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物語》1-2 為了藝術的愛:科學與宗教聯姻

#註:此為《民藝物語》第一章 「萌芽:思想的種子」的第二節#

少年柳宗悅的焦躁不安在遇見服部老師後獲得沈澱,像開了眼界般興奮而飢渴地賣力吸收學習。1910年(明治43年),柳宗悅自學習院高等科以優秀成績獲得全校第一名畢業,這個殊榮極為耀眼,不僅得以在皇太子面前發表演講,還獲天皇御賜人人稱羨的銀錶。

同年四月,大正時期最重要的文藝雜誌《白樺》創刊,柳宗悅加入,成為這個以學習院畢業生為主的期刊中最年輕的成員。與其他人不同,他不是文學或藝術的創作者,而是志在探究世界究竟之理的知識研究者,獨樹一幟地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科修習心理學。幸或不幸,他對科學的熱望在那裡遭遇了幾乎被擊沉的重挫,不過困頓往往醞釀著突破的契機,最終在藝術領域埋下了日後以「民藝」為名的思想種子。

柳宗悅為何會如此深入地踏進藝術領域?這位才華橫溢的學習院資優畢業生進入《白樺》編輯群後,迅速燃起對藝術的熱愛。憑藉他通曉多國語言的天分,廣結國際藝術人才,並積極撰寫藝術評論。最直接的理由,大概與青年柳宗悅談戀愛的動情激素有關。

日後被稱為「民藝之母」的中島兼子年少他三歲,荳蔻年華時意外踏入柳宗悅的世界。那年剛進東京音樂學校的兼子,從報端得知《白樺》創刊,她在德語老師田村寬貞的課堂提到想訂購《白樺》,之後透過田村的安排,在其宅邸與有島生馬等《白樺》同人聚會。

兼子知道出席的柳宗悅是學習院第一名畢業、即將就讀東京帝大,但對這個書呆子並無特別印象。主修聲樂的兼子當晚在眾人前即席演唱,贏得滿堂彩。青年柳宗悅當場驚為天人,忐忑不安中打定主意展開追求。

一次眾人出遊戶田,兼子在當地密布的溝渠間跨越田埂時,將手借給(想必期待許久的)柳宗悅。應該是天使幫了小忙,將愛情的箭射向少女心。兼子日後回憶:「彷彿感到有電流通過。」那是她第一次心動的瞬間。那年,兼子18歲,宗悅21歲。

戶田的「觸電」經歷後,柳宗悅的心洋溢著愛戀的喜悅。他趕赴東京音樂學校的「春期音樂大演奏會」,如同小粉絲般入神地聆聽兼子的登台表演,隨即鼓起勇氣初次寫信到中島家,信中描述自己對音樂與偉大藝術的感想。不久後,他又在《白樺》(第一卷第四號)發表長文,直率吐露情竇初開。在繆思女神的激勵下,柳宗悅的藝術感性大發,幾乎動員自己對歐美文學的所有博養來讚美戀愛。雖然有心儀的對象,卻因尚未確認對方心意而上下忐忑。

他在一封信中寫道:「我固定閱讀雜誌《音樂》,你的歌曲與俳句也認真地讀著,並屢屢為之驚嘆。」另一封則說:「作為女性的使命請全部交給我,同時我也有為作為藝術家的妳奉獻一切的覺悟,這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使命之一!」在東大求學的三年多間,愛情填滿了柳宗悅顛簸孤獨的學問之路——他寫了數百封像這樣熱情洋溢的信給兼子。

《白樺》強調人道主義、理想主義與個性尊重。沈醉於戀愛的柳宗悅幾乎全心投入,將這些人文浪漫情懷注入藝術之中。最年輕的他,一馬當先,擔當雜誌社「藝術總監」的重任,甚至兼任「策展人」的角色。這在後來民藝運動開展後,仍是他發揮影響力的長才。後來被視為後期印象派的西洋藝術家高更、塞尚、梵谷,可說最早是透過他這位銳意的評論家引介到日本的。

柳宗悅語言能力出眾,除英語外,還通曉法語與德語,憑藉書信往返,很快與一批歐洲新銳美術家建立交情。譬如雖然前輩志賀直哉最早發現羅丹,但正是柳宗悅透過白樺同人有島生馬,與羅丹建立了跨洋友誼(松井健 2005:23-24)。日本最早收藏的羅丹雕塑品,便是羅丹親贈給柳宗悅的禮物。

邂逅兼子燃起了年輕柳宗悅的藝術熱情,白樺「藝術總監」的角色透過編輯、策展與評論適時提供給他,像求偶的孔雀開屏般,肆意表現藝術愛好與鑑賞能力的媒介。這時期的柳宗悅,不管就自己出眾的表現與自我期許,或者他熟識推崇與引介到日本國內的西洋美術天才,都是在精英主義的認知框架內。他以大正文化與學習院菁英之姿,自信地站在歐洲前衛藝術進入日本的「守門人」位置。曾在〈革命的畫家〉一文中寫道:

「我們所持的所有偉大思想,都不過是由天才所創發……
缺乏天才的文明是接近瀕死的文明……
人類的榮譽是天才的存在,民眾的義務只是去崇拜他們!」

當時的柳宗悅腦中,尚無任何歌頌「無名工匠」的念頭。若以認知失調理論觀之,我們甚至可以誇張地說,他是當時最不可能否定天才的藝術評論家。這個被愛情驅動、內外認知一致的世界觀,唯有在思想板塊的撞擊下,才可能出現推崇「無名工匠」的逆轉。我們先前已提示過,答案須回到柳宗悅在東大的研究生活——那裡,他經歷了持續三年的極端痛苦的思想抗爭。

像他好奇博學的父親柳楢悅,柳宗悅不同於其他《白樺》的前輩,帶著研究的使命興奮地繼續學業,他毫不猶豫地決心踏入東大的學術殿堂,想要解開自幼多愁善的他困擾許久的「生命問題」。從閱讀惠特曼的《草葉集》、梭羅的《湖濱散記》中體會到與大自然結合時人類內在對萬物深刻肯定的純然經驗,「像在晴空的夜晚眺望宇宙看到天體」,感受到「微小的此刻的自己、他人、周遭所有的一切,有個什麼不可思議地更巨大的東西存在」。

幼年時家中充滿早逝父親魅影的博物學書房,服部老師帶著他經歷的開放自然田野與神聖氣息濃郁的閱讀啟發,為了解開他在文學與自然中接收到的神秘心理經驗,好學不倦的柳宗悅心中篤定擬好了東大的自學計畫:他想要科學地探究在離「自我」最近的深層心理持續顫動的心靈叩問,同時也是連結到藏身遙遠銀河星辰裡關於「神」的巨大天問。在科學精神與宗教情懷之間,為愛而沉浸在藝術殿堂裡的柳宗悅,似乎也注定了走到一條感性的通路,在那裡他必須要找到如何融合聯繫起這兩端的本質道理。

然而興致勃勃的柳宗悅在東大遇到龐大的挫折,迎面撞上當時東大崇尚德國實驗室「客觀實證」科學的學院傾向,在進入東大第二年自費出版的處女作《科學與人生》中敘述了「這種」科學思維的特徵:超自然現象被認定是可以為「科學」解釋所破解的魔術騙局,研究者對如何科學地研究生命死後的靈魂世界莫不關心,什麼問題可以問、什麼是合適的發問方式,然後該如何回答….. 都預先被東大認定的「科學」框架所認定。柳宗悅一心追求「闡明人生神祕的科學」卻未獲認可表達強烈的失望。他一直隱忍到畢業考結束不久,在寫給兼子的信中終於爆發了多年累積的怨氣:

「我再也不想踏進大學,自此要和學院中的學院(academy of academy)永遠絕緣」!

但柳宗悅對自己感興趣的研究課題總是窮追不捨,原本就不為主流思想所拘束,除了鑽研藝術、沈浸戀愛、積極寫作外,並沒有浪費在東大的三年時間,他擬定自學的計畫透過神秘經驗的探求摸索自己的統合世界觀,這過程中兩個閱讀世界中的思想巨人支撐了他的最後綜合- 美國實用主義哲學與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以及英國浪漫主義傳統先驅的藝術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透過服部早認識美國哲學的柳宗悅當然知道「心理學」的更多可能性,1890年出版的《心理學原理》開啟詹姆斯以意識流為宗的經驗心理學,1902年出版的《宗教經驗之種種:人性的探索》更是讓他自信可以把宗教放入學問的視野,我們會再回來談談這條科學心路,這裡先把眼光放到融合宗教與藝術又與《白樺》契合的英國詩人雕刻家布雷克。

畢業後經過一年的奮力整理,1914年(大正三年)柳宗悅出版了厚達750頁的大作《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以當時而言,即便在英國都尚未確實給予布雷克肯定,這本正面評價布雷克的專書可說領先了當時英國本土文學圈。柳宗悅早在1909年(明治42)便透過英國友人李奇(Bernard Leach)的推薦,接觸到這位十八世紀英國詩人、雕刻家、畫家威廉布雷克的著作與神秘宗教思想。

日後成為民藝運動中堅夥伴的李奇,1887年出生於香港,年紀比柳宗悅大兩歲。在倫敦美術學校就讀時結識日本詩人、雕刻家高村光太郎(Takamura Kotaro),基於對日本的憧憬,於1909年抵達日本,為了營生開設銅版蝕刻教室。柳宗悅同年與《白樺》同好一同拜訪該教室而結識(中居真理 2003:20–21)。柳宗悅最初接觸惠特曼時便已讀過布雷克的《無垢與經驗之歌》,但聽過李奇介紹同為雕刻家的布雷克作品,當他面朗讀其中最知名的〈虎〉一節時,大為感動。柳宗悅向李奇借了《天堂與地獄的結婚》閱讀後驚艷不已,愛不釋手,從此一生都活在布雷克幻視的詩歌與版畫世界裡。據兼子回憶,柳宗悅即便到晚年病重臥床,夢話中也會喃喃自語出現布雷克的詩句。

柳宗悅傾心於布雷克的版畫作品,大量採用作為《白樺》雜誌的封面或插頁。他的許多藝術評論都透露出,自己從美術氛圍中找到了連結「神」與「自我」、通向宗教的出口。譬如他對羅丹的評價,便認為其雕塑「將自然主義提高到了宗教的位置」。布雷克那難解而充滿象徵性的詩畫作品,更徹底展現了希求神的熱情與合一的神祕體驗。雖說充滿布雷克自創的神話象徵,但也官能飽滿地傳遞出宗教與美結合的獨特感受。東大時期得不到學校支援的鬱悶,反讓柳宗悅感受到布雷克作品的心靈撫慰,虔心研究這位以宗教靈視聞名的藝術家思想。

1914年《威廉布雷克》出版之際,柳宗悅也在《白樺》發表〈肯定的兩位詩人〉一文,對比「睿智的布雷克」與「本能的惠特曼」,指出兩位詩人對「自我」的頌歌都不是建立在排斥他者或與外在世界對立的基礎上,相反地,是以豁達的容量對萬物開放的愛與肯定,超越善惡美醜的二分觀。

由此我們可清楚看到,柳宗悅從少年時期受服部老師啟蒙的「美國哲學」傳統一路延伸,最終抵達布雷克的思想軌跡。布雷克孕育了他最終踏上否定「天才」獨創、轉向「他力道」的契機。即使日後柳宗悅停止對布雷克的研究,改以東洋佛學語彙闡述民藝的濟世熱情,但他從未忘懷當年在布雷克面前那個巨大T字路口的抉擇。

柳宗悅晚年曾表示,布雷克的神祕主義思想中具有與大乘佛教菩薩道共通的「普遍之物」(松井健 2005:24–25)。然而,「青年柳宗悅的布雷克」並非唯一的抉擇;同樣在那個「布雷克的T字路口」,還有另一條通往後來的超現實主義、解構與推測設計的未行之路。柳宗悅如何毅然轉向踏上民藝之路的故事,因此也具有預視的意義——提醒我們,另一種設計與藝術的可能性,至今仍對我們開放,等著我們再度作出抉擇。

美國哲學在「布雷克的T字路口」默默推了柳宗悅一把,讓他踏上了後來他與朋友們稱為「民藝」的道路。寫到這裡,我想到美國詩人羅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在《威廉布雷克》出版次年(1915)發表的著名詩〈未行之路〉(The Road Not Taken),詩的最後如此結束: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林裡兩條岔路,而我—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我選擇了一條較少人走過的路,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而這讓一切變得如此不同。

1914年對柳宗悅而言,是充滿重大變化與喜悅的一年。他剛從「學院中的學院」——那極端厭惡的東京帝大——畢業逃脫,也終於與兼子結婚。母親勝子給新媳婦的「交接提示」有三點:宗悅非常注重打扮、特別喜歡吃甜食、而且在丸善書局購買洋書的花費會非常驚人(松橋桂子 2003:78)。小倆口從東京搬至千葉我孫子,住進外祖父購地建造的三樹莊。柳宗悅新婚遷入後,立刻購買了一台木質鋼琴送給新娘作為禮物。喜上加喜,《威廉布雷克》也於同年重磅問世。「民藝」的思想種子悄然播下,當時周遭親友(包括他自己)都無人能預見,這將引發日後風起雲湧的民藝運動。然而,那幾年間圍繞著他們的新居,確實發生了許多奇妙的人事聚合,似乎冥冥之中為柳宗悅終將扛起的使命作了準備。

《白樺》的友人志賀直哉、武者小路實篤隨後兩年相繼搬入我孫子。當時熱衷學習日本陶藝的李奇央求在柳宅建窯,獲得首肯。他每週四天借住在柳宅勤奮燒陶,這也讓柳宗悅得以就近觀察、熟悉陶藝。為了拜訪李奇的窯場,日後與柳宗悅共同發起民藝運動、並接任民藝館第二任館長的濱田庄司也來了。在他到訪前不久,後來成為民藝運動關鍵推手的吉田璋,也因慕名《白樺》而前來拜訪。短短幾年間,「以人尋物、以物追人」的民藝人脈網絡逐漸浮現,運動的核心人物幾乎全員到齊。民藝這條無人知曉的小徑雖仍幽暗,但隨著柳宗悅心中那顆神秘思想種子的萌芽,他所選擇的這條人煙稀少的小徑,終將在受其感應的眾人努力下,走出一條遙指二十一世紀人類未來的道路。

等等!1914年柳宗悅與兼子千葉新居的眾多訪客中,最初(也是來自最遠地方)的一位我還沒提到——那是幾乎所有民藝研究都不會錯過的一幕,也必須留作這一節的高潮。這樁影響柳宗悅成為「民藝之父」的知名邂逅,訪客是山梨縣出身的教師淺川伯教。因仰慕朝鮮美術,他於1913年前往殖民地京城(今首爾)任小學教師。立志成為雕刻師的他得知柳宗悅私藏三座日本當時罕見、羅丹親贈的雕塑作品,遂主動聯絡,希望趁暑假返國時登門一觀。

那時柳宗悅夫婦剛搬新家,仍忙於整理行李家具,便熱情接待了這位渡海來訪的客人。行前淺川伯教在朝鮮市集挑選了一只李朝染付秋草文壺作為見面禮。結果柳宗悅在客人欣賞羅丹作品、讚歎不已之際,反而驚艷於手中這只李朝雜器,頻頻追問這究竟是哪位朝鮮名家的「作品」。場面讓淺川頗為尷尬。最後他只好誠實回答:這是出自朝鮮「無名工人」之手。據說柳宗悅聞言,如遭當頭棒喝,瞬間腦中閃過自己先前推崇天才的信念,誠實自省並懷疑地問自己:「此刻在雜器上見證的美,該如何解釋?」

當時正沉浸於撰寫《威廉布雷克》的柳宗悅,於那一刻意識到:過去被自己忽略、視為細微乃至輕視的陶器形狀(《白樺》,5卷12號),竟在向他傳遞某種「通向自然的端倪」。想想看,一位自認站在羅丹與日本之間「守門人」位置的《白樺》藝術評論家,在一件來自殖民地、甚至破損不全的雜器面前,對自己發出徹底反省的內在呼聲——這真是不可思議,也正顯示柳宗悅自由精神的偉大。在那個觀看的瞬間,他「無名無我」地聽從直覺,歸零、重新學習,以無比謙卑之心回到「純粹經驗」的起點。

事後,正為書寫布雷克思想作準備的他撰寫了〈宗教的無〉一文,其中已透露出從「自力」轉向「他力」的世界觀。他寫道:

「並非因為我認為神存在,神才存在;

而是因為神的存在,才有我的存在。

我之所以能思考神的存在,也是因為神讓我得以這樣思考。」


(余が想ふ故に神があるのではない。神が余が想ふことによって、余があるのである。余が神を想ひ得るのも、神が余を想ふからである。)

就在幾年前,柳宗悅還說過「缺乏天才的文明是接近瀕死的文明」。但《威廉布雷克》出版的次年,他在寫給李奇的信中透露心意的轉變——他表示,雖然抵達「真實、神、吾人的故鄉,我們的耶路撒冷」有許多分歧的路徑,但唯有「普遍的道路」才是取得與自然平衡的「大道」。這言談中已預示多年後《工藝之道》的核心思想。柳宗悅在這本民藝經典中,最終平靜地寫下:

「只有與天才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進入非凡的世界。
這一令人驚訝的事實,聚焦了我對工藝未來的信心!」

《民藝物語》1-1 自由的大海,叛逆的孤兒,世界的慰藉

( from 《民藝物語》 第一章 萌芽:民藝思想的種子)

沒有一個人是從普遍而純然的「零」開始人生。我們在意識到「自我」之際,往往「為時已晚」——早被家族、文化、時代與基因的「他力」所浸潤,童年的日常如同一罈漫長的醃漬,悄悄生成難以自辨的性情與習氣。要理解一個人的思想,得從他尚未出生前就已在等待他的那些人與物說起;這才是民藝看待個體與世界的基本態度。

柳宗悅出生於明治22年(1889年)3月21日,是日本海軍水路局長柳楢悅家的三男。柳楢悅從海軍水路部退役後,隨即轉換跑道照內定1890年進入貴族院(上院)成為議員,原本就要飛黃騰達的家運,不幸跟著1891年初,柳宗悅出生還不到兩歲之際,便因流感突然過世,柳家頓時陷入家道中落的困境。所幸,柳宗悅六歲時以軍官遺族的身分得以進入學習院。天資聰穎又努力上進的柳宗悅歷經初等學科、中等學科、高等學科,一路成長都獲得非常優秀的成績,絕對不會讓他博學多聞的已故父親失望。從小就在單親家庭中由母親撫養長大的柳宗悅,照理講沒有任何跟父親相處的記憶,但我們站在後見之明的優勢回看,柳宗悅日後的性格、成長、甚至步上民藝之路,冥冥中受到未曾謀面父親的影響。

柳宗悅的母親勝子,出身自本家為「菊正宗」的造酒屋,父親嘉納次郎因在大阪擔當幕府的迴船御用,獲得船運業的經營許可,日本最初往返於江戶及大阪、神戶間的定期航班便是由嘉納次郎於1867年(慶応三年)開啟的。其後他擔任明治政府的海軍權大書記官,透過海軍的網絡認識到柳楢悅這位備受矚目的軍官。柳楢悅第二任妻周子因肺疾過世後的次年(1880年),昇任海軍少將之際,透過勝海舟的介紹,嘉納次郎將次女勝子嫁予年長23歲的柳楢悅。由此可見,柳宗悅年輕時圍繞四周的親友可說完全落在日本海軍的人脈。要知道,海軍傳統截然不同於大陸體系的陸軍,是受到英美文化影響的國際化軍種,船艦往來進出各國海港、通過公共海域都需要遵循國際法理的約束,登岸駐留之際也總是吸收感受異國文化的差異、學習和平共處的交流機會。在這些海洋文化自由交流探索的特色上,聰明上進又對知識好奇的柳楢悅尤其是箇中翹楚的人才。

柳楢悅為日本海軍少將,出生於江戶,幕府聽從荷蘭的建議成立海軍之際,他是津藩順道送出加入當時海軍傳習所的12名學生之一。柳楢悅 18歲起從村田門下學習和算,21歲時就利用六分儀測量津海岸,一路延伸勘查到伊勢灣沿岸。他在海軍的表現非常優秀突出,他所製作的《鹽飽諸島實測圖》是日本最初的水路測量圖,其後包括台灣最早的海岸資料《台灣水路志》(1873年)都是在他手中完成的調查結果,被尊稱為「日本水路測量之父」。

明治政府成立後,傳習所出身的許多菁英跟著時勢走向政治,唯柳楢悅刻意跟政治保持距離,一心一意專注於日本海事技術的獨立自主,隨著他一路升上海軍水路局長,他可以說幫助了日本海軍建立了以科學實證救國的英美系傳統,這跟之後主導日本軍國主義化並堅持與英美對戰的陸軍文化很不相同,柳宗悅深究事理的科學執著可說承襲了父親的啟蒙風範。

柳楢悅也是「日本數學研究會」的創始推動者,擔任過機關刊物的主編,還接任過第二代的學會社長。水路的測量作業融合了海事技術與數學計算,同時也是周遊各地縱情田野的旅行大好機會。柳楢悅從北海道一路南下到沖繩、接著台灣,進行日本沿岸的水路測量,出於他澎湃的知識好奇心,當然也興奮地逮住時機上陸,考察了沿岸各地海產與風俗的人文景致。靠著他跨界人生廣結善緣的人脈,柳楢悅串連日本各地的水產地產,還熱情積極地推動了「日本水產會」的成立,一直到過世時仍擔任其幹事長樂此不疲。

柳楢悅是個博學強記、重視實證的海軍技術官僚,他不僅勤於自修也樂於分享,閱歷豐富跟著一生著作等身,從海軍測量教育的教科書《量地括要》,當春日艦艦長時考察各地風情的四卷《春日記行》,冊數眾多的海岸測量調查記錄,到針對各路水產的研究成果《魚名論》、《蟹調理法》、《介殼利用說》玲瑯滿目,讓人不禁羨慕這樣知性與感性兼備的快意人生。他寫的《魚舟論》甚至是部影響日本漁業的大作,當中關於如何在日本實驗養殖貝類的提案則刺激了日本珍珠養殖的關鍵突破。然後,一點都不用懷疑,柳楢悅自然也是個熱情於調理烹食的美食家,他過世後的書房裡留給年幼柳宗悅翻閱摸索與嚮往的遺物不勝枚舉,包括如何烹飪貝蟹海產的大量料理實作筆記,甚至可以找到父親研發改良了日本海軍航海中食糧的草稿!

父親留給柳宗悅的大多是這類的精神遺產,他死後留下的龐大家產後來全數投入大哥柳悅多的海事事業,身為老三的柳宗悅後來推動民藝運動的資金也只能靠自行募款,但他留在東京麻布區佔地寬廣的宅邸卻給了柳宗悅體會神秘夢幻的童年成長環境。父親命名「百樹園」的庭院中,種植了他遠足各地蒐集的珍奇草木,宅地四處擺設他在日本各地調查時蒐集的陶器、書房裡有父親從數學到料理涵蓋各種主題的許多著作,包括他據說親手編集不時拿來吟唱的和歌集,還有一本本讀了讓人垂涎的海鮮美食料理集,都給予年少的柳宗悅透過與父親創作蒐集的遺物交感而體會到求知浪漫的精神溫暖。

父親遠行各地時帶回的標本、器皿與筆記;從測量、航海到料理的冊頁與手稿——構成了一座可以觸摸的書房與博物學世界。宗悅未必記得父親的聲音,卻在物的陪伴裡辨認出一種面向世界的氣味與秩序。盡管父親龐大數量的藏書後來因一場火災燒盡,但這些物質世界透露的點滴遺風給了從小喪父、年輕柳宗悅內心仰慕親情的神秘聯繫。旅行、美食、研究、著述、蒐集、鍾情萬物、熱愛自由,無一不在後來柳宗悅成年的生涯中重現,也給了他抵抗權威、舒展自我的直觀與勇氣。

不過,柳宗悅畢竟是自幼就缺乏父愛的么子,青少年的風暴時期終日不時感到寂寞孤單,他從小情感纖細,但也因此心思敏感甚至衝動易怒,讓照顧他的傭人們飽受困擾。1895年(明治28年)以海軍遺族的身分進入學習院後,從初等、中等學科一直讀到高等學科都在這所專為天皇與貴族子弟設置的學校就讀,直到1910年(明治43年)畢業。在校期間一直是聰敏而成績出眾,但情緒不穩讓師長親友頭痛的「問題少年」。

1895年的日清戰爭(甲午戰爭)與1904年的日俄戰爭,日本接連獲勝,併入台灣及朝鮮的海外殖民地後更是國族自信滿滿,如同傳奇英雄的陸軍大將乃木希典甚至擔任學習院的校長,這段期間的校內氛圍可以想見充滿趾高氣揚的強國自滿。

但柳宗悅想到在殘酷戰場上死去的士兵,屢屢心情無法平靜,甚至為此而易怒難安,少年柳宗悅對於軍人父親的懷想並沒有讓他補償投射到周遭高漲軍國主義的男性認同,這固然跟書房裡感受到父親的自由海風與人截然不同,但也透露出感官具體的情感連帶,而非抽象的國族認同,才是他脆弱易感心靈最深處更真摯的渴望。

叛逆孤兒的內心衝撞一直尋不到安撫的出口,學校的正規課程無法滿足他的求知欲,直到在校園裡碰到了讓他傾心敬仰的導師服部他之助,一切忽然有了出口。服部是在日本與福澤諭吉齊名的教育家新島襄(1843–1890)創設的同志社大學(原同志社英學校)學習的基督徒。圍繞同志社大學的基督徒網絡構成柳宗悅民藝思想孕育非常重要的支持,值得稍做停頓說明。新島襄是日本幕末、明治初期少數留學海外的人。他秘密逃脫鎖國中的日本,後來在美國受洗成為基督徒,回到日本後積極推廣基督教信仰,並結合教育事業來實踐,被視為日本基督教教育的先驅(因為NHK大河劇《八重之櫻》的話題,讓他做為主角「山本八重的先生」形象更廣為大眾熟悉吧?)

柳宗悅的恩師服部他之助,年輕時協助新島襄推動校務,耳濡目染成為早期受基督教教育的青年。後來服部跟著新島的腳步留學美國,接受西式科學與語學訓練,回國後在學習院主授英文與自然相關課程(生物、地質)。他在課堂裡大量介紹英美文學,還包括解放黑奴的故事,尤其是惠特曼(Whitman)、艾默生(Emerson)美國哲學傳統的超驗主義。17歲那年柳宗悅拜託母親資助下買了人生第一本書便是惠特曼的《草葉集》(Leaves of Grass),他喜出望外終日沈浸在謳歌自然與人世一切的肯定思想中,只要遇到心境慌亂黑暗,寂寞之際便大聲地朗讀。

服部的教育方式融入生活,他是一位植物學家,出版過專書《肉食植物之研究》(1908)《本邦産肉食植物》(1909)。每到夏季他就把教學移到戶外,帶著同學到郊外遠足,攀登群馬的赤城山,住宿大沼湖邊,沿途以身作則示範如何以手與眼與世界相遇。蝴蝶蟲鳥、溪谷山林處處盡是自然奧妙的學問,辨花草、記地形、看雲氣的變化。課堂內,他引介英美文學——愛默生的《自然》、惠特曼的詩歌——語言與自然相互照明。自此,他對「神」的嚮往,不再是抽象教義,而是能在風與葉之間被聽見的呼吸。當然,對後來成為神學家的柳宗悅,服部還有作為一位虔誠基督徒的深刻影響,雖然柳宗悅終生沒有成為教徒,他最初上教堂禮拜的體驗,以及與高年級生志賀直哉,有島,里見等《白樺》同志逢週日在老師家「語言難以形容地幸福」聚會,讓他連結了詩歌與自然燃起了面向宗教與神的嚮往之心。

在服部身上,少年柳宗悅找到了如沐春風溫柔又開放自由的父親形象,童年在柳宅裡透析出父親曾經在同一空間裡行走生活的萬物,如今在服部的文學與自然教導中找到了美國哲學傳統純樸學問的原初世界觀。柳宗悅後來回想,那些年在學習院同儕圈與週末聚會中被開啟的文學與自然的連結,是他人格底色的一部分;而「兩歲喪父」的空缺,也在這種溫和而開放的引導裡,重拾了如父至親的支持體驗,柳宗悅對科學與宗教可以融合的美感體會,從此埋下了後來長成民藝思想的最初種子。

《民藝物語》前言

聆聽物語:穿越所謂「民藝」的多重宇宙

一、從英雄到運動:柳宗悅的登場

民藝運動跟人類歷史上其他波瀾壯闊的社會政治運動一樣,都從敏感於時代深刻病徵因而召喚同志採取行動力挽狂瀾的覺醒者現身歷史舞台開始,他們奔走倡議並結盟各路協力者對抗體制的權力壓迫,對眾人認定不可能的出路不放棄希望,雖說越大的事業越不易以成敗論英雄,但他們的集體實踐總是體現了有識者反思與變革時代的痕跡,甚至成就後世胸懷「有為者亦若是」的動人軌跡。這些讓人們跨越世代壁壘一再稱頌的傳奇都有個故事的主人翁,一個眾人皆醉之際兀自覺醒的最初英雄。民藝運動是距今百年前日本一群文化工作者基於對工藝命運的觀察體悟而發起的一場文化運動,這場運動延續了50年,不只跨越還銜接了鄉村與都市,擾動了殖民帝國的中央與邊陲,運動的故事核心同樣有個英雄出少年的人物- 柳宗悅。

柳宗悅1889年(明治22年)出生於東京,過世於1961年(昭和36年),一生經歷過20世紀初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橫跨了明治、大正與昭和三個塑造近代日本與當代東亞秩序的重要時期,他青壯之際走過一戰後樂觀奮進的大正日本,接著在日本集體狂熱轉向軍國主義對外侵略之際,幾乎隻身與朝鮮殖民地受壓迫的民眾站一起抗議自己母國的文化侵略,原本是可以從引介歐美先進藝術而獲益的守門人,他自我否定地隨之逆轉而行開創了帶著濃厚復古味的民藝運動。

當時以農村為基地的工藝飽受工業化衝擊而快速衰微,他與一群受「發現民藝」感召的熱血青年從日本各地鄉野搶救被遺棄的「下手」雜物,努力保存江戶末日本「前近代」的最後社會記憶,從在野突圍奮起與發展主義掛帥的明治政府分庭抗禮,保衛他們相信原始工藝中暗示的民藝「第三條路」。所幸他們辛苦撐過二次大戰戰火蹂躪與文化管制的折難,其間還曾經頑固地與戰時集權的中央政府對峙,終於在戰後走出了民藝運動的穩定軌跡,即便如此柳宗悅在過世前的最後演說中仍舊排除眾議,高舉「無有美醜」對當時民藝運動成功所帶來的潛伏新危機再度做出自我否定的最後批判。

柳宗悅是一位評論家與宗教學者,並非專精工藝的藝術家也不是善於權力折衝的政治家,是什麼力量讓他從孤單抑鬱的一介年輕人躍起成為這場文化運動的精神領袖?什麼原因讓各界菁英願意響應號召、燃燒熱情加入這場費時耗力的長期奮鬥?答案追根究底毫無疑問是「民藝思想」,那才是曾經風起雲湧地驅動過這場百年前為未來預留希望的民藝運動的引擎,我跟許多當代的詮釋者相信可以歷久彌新的原初動力。

二、思想的引擎:民藝的定義與自我否定

「民藝」一詞是柳宗悅與志同道合的運動夥伴為了跟社會溝通這個復古維新的獨特思想而刻意打造的新語,在當時環境下跟其他勢力區別辯證「工藝」真義的一張標誌鮮明的品牌大旗。他們對「民藝」的定義非常直樸易懂,許多熟悉民藝的人都可以朗朗上口:民藝是「民眾的工藝」,是「無名的工匠做給無名生活者使用的工藝」。儘管表面字義平淡無奇,但事實證明柳宗悅的這套社會美學的工藝理論神奇地激發了許多卓越的創作者、樸直的職人、遠見的行業領導們相繼獻身文化運動的熱情,甚至被跟著拉下水同樣經歷痛苦的「自我否定」也要接引藝術從儼然的殿堂走入凡間,回到它尚未獨立分化前「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始狀態。

如今「民藝」已被收錄到幾乎所有日語辭典裡,譬如《廣辭苑》裡便解釋:「民眾的工藝,柳宗悅的造語」,這毋寧也是驗收民藝運動確實足以「成就尋常」的一個清楚指標。柳宗悅雖然累積為數不少的著作,但反覆重申的盡是似乎淺顯易懂的卑之無甚高論。再深究些看他申論「民藝」如此重要的理由,也不外乎「用即美」與「他力道」這兩個為民藝定錨的論點。雖然(容我來一點劇透)如同任何牽涉運動的偉大思想,如馬克思主義,單單這兩個概念就足夠產生民藝運動內部的許多爭執,甚至導致嚴重的路線衝突乃至分裂。

有趣的事情來了,既然有民藝思想,而且聽起來既是運動的推動力又不難理解,那還需要聽民藝運動的古老故事嗎?這就是問題所以,人們如今太急於擁抱「抽象」,慣溺於用抽象駕馭理解現實,而這被馴化的直覺可能正是我們現代人面對的最大挑戰,民藝超前時代的銳利就在對此提出警告。所以,讓我們稍微談談這個問題,順便梳理一下此刻在台灣我們「閱讀民藝」的現況(放心探討民藝已經開始囉,你沒有因此浪費時間),我希望你/妳確定清楚,拿起這本《民藝物語》聽百年前運動老故事的此刻,正在做多麼值得給自己掌聲鼓勵的一件酷事。

上進的現代人聽到「思想」總是格外興奮,尤其是在關心民藝的朋友聚集的藝術文化與學術研究領域,吸收消化、翻譯推介、演繹經營抽象的觀念既是本職也是競爭的高地,思想一旦凝聚凍結「鉛字/數位化」為文字便生出了抽象性,脫離了原始說話者肉身與所在時空的束縛,遠的孔子蘇格拉底不說,就算近如尼采甚至傅科,我們在閱讀時很少覺得需要在乎思想應對的具體環境,「具體」當然「存在過」但是這完全無礙於思想本身的啟發,我們不太會白目逼問彼此,反映出現代人偏好抽象的普遍信仰。

三、抽象的陷阱與故事的必要

為了理解民藝思想,說故事與聽故事,真有必要?孔子與傅科的思想如何跨越時空被抽象地領受,我沒有經驗研究不敢多加置喙,但十年來研究民藝同時也對照理解台灣的「民藝語境」,我可以肯定地說:「不夠」。近年來,因為種種的原因(本身就是知識社會學研究的好主題)民藝這個詞彙在台灣廣受歡迎,不識民藝的日本人朋友就曾跟我表達過對台灣人擁抱民藝遠超過日本的熱度感到驚訝,不管在工藝美學、文創產業、地方創生、生活工藝、選物市集的許多活動場合,「民藝」一詞頻繁輕易地被採用,儘管多是修辭語韻、意象消費的行銷添足,確實也顯示了「民藝」對民主台灣某種文化符碼的吸引力。

21世紀面對數位極權、生態危機、文化虛無、經濟衰退、病毒肆虐、戰爭噩兆 …. 鋪天蓋地的多重天災人禍,在這樣失控焦慮蔓延的時代關卡中,「工藝」的語彙與實作在妳我還可以掌握範圍的「美學日常」中悄悄盛行不難理解,幾乎是平撫失樂園驚惶挫敗的一組漫溢鄉愁的通關密語,它暗示(connotate)了「手感」、「專注」、「親近」、「溫度」、「貼心」….. 尤其在樸素「民藝風」的物件收藏與使用中再現的許多情緒,即便只是用手作器皿細細研磨用心沖泡一壺咖啡與好友分享,人透過與物交往舉手之勞的「民藝」日常風景彷彿是跟大自然進行了間隙修補的倫理儀式。

所謂「工藝職人」在這樣的理解下,意味著某種焦慮的現代人嚮望神往的象徵角色(persona),展演了我們心中執著經營「人與自然細膩連結」的工作者/生活者的理想形象,最近連設計師也漸漸被媒體「人設」勾勒為「懂得生活的達人」脫離現實得讓人啼笑皆非;而在設計的使用者的這一邊,每個暈染著「工藝質感」的日常消費也就相應地藏著一個個「業餘版」生活職人微小差異的小夢想。這或許是暫時權充慰藉的精神麻醉劑,但即便在這些看來「小確幸」的工藝近用中,我們似乎也窺見了迷途的現代人對「更真摯親密些生活」的具體渴望。

在這些熱情的「民藝」符號借用中包裝的只是抽象模糊的情緒,或許增加感覺良好,但並沒有多理解了民藝(feel good but not right)。思想確實成為文字符號被記錄了才得傳遞久遠,但消費被無處不可填充滿足空虛的文字符號(弔詭地)也可以正是「對思想的拒絕」,沒人在乎也無從理解民藝為何堅持「無名」,哪裏需要「他力道」,更不用談「民藝」作為反對運動引擎具體的抵抗力道。當然,台灣的民藝語境並非僅止於此,熱潮還包括更嚴肅的「民藝」使用。

四、在焦慮膠著的時代辯證「民藝」想像

2017年1月當時還在籌備期間的台南市美術館,透過製作《台南美術》的「台南民藝/當代對話」專題,挖掘古都文化資產與當代對話的多重意義,也有摸索自我定位的意味。台南關廟是柳宗悅拜訪台灣時重要的採集與評論點,但「台南民藝」顯然無意與本書討論的對象、柳宗悅造詞納入辭典定義的日本民藝交涉。確實,沒有任何權威可以拒絕將「民藝」當成「民間藝術」或者「民俗工藝」的縮寫使用,但刻意以「民藝」為名來編輯民間藝術或民俗工藝與的當代對話,在我看來反映了它對民主台灣爬梳文化本土化進路的魅力。

南藝大的龔卓軍2022年出版《交陪美學論》嘗試重構台灣藝術主體的理論新視野,他使用「民間藝能」一詞(又一個「民藝」!)視為遺落在地身體的台灣當代藝術可以透過交陪回歸,庶民生活中的文化底蘊。在台灣頭,北藝大關渡美術館館長黃建宏於2021年底策展《民主的藝術》,又出現了另一個壓縮「民藝」的可能組合!他直球對決想要超克「舊民藝」的策展企圖特別明顯,針對我受邀跟他在展場以「新民藝」為題的對談,他言簡意賅書寫了底下一段話:

「『民藝』或許在黑暗時代裡,會是獨裁的殘餘物,而在我們這個世紀,更清晰的,是成為『民主藝術』。」

柳宗悅在兩次大戰與日本軍國主義高漲之際推動民藝運動,毫無疑問那是極其險惡的黑暗時代,但民藝原本作為病菌的抗體因此就成為「獨裁的殘餘物」?我們所處的毫無疑問必然是柳宗悅與同時代人「落後」的未來「新」時代,就相距百年的時間差序,但這真的就讓我們腦中的進路更加清晰?見證過百年歷史各種弔詭的左右折騰後,除非還冥冥中相信「線性進步觀」,面對眼前排山倒海的全球現實挑戰,恐怕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這樣理論抽象的自信。談到黑暗與光明,很多人自然想到狄更斯在1859年出版《雙城記》首頁感嘆法國大革命的名言:

「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壞的時代;那是智慧的時代,那是愚昧的時代;那是信仰的時代,那是懷疑的時代;那是光明的時季,那是黑暗的時季;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絕望的冬天」

我們的時代與柳宗悅的時代,2020年代的台北與1920年代的東京,都在絕望的冬天裡希望著春天,愚昧與智慧依舊糾結難解,「新」與「舊」只有在抽象觀念裡才會涇渭分明地對立,現實就像柳宗悅人生最後的警語:「無有美醜」。清晰的天堂路經常只是遮掩住通向地獄的幻影,很多人忘了狄更斯的名言最後是如何結尾:

「我們的前途有著一切,我們的前途什麼也沒有;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五、扭轉時間的迴流力場:回到過去,想像未來

時間,是揭開迷障的關鍵鑰匙。在這眾人毫無懸念地爭相跳躍推測未來的時代,「回到過去以便前進未來」看似愚蠢的看法反而內涵基進,是1920s的「舊民藝」有可能拯救我們這些2020s迷途羔羊的創新觀念。《民藝物語》擺明是一本毫無猶豫(with no apology)「回到過去」的歷史書,也是顛覆無可救藥地暴走的「進步」時間觀的一項閱讀邀約!台灣的民藝語境反映出此刻本地文化地景許多令人期待的精彩動向,但是從《民藝物語》認真端視民藝的寫作動機看來,不管是擁抱、讚賞、挪用、貶抑或揚棄「所謂」民藝,這些文字表面任意想像的「民藝」背後是一片理解民藝的空白,而最困難的理解障礙是:找不到好故事,或者說,找不到願意單純說好民藝故事的初心。

弔詭的是,民藝運動苦口婆心的核心訴求正是:過去發生的事(「故事」)藏著我們急切擁抱未來之際最需要帶著上路的資源,而且幸運地它們早為我們準備就緒。舉一個例子看看柳宗悅怎麼說故事:他在檢討同時代日本茶道的弊害時,對著被普遍誇賞為日本茶道開創新局的千利休嚴厲批判,認為如果我們面向過去的目光再深遠些就會發現,那是日本茶道墮落而不是復興的開始,真正值得尊崇學習的是他們口中更早期的「初代茶人」(柳宗悅的「第一個英雄」)。

事實上,柳宗悅當年把運動目標設在蓋一棟房子「建立日本民藝館」就是以「活著的古人」的慘痛自覺為未來將「說民藝故事」的我們做好準備!他跟民藝同志們奮力搶救流落在日本鄉野被鄙視為註定過去的「下手」雜器,將它們拂拭清理後集中在東京大都會裡眾人合力新築的美術館中展示,動機正是為了給他們心知有生之年未能謀面、未來世界的創造者們保存希望的種子,寄望他們能從觀看民藝器物中獲得啟發,讀到藏在時光洪流中「物」語裡來自過去的瓶中信(你瞧,他們甚至慧桀地預見不能盡信容易被抽象翻弄的文字),突破線性進步觀的暴力盲點,勇於想像那寄託在民藝裡的「另一種未來」!

民藝運動的百年之後,在台灣過於熱鬧喧囂的民藝語境裡,我們安靜地藉著書寫與閱讀默默「回到過去」,跟柳宗悅的同時代人會合。如同他們當年,我們這些現代潮流下不合時宜的異端,要來端正認真地「說民藝故事」。

想想,初代英雄們也有無法逆料的失算,就算他們如何耗竭心思地預籌準備,他們的未來/我們的現在,依然需要有人願意回頭看,開放地面對過去舊民藝的人啊?還好,初代絕地武士們可以放心,因為我看到「聽民藝故事」的你/妳此刻仍在。

讀者,正是這本書存在的理由,聽民藝故事是我們卑微樸直的行動,因為這些故事裡藏著能夠照亮未來的資源(為什麼要寫);因為我們正身處焦慮、危機與失序的時代,需要這樣的回望來打開另一種想像(為什麼要現在讀);也因為透過這些故事,你/妳或許能看見思想如何化為行動、器物如何訴說歷史,更看見自己在時間迴圈裡的角色(聽故事的讀者你能得到什麼)。就在不屑聽老故事、自以為「現代」的旁人渾然不覺之際,故事推開了劇幕敞開舞台,我們融入歷史的波濤起伏,進入英雄故事的懸疑劇情,打破線性時間的魔咒,把它扭轉成往返循環的迴圈,像極了那在最後一刻靠著閱讀的神力拯救地球的「超人」——帶著一點愚昧,一點智慧,但更重要的是,帶著一份無畏的酷斃姿態!

「文化民主化」的設計考察與民藝探問

1月份受邀回中研院給一個短講,會議主題是「文化民主化的反思」,我應大會的要求事先擬了一個講綱如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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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是政治系統的核心範疇,文化則另有自己的運作邏輯,「文化中的民主」(甚至文化的民主化)如何可欲、如何可行是需要在尊重「政治」的理解前提下做適當的釐清,這需要我們論述上構造出新工具的思考架構。

人透過文化為自己賦能,擺脫其他生物自行其道,人造物重新定義與翻轉了人與環境的關係,人透過成為第二個「造物者」而改造了自己,最後也為「人類世」的決裂埋下伏筆。

人造物的權力分配埋藏著「政治」在人類社會中分化而出的起源,馬克思對此提出的反思在於回到生產工具(一種人造物),在生產過程中建立了比「政治」更原初的「經濟」分化。但在經濟之前,文化其實存在著更為原始的能力分化,展現在「創造者」與「使用者」間的辯證,前者透過創造「賦能」後者,後者透過使用「承接」前者。從這個觀點出發,我們可以對文化進行政治發問: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代理人」的政治民主課題?或者說規範了「賦能」與「承接」間循環文化生態的「技術/制度組合」(tech-institutional sets,修改使用Amartya Sen的用詞)是否民主的課題如何考察?

回應這樣的問題設定,我過去7年在設計圈蹲點參與觀察的田野體會,應該可以給學院的理論思辨回饋一些材料:從設計交織社會(DxS)的過程理解設計的全貌與考察設計專業的自我理解(另一種設計史)或許可以提供探索前述「文化民主」課題的焦點,也可以為我們掌握現代性與當代提供即時而且貼近現實文化創用過程的線索。

更具體而言,在1920s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對撞的熱情年代誕生,主張前現代的傳統智慧可以指導糾正當時的近代化迷走,民藝這個由日本發起在亞洲少見大規模的文化運動在「創」與「用」這組文化生態基礎關係中丟下了顛覆當代的思考種子,在「創作的獨裁主義」與「使用的無政府主義」間拋出「民眾」(用)與「藝術」(創)如何保持社交距離/連結的大哉問,刺激也驅動了一部分日本當代文化風貌的形成。

我將嘗試在2020s晚近技術/制度組合的背景下提出一些發散思考,透過考察設計(造物的實作/知識)與文化「變化中」的關係與機會,摸索一個受「民藝」適時啟發的「文化民主化」思考架構。

私の民藝学:趕上,加入,拉開距離

感謝在日台灣朋友的幫忙,今天又收到三本日文民藝的書,這是最後一批了,11月2日從台中國美館回來結束連續幾場公開活動後就要來密集書寫,未來不會再補充這幾年下來已堆滿書架的民藝書。

下一本民藝書架的新書,就是我的《重寫民藝:無名、無我、柳宗悅》!

「民藝學」過去10多年在日本快速累積了許多詮釋文本(台灣挺單調的,主要就一種),我既感到興奮也覺得威脅壓力,寫慢耽擱的每一天都可能又多了些必須把思考研究的創見讓給捷足先登其他「柳宗悅同好」的遺憾。

上週跟出版社briefing這本《尋常的社會設計》續集的「故事大綱」,得到這本(事實上是「前傳」的書)會比《尋常的社會設計」更落地更有趣的評語,心情頗為振奮!希望這個Back to the Future的出版順序最後證明是陰錯陽差的「聰明」(非)抉擇!

這本書的完成對我將是終於放下扛了六年的虧欠,也是對「行人」朋友們當年的義助延宕太久的返恩致意。下週六(31日)我在大稻埕國際藝術節會有個閉幕小講,宣示「重返民藝」的出發決心。題目有點長「尋常社會設計的民藝書寫」,其實只是聊聊下一段的旅程還有裝備的盤整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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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稻埕與民藝學

2012年的大稻埕藝術節留下的照片,Juchen的傑作,忙碌備戰奮鬥後眾人完事放鬆的一刻,真的是從一小撮人自嗨實作夢想開始走向人人的藝術節。那年也是我唯一一次變裝柳宗悅參與遊行,自在蹲坐地面門檻,喝著手中冰涼的啤酒愉快前望,忘了喃喃自語回答怎樣的提問,人生從來都是且戰且走,哪會想到後來發生的事。

算一算真的前幾天po文中估計沒錯:整整9年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大稻埕的世代朋友們鍥而不捨的堅持,絕對可以俯仰無愧地驕傲!

我從一個人參與發起開始,接著以在大稻埕創業的繪本屋加入,到2016年因進入實踐而暫時離開,但一直惦記著創業夥伴們,還有對自己「I shall be back」的承諾。

2017年我以一場民藝為題的演講「民藝與民藝運動的時代意義」參與那年的大稻埕國際藝術節,後來以《LA VIE》的民藝專欄接續這個寫作計畫,這一條持續工作的線索,預計在2021將以《尋常的社會設計》前傳的姿態出書,可以放下柳宗悅了了一樁心願。

第二年2018年的國際藝術節,我終於帶著實踐工設研究生組成的「地平線下」(Upsidedown)團隊重返,再次落地祖靈之地,「稻地/到地/道地」以展追問土地的真摯與設計的本質,呼應前一年國際藝術節的演說內容,更難忘的是在展場與日本民藝館長深澤的那番對話。

如今那批有為的年輕設計師幾乎都畢業了(起碼我指導的三位碩士生),期待他們騰飛之日仍舊能夠毋忘在地。

2019年的五月,我在東海大學的藝術社會學研討會中做專題演講【重新想像民藝:但帶個體與日常美學的社會設計發問」熱身,接著12月28日在大稻埕剛成立的青鳥居所演說,呼應系列講座的主題【昨日的世界,明日的我們】,我講「重回狂騒的黃金年代:柳宗悅日用之美的溫柔革命」,隨即閉關8月書寫完成《尋常的社會設計》。

2020的這個月底(別忘了大稻埕國際藝術節還在繼續~),我將以閉門書寫《重寫民藝》前的一場宣示演講為今年的藝術節閉幕,在大稻埕落地再出發,啟程完成我DXS書寫的第二部曲。來年2021年的十月大稻埕國際藝術節,希望可以拿著新書回鄉,向先輩報告我這一介任性的「在地學問者/在野群學家」的工作進度,除了《重寫民藝》之外,如果一切計畫順利,期待還可以加入One more thing,總之,給這塊育我養我一輩子的土地「一個人」微博但踏實耕作的交代。

CREDIT: 照片是 Mehnai Imana JuChen的精彩作品,不知為何FB 專頁無法share,截圖分享。

拜訪《工藝之外》

最怕人擠人的我,在新竹捲起狂風之際,選擇在中秋的下午一個人,這次將孩子交代給Febie,緩緩漫步在南海學園恬靜沈澱的工藝展場,感想遙遠的東台灣,懷想柳宗悅的民藝之道。

「工藝的問題」不外環繞著五個元素展開:風土、素材、用之手,做之手,還有工藝品本身。工業化/現代化/都市化/全球化的這些巨變「離間」了這些元素原本的親近關係,在各個地方於是對應呈現出不同的「想像的原鄉」。這群年輕設計師於焉逮住了機會,試圖透過策展去「修復」當中的撕裂疏離,希望透過藝術家的創作去勾勒摸索一些「工藝落地的面貌」。

我的問題是:如果工藝品透過工藝師的做手「代表」了風土,那千里迢迢搬運到在地的藝術家「代表」了什麼?什麼又是在「工藝之外」被工藝所代表同時遮蔽的在地之物?

台灣年輕設計師們的用心,在這個展覽中看到許多感動/思考的點與線,或許還沒有到達面(我也還看不到地平面啊~),但已經構成一個專注誠地經營、值得一訪仔細對話的工藝展,我們一起繼續思考…

對相關課題感興趣的朋友們,不要錯過這個藏著年輕設計師既叛逆又迷惑的另類工藝展,後生可畏來日可期,我鼓勵他們少些矜持,多些新一代台灣設計師的勇氣,更直率不畏失敗地摸索實驗下去!

#Represent既是再現也是代表。

#「用即美」比想像的銳利。

# 工藝的母體在工藝之外。

# 到達之前要先能夠想像目的之地。

# A Force Inside. A new generation speaks.

# 可以再有力一點再拴緊一點

【工藝之外──還要▲⤷多久⇨⑪才到?】——▲ 展期| 8月27日 [四] ⁓10月11日 [日]⊕ 時間|週二至週日 9:30 ⁓ 17:30❈ 地點|臺北當代工藝設計分館 4F ▦ 門票|免費入場———————————————————#

回到塔圖因:大稻埕與民藝學

Tatooine,原力故事的開始,每次回到大稻埕談柳宗悅與民藝,對我就像回到塔圖因,一個Foucault所謂「異托邦」的神秘星球,我在那裡跟奕成在那「改變我人生歷史」的下午,好奇問起為何要開「民藝埕」,接著換他問我對民藝的了解,之後他在三樓給我一個「民藝研」的空間,他要我自由使用那個房間,「把你想的民藝寫下來」,那是我意外地開始認真研究起民藝的開始!

塔圖因:昨日的世界,明日的我們

然後我在大稻埕感懷百年前的文化運動,親近了柳宗悅,很認真地站在他那個年代的位置移情想像他的發聲與腳步,漸漸竟然對大稻埕起了超過祖孫三代接續創業之外更大的認同,在民藝研裡透過民藝、親炙柳宗悅、夢回大稻埕,還跟世代的夥伴們一起開始大稻埕國際藝術節生猛草莽的第一年。

受到文化風土感染的我,跟著下了決定,想把柳宗悅當年「民」與「藝」的運動結合,在我的時代用「社會(學)」與「設計」的結合重新實作詮釋!應該是原力給我的力量吧,一旦想清楚後沒有一絲恐懼、不知哪來的平靜勇氣,跟中研院提了辭呈幾乎像被緊急「點召」般熱切離開,開了書店確定存活,跟著便加入實踐設計的教學團隊。

那一年,「民藝研」關閉,我離開前答應/承諾奕成,幾年後等準備好一定會帶一群年輕人回來。

接著開始我在實踐SCID不捨晝夜的跨界新知識育成,一個人勞心勞力的苦鬥,經歷眼睛開刀、頸椎開刀,所幸幾個月前從廢物狀態再起。老天不負苦心人,離開3年後,我回到大稻埕國際藝術節做了第一次新版本的民藝講,那次Janet在場聽到了演講話語中藏著原力覺醒的民藝新聲,在她的邀約下,於是我開始了《La Vie》的民藝書寫。

再過一年,4年後,好似真的force with us,消失的「民藝研」在SCID裡化身變形為「DxS Lab」重新復活,雜誌、課程、出版慢慢展開,6門課整合而成的體系開始成形。開幕之後,幫我最初set up研究室如戰友的同一群年輕設計師邀我回到大稻埕。原來我離開時預言/答應幾年後會跟我回來的年輕「民藝作家」是長這樣的面貌啊!No body planed it. 我只能說:God bless!

年輕人與我一起跨越世代與領域(D cross S)策了一次處處藏著民藝用心的《稻地設計展:看見日常物件的一種可能》,深澤直人在他自己策畫在東京21_21的《民藝:Another kind of Art》開展前來到大稻埕看展,我稱呼他為「敬重的現任民藝館館長」給他仔細導覽,最後我們兩在柳宗悅的文字牆底下深談民藝與設計的當代共鳴。

今年,第5年,就在明天,我要再次回去大稻埕「述職」,感謝鐵志的策劃,「昨日的世界,明日的我們」,這不就是我這五年與民藝原力同在的故事主題嗎?我會跟我心中永遠不死的精神導師柳宗悅報告成長的進度,如果你在現場,我希望可以傳遞一些「原力」這些magic years以來給我的訊息與力量。

我因為前幾天的操勞,今天像全身洩了氣沒有什麼進度,明天講得好壞不知道,但我會用「心」分享,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從神秘體驗開啟的民藝「他力道」

日本民藝運動經常被當成是英國威廉莫理斯(William Morris)「藝術與工藝運動」(Art and Craft movement)的東亞複製品,柳宗悅本人對此斷然否定,堅稱當年未特別留意英國的工藝運動。但批評並未因此中斷,甚至扯上柳宗悅因為妒恨「正統留英」陶藝家富本憲吉才否定跟莫理斯工藝運動的關係。
事實很清楚,柳宗悅早在年輕時擔任《白樺》藝術總監便經歷了激烈的內在思想鬥爭,在美學創作與鑑賞的思考上建立了「他力道」的種子,後來「下手物」的發現與「民藝美術館」的推動可說是歷史因緣際會的意外展開,就思想系譜來看與跟「他力道」無緣的英國工藝運動完全是不一樣的物種!
「他力道」的思想是柳宗悅轉向東方宗教美學後採用的表達語言,與只能倚靠自身頓悟得救的禪宗「自力道」相反,強調打破封閉「自我」的抽象知見,直觀風土環境各種「外物」並與其結合協作的救贖之道。柳宗悅引用淨土宗的「他力」語彙只是他從原本中介西洋美術的「守門人」回歸在地東方,為推動民藝運動便於與大眾溝通的方便法門,「他力道」的原始思想在他踏上「工藝之道」前便已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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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對上民藝:年輕柳宗理的啟蒙辯證

一對個性倔強的父子
一對個性倔強的父子,在家庭衝突、和解與思慕中,曲折地奮鬥走出自己道路的設計師柳宗理,民藝思想家的柳宗悅差點沒能跟兒子傳遞的驕傲。

啟蒙運動(enlightment)是西方現代化歷史進程的起點,人們從傳統的集體權威中甦醒,用「個性」充滿的理性之光「照亮」人類歷史的愚昧暗夜。康德給了「啟蒙」最廣為人知的經典定義─「敢知」(dare to know),意味個體不再將理解世界的責任委諸他人,勇於伸展自我表現自己的內在本真(inner authenticity)。柳家一直有著頑固反叛體制的家庭傳統,每個成員的生命史都讓我們看到了啟蒙辯證的人性掙扎與熱情光影。

 

柳宗悅年輕時曾是大正民主重要人文雜誌《白樺》最年輕的藝術總監,他對人文主義的和平信仰堅定,甚至無懼站到朝鮮那邊抗議自己母國的殖民政府,他與羅丹等當時歐美炙手可熱的藝術家親交,也儼然成為引介西洋美術的權威。柳兼子女性意識強烈,追求音樂家生涯定要跟男子一較高下,為了自由戀愛又不惜跟師長對抗,最後成了打破傳統、開創日本古典音樂新局的先驅聲樂家。柳宗悅與柳兼子這對「民藝夫妻」都是個性鮮明耿直,不容易妥協的人,因此婚後爭執不斷,激烈到不時驚動到左鄰右舍,讓三個孩子都不禁困惑「怎麼還不分開?」

 

柳家的孩子在父母爭吵時幾乎都跟母親站在同一陣線,抵抗在家中蠻橫如暴君的父親。後來成為知名園藝家的三男柳宗民個性纖細體貼,從小便立志想當農夫,要不是靠母親兼子的羽翼保護,實在很難想像在父親的反對下能有後來的生涯發展。而有其父母必有其子,耳濡目染下大兒子柳宗理抵抗父母權威、表現個性的戰鬥力也不遑多讓,這一家人環繞著「啟蒙辯證」的世代糾結,意外地給了我們燭照「民藝」時代意義的有趣切入點。

 

柳宗悅雖說年輕時醉心西洋美術、歌詠天才,但後來勇敢做了自我顛覆,轉而關注「無名」與「他力」的傳統手工藝,而優雅的兼子也跟著忙於料理那些腐朽的古物。柳宗悅的啟蒙之旅最後在「傳統」與「現代」間取得成熟的綜合,推動民藝運動正是他「回到過去」以便「前進未來」的使命。但柳宗悅萬萬沒想到,就在他領導民藝運動忙於戰鬥之際,第一個造反的竟然是大兒子柳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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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藝風格策略家-濱田庄司

《La Vie》2019年四月號No. 180期出刊了!封面主題為【必修的風格策略學】,本期的「民藝x社會設計」繼河井寬次郎之後,這次介紹其學弟「人間國寶」陶藝家濱田庄司。

民藝運動指導思想不外「他力道」、「無名無知」、「用即美」與「物心無二」,概念很簡單但卻把夾在美術與產業間的工藝導入到巨大的矛盾緊張,連柳宗悅本人都被捲入這以「民藝」為名的創意力場中,參與民藝運動者就如韋伯(M. Weber)筆下奉行「在世禁慾」的新教徒在掙扎尋求出路的苦鬥中走出了高度創意的驚人成就!

如果我們把各自走出獨特風格的「民藝三傑」擺在一條直線上,河井最為感性而無爭自得,他用「生活即工作」的京都隱士風格對「民藝的人生道場」做出回答;柳宗悅則最為知性風發,從不畏於跟體制衝突製造麻煩,當然文化運動也因他的無畏衝撞而變得深刻歷久不衰。

在柳宗悅過世後繼任第二任日本民藝館館長的濱田屹立兩人之間,輕巧地走出自己「濱田流」的獨特風範,可以說是三人當中最平衡通融的一位「風格策略家」,一方面,濱田的創作與處世自然流露出瀟灑開闊的鮮明風格,另一方面在專業生涯與社會運動的經營上又精於理性規劃的策略思考,前者不似河井般獨善出世,處處跨大步又踏實落地;後者不似柳宗悅般尖銳批判,但卻能精準地槓桿活化益子的地方創生。

想要學民藝「必修的風格策略學」,跳過了「濱田庄司」這門課,那妳可就損失大了!《La Vie》四月號No. 180熱滾滾上市中,千萬別錯過!

落單的民藝「第四人」

這週除了教學還有學校開會與家庭生活這些例行的事之外,我都在看設計評審的案子,前天回家路上繞去找格子上了堂快速的手沖咖啡入門課,是這一週回想起來最大的「活動」,然後,每天像儀式般排出一個中場休息的時段,從磨豆開始為自己沖一杯咖啡就已經是那一天的「高潮」。

到了今天下午2點多,我終於有機會專心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啦!

對我來講,閱讀民藝一直都是找回「初心」、重新熱機的最好安排,就這樣我二話不說從書架上拿下丸山茂樹的《民芸なくらし》,坐定開卷、縱身一跳,穿越時空「回到20s」!

天啊,真是太好看了!

收到Febie打電話來「驚醒」,這才發覺一個不小心,時光旅行果然高速,什麼!已經8點!窗外的天色暗了,Kaya忘了接,肚子好餓,哈哈。

「你在哪裡?」「我就一直坐在這裡,研究室書桌前」「做什麼?」「看書啊!」「真是個愛看書的孩子。」「這不是普通的書,是民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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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日常戰鬥:記「民藝之母」柳兼子

民藝之父柳宗悅的大名眾所周知,但民藝之母的柳兼子卻很少人聽說,其實才華橫溢的柳兼子還是日本的「聲樂之母」。柳宗悅於1962年過世後,她孤家寡婦一人養育三個兒子仍兀自發光,在1965年成為榮獲日本藝術院頒贈「恩賜賞」與「藝術院賞」的女性第一人。她帶著樂觀天性與奮鬥精神即便高齡仍持續聲樂表演,1972年更上一層樓獲選成為日本崇高地位藝術院會員的第一位聲樂家!民藝的故事缺乏兼子出場的遺憾,不只關係到故事的完整性,也關係到我們理解「民藝」的深度,就如松本健所言,需要恢復「等身大」的柳宗悅歷史實相。但談到夫妻生活的私場面不免有「偶像破壞」(iconoclasm)的味道,還請敬愛柳宗悅的朋友們包涵。

稱柳兼子為「民藝之母」一點都不為過,如果沒有兼子,柳宗悅恐怕很難有今天的成就。柳兼子的音樂演出最早可以追溯到1918年(大正七年)2月17日為成立白樺美術館籌資,同時也是日本音樂史上劃時代第一場由日本人所舉辦的聲樂獨唱會,全部以德語演唱並且其中七首曲目是在日本第一次登場。1919年朝鮮爆發311獨立運動並遭總督府慘烈鎮壓,柳宗悅挺身而出抗議,後來更積極推動「朝鮮民族美術館」,從1920–25年兼子也跟著幾乎每年都舉辦多場募款演唱會,甚至基於白樺和平主義的信念拒絕過演唱國歌。刊登於1920年4月30日朝鮮《東亞日報》上的報導,「我以半島普及音樂思想為志,… 全收入提供給朝鮮文化事業。」單那年下半就在朝鮮開了七場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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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地設計(紙上)展:不要再錯過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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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期的專欄文「稻地設計展的幕前話與幕後事」是在設計展剛結束沒幾天身體還在重病下書寫的,寫了那麼多期《週刊編集》的「Access to Tools」專欄從來沒有像這一期這麼忐忑地迎接印刷成品的到來。

「稻地展」在開展期間收到很多的正面鼓勵(見文後連結),但仍有很多朋友沒有能夠實際到現場,即便來過的朋友也總會有一些好奇,包括策展準備過程的一些細節,還有深澤直人那天來訪的情形。

我於是想嘗試看看借《週刊編集》的版面,來次「紙面上」稻地策展的實驗,我拜託了家靖同學幫我手繪三幅展場圖示,自己也刻意控制字數以便容身這些圖片,讓文與圖可以更完整地結合,連文章結構也企圖與展場空間的設計呼應(甚至安排與深澤先生貼近走一趟!),提供未能到場朋友一些想像輔助,也想讓觀展過的朋友有另一層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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