民藝」作為一個「溫和好用」的概念(其實稱不上「概念」或者應該說「修辭」)卻四處可見廣為青睞。我曾經試圖寫過幾萬字的民藝,或許因為那時剛剛離開中研院的狀態不佳,我極端不滿意那些文字,決定暫停先把自己安頓好,包括培養自己面對設計與當代時更完整的感受性,還有恢復自己還可以通情達理跟社會順暢溝通的書寫能力。

經過兩年來每日切實耕耘的努力確實有了進步,我一直認為是該重新再一次書寫民藝的時候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次的寫作挫折,我今天一整天有種強烈的失敗主義襲滿全身。我懷疑如果社會的需求從來都不是民藝,而是「民藝」這兩個字美粧文創的修辭效果,那麼恢復一種曾經轟轟烈烈出現於東亞文化地景而如今已被遺忘的知識/實踐立場,或者我稱之為「原始民藝」的運動記憶,有何意義?我擬想過各種民藝寫作的企劃,模擬過無數次的風格,曾經也想要搭著專欄來幫忙推進書寫,但一直都被腦閃過的一種聲音所擊垮信心:「書寫一種已經被填滿既定意像,已經發揮了它被期待的溝通功能,沒有人真在乎更完整豐富原始意義的主題?」

一整天的閱讀與打稿,最後仍舊以迷惘收場,或許我該趁還來及快換個題目吧。

【後記】這篇文章中的困惑,對我現在的我已不再存在,想通了以後,我開始用比較平順的心情開始在La Vie書寫民藝專欄。很高興,自己面對困頓沒有放棄,最後終於讓我想通。

重讀「柳宗悅」● 拯救「民藝」

(圖片來源:http://thecubespace.com/%E8%AC%9B%E5%BA%A7/%E6%9F%B3%E5%AE%97%E6%82%85%E8%88%87%E6%B0%91%E8%97%9D%E9%81%8B%E5%8B%95-%E6%91%B8%E7%B4%A2%E5%85%A9%E5%80%8B%E6%99%82%E4%BB%A3%E6%80%A7%E7%9A%84%E5%86%8D%E9%80%A3%E7%B5%90/)

今夜上日本紀伊國屋書店網站更新日本柳宗悅與民藝研究的新動向,一年不見又必須下單四本新書以保持與日本的民藝/柳宗悅詮釋同步,似乎永遠都處於追趕的狀態。相較之下,台灣對於柳宗悅及民藝的理解非常偏狹淺薄,甚至只是被當成攬借鍛造「權威」的文青感性修辭。那麼「柳宗悅」與「民藝」的本體是怎樣的風貌?

讓我們回到日本書店的棚架上看看。

隨手抓下「柳宗悅學」的一些主要著作,我們可以看到藤田治彥(2010)從建築形式論民藝的記錄與論述、出川直樹(1997)從工藝鑑賞對柳宗悅的犀利批判、東京大學人類學者伊藤徹(2003)從庶民藝術對柳宗悅民藝思想的再詮釋、社會學者竹中均(1999)拿季登斯(Giddens)的結構化理論來對照柳宗悅民藝思想的努力、川中なほ子(2013)對柳宗悅民藝思想中基督教神學理解的解析、濱田琢司(2006)處理民藝運動與社區營造間交織歷史的軌跡、中見真理(2003;2013)從國際關係角度探討柳宗悅民藝運動的時代性與國際性,並凸出其非暴力的和平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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