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打牛湳村》,我成為一位社會學者

【短版同日刊登於聯合報「五百輯」

我成為一位社會學者,不是因為韋伯,不是因為傅科,而是因為宋澤萊的《打牛湳村》。

小說曾陪伴我度過苦悶多愁的年輕歲月,那是三家官方電視台異口同聲與教科書裡教條口號充斥的戒嚴時代,但我必須承認,閱讀小說從來不是我固定的生活習慣,慚愧地在進入所謂「專業」生涯後更是變本加厲,「非虛構」的史地科哲書籍永遠把小說排擠到閱讀清單的後段,從1981年踏入輔大社會系到2014年離開中研院社會學所,33年間我專心於聆聽研究田野中「見樹又見林」的小故事,妄想憑著我(日漸僵化貧拙)的學術語言捕捉它們的社會學道理,直到赫然驚醒必須趁一切還來得及快點逃離,回到更接近社會些的地方治療日益失語的危機,重新學習如何跟社會書寫尋常。

但是,這樣如同「科學怪人」的我,每被問起當初怎樣開始踏入社會學,總是很少人願意相信地回答:就只是因為看了一本小說啊!真的,然後這漫長的學術路就跟著為年輕的我敞開,接著還被那小說燃燒的熱情推著「義無反顧」地衝刺了大半的人生,那「劈裡啪啦,驚天動地」的神奇小說便是宋澤萊1978年出版的《打牛湳村》!

作家故鄉的雲林打牛湳離我出生成長的大稻埕分隔遙遠如同兩個對立的世界,這奇特的因緣要從我這端說起。因為小時候家裡的衝突,身為長子的我目睹一切自幼便憂鬱敏感活在莫名的困惑苦惱中,為了逃避家裡的壓力想的盡是逃家甚至輕生的念頭,那時活似一個怪胎,即便夏日也如活在冬夜般陰鬱畏寒,成天穿著長袖外套恨不得藏滿身體的瘦弱慘白,拿起充滿教條的教科書帶著強烈被羞辱的憤怒,彷彿自己是被捏著脖子硬灌的鴨子。

國中畢業時我想到一個逃脫這世界(或者起碼跟它保持距離)的點子,逮到難得的填志願機會,雖然聯考成績可以就讀成功高中,故意把夜校填到志願排序前面,成功如願進入最後一屆的師大附中夜間部,接著「按計劃」鬧革命堅持不住在家裡,後來母親無奈我的叛逆只好「託孤」給木柵的外婆,外婆於是空個政大斜對面舅舅醫院頂樓傾斜天花板的小閣樓間給我寄宿。

有了自己一個人的基地,我於是開始了晝伏夜出的蝙蝠生活,白天好整以暇像一縷幽靈般搭乘客稀鬆的公車到校,彷彿隱形人般觀察著「正常上班族」、「正常高中生」與我疏離的舉止模樣,最得意的是潛入空無一人的漆黑戲院消耗時日的特權,終日課外讀物為伴忘了還有「正常課業」,最後乾脆在學校圖書館打工,逢正常學生的上課時間沒人就躲了起來,館員常要到書架深處的角落才找得到蜷曲如鼠正盯著書看的我。

夜校生活也讓我有機會接觸到南部來的同學,我意識到他們講的台語跟我不太一樣,談的事與物都讓我意外生疏,尤其是一位憤世嫉俗,動不動就愛跟「台北人」挑倖「不知道做田人的辛苦」特別引起我好奇。有次我們趴在學校頂樓欄杆迎著涼風望下茫茫的台北夜色,大概是想尋求體諒吧,刺蝟不再繃緊跟我交心說,他其實很想讀農校,但是老爸說自己拼老命還在田裡做,就是不要兒子再務農,如果他要讀農校就乾脆回家!我聽了點頭嘆息表示理解,但這下困惑更多了,心想:對務農有興趣?那是一種怎樣的感情?然後務農一生最後認為最笨的人才會去做田,又是什麼樣的心情?那一刻的我不那麼在乎自己內在的模糊輪廓,比起「我是誰?」,我開始分神對「外面」有了新的好奇,台北之外顯然還有另一個更大、很不一樣的台灣,但那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有一天我正將歸還的書由推車放回書架,無意中手裡那書的名字吸引了我!是的,正是《打牛湳村》。我通常不會對小說特別感興趣,但當下直覺打牛湳在呼喚我目光移向書扉之後,沒想到的是拿起放下之際,我的人生也跟著靜默地轉向。我看到:

古意和煦的笙仔與憤世嫉俗的貴仔在中盤商的使弄盤算下無奈地被削價剝削,看到花鼠仔如何「立志」力爭上游經營讓人啼笑皆非的一絲尊嚴,看到奸商林白乙的嘴臉與打牛湳善良無奈的日常苦鬥,看到大頭崁妙手盤演著「一江山決戰妖道魔蝦尊者」戲台後殘酷動人的領悟…. 蹲在書架走道的我神魂結實地第一次飛離了台北,尤其看到「糶穀日記」接近尾聲李臺西告誡兒子的話:「你將來若給我拿鋤頭,我就用鋤頭柄斃死你!」一下子嗅到了「外頭」的氣息,瞭解了那位鄉下同學與他父親的糾結心情。

然後,我開始做一件很蠢的事,每天剪報紙上的米菜價格,想從中拼湊出《打牛湳村》的近況,一個禮拜後,我面對一堆數字與剪報,極度挫折覺得自己徹底無能,然後開始對著生物化學課本,思索這會是我要的嗎?1978年底,美麗島事件爆發,那夜我回老家靠在客廳入口,看到父親、開診所的醫師舅舅與他們政大教授老友黃越欽,三個大男人在客廳談到絕望無奈痛哭抱成一團,舅舅之後跟著灰心喪志攜家移民日本,但我有自己的計劃,《打牛湳村》的兄弟們在台北城外等著會合,便下了決心轉社會組。

雖說是夜校,但附夜仍有附中一貫的自由風氣,教務長看了我的申請,二話不說像幫我辦喜事般比我還興奮地表示讚賞。一年後,荒廢學業許久的我立志奮發追趕,終於也到了選填聯考志願的關頭,再次我的任性發作嚇到父母,只填了短短一排的社會學系便遞給他們要求追認簽名,心想「笙仔、貴仔,我來找你們了!」從此踏上我的社會學路,再也沒有回頭。

Okapi《尋常的社會設計》書評來了!

Okapi是柏克萊的閱讀情報平台,我是直到出書才知道(有夠沒常識)。《尋常的社會設計》還在印刷廠時他們就已經向出版社索取檔案閱讀,並在上架第一天就安排了訪談!

當天不只記者還包括攝影師與主管都到場,訪問過程極其專注投入,事後處理也非常謹慎,經過一個多月的反覆編寫確認,態度之認真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一直期待著這篇新書評介,… 直到今天下午終於刊出!

迫不及待閱讀後甚為感動,書問世後這段期間我固然收到許多讀者的熱情回饋,每個人喜歡的章節段落各有不同,對我都是很大的鼓勵;但我確實也收到少數讀者對於這本「奇書」中排山倒海的資料量與反覆探問、跨大級距的思考辯證感到困惑(作者我聞言只能哭哭)。

這篇據說作者整本書徹底來回翻閱數回、再三咀嚼才細細完成的完整書介,希望可以對他/她們有所鼓勵與幫助,如作者的生動比喻「上山下山」、滿載而歸!

讓我分享一些文中段落如下:

”專訪這位思考奔馳跳躍的作者的過程,就有如目睹書中旁徵博引的文字清晰浮影於眼前,滿載著資訊的談話來回折返,偶然在林間見到光影閃爍,映射著見樹又見林的豐富開闊。 ………雖然看似任性,但這位有著豐富登山經驗的社會學家也是一位負責任的嚮導;在帶著人左迴右拐、閱歷了社會學與設計交織的風景後,卻也穩穩地帶著讀者下山。或許正因為這樣,在《尋常的社會設計》中,儘管像在林間迷途,卻始終沒有失去方向,讓人一路漫遊、瀏歷而遊興不減,甚至流連忘返。”

精彩的書評全文在此:設計的現場就是身體的現場,拉近「做得手」與「用的手」:專訪社會學者鄭陸霖《尋常的社會設計》

涂爾幹的群學心法(下):視物如社會

自殺,生命幽諱的自我結束。雖然每個自殺都成就了個人乾脆俐落的歸零,但也給旁人留下情緒與理智溝通永遠無法聯繫的空白,遺憾與惋惜中滿是隨著自殺者離世而永遠封閉無解的謎。每個自殺者都有著獨一無二、無法被至親好友理解的辛酸,稍稍謹慎的心理學者都寧可選擇無言,對焦於分析集體的社會學者又憑什麼對著自殺說三道四?

但事實是,社會學當年能夠成立,如果沒有先行者涂爾幹用《自殺論》(On Suicide)這本在《社會學方法的規則》之後跟著出版的著作展示其應用,很難想像這門新學問如何能在個人主義高漲加上強敵環伺的年代站穩腳步。那麼,為什麼涂爾幹要拿還在襁褓階段的雞蛋去敲最難應付的石頭,千挑細選後還是執意要拿自殺當研究對象來為社會學開幕。用無異自殺的行為來突圍求生?這個危險動作顯示了涂爾幹當年建立社會學的急切感,以及他孤注一擲於單點突破的藝高人膽大。

《自殺論》一場讓「社會」如物現身的魔法術,涂爾幹的天才之作。

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如果連自殺都可以證明受社會事實「自成一格」的影響,那麼他新學問可以競逐擅場的空間也就迎刃敞開,留下身後寬闊的腹地供後繼者魚貫而入逐步鞏固陣地。涂爾幹研究自殺的入手怪異但自有其道理,我們就來看看這顆天才腦袋是怎樣教我們「換個角度看世界」,然後想想,我們可以從中衍生出怎樣的新創啟發!

繼續閱讀 涂爾幹的群學心法(下):視物如社會

涂爾幹的群學心法(上):視社會如物

啟蒙運動啟發了從「個體性」全面地想像「以人為中心」的文明新願景,雖然其普世價值一直承受來自左右的各種特殊主義的挑戰,近年來更是面臨一波波看似歷史倒退的嚴峻挑戰,仍是驅動文明進步與維繫希望種子的重要理念,事實上,許多針對西方現代性的批判反而更深刻地反映了啟蒙的理念。社會學者向來擅長「啟蒙辯證」的各種宏論,韋伯、阿多諾、傅科都是被再三傳誦的佼佼者,但「社會學之父」孔德(1798–1857)的實證主義版本雖然緊扣社會學成立的淵源,長期以來卻最被忽略。

上一篇專欄我們為孔德平反,「啟蒙個體」在網路網路與人工智慧強大又隱形運作的當代已然進入人們身體日常實作的細節,從自我監視(self-monitoring)的穿戴裝置到身體感測的智慧環境(emboddied computing),「自由個體」被許多可見不可見的軟硬物件所聯手支撐才成為集體的事實,雖然這客觀秩序也跟著匿跡躲到「個體意識」之外。孔德給予「社會學」這門新學問帶領「啟蒙」脫離理念論證「形而上」階段的使命,期許它如同天文物理學對「地心說」的質疑,帶來「由外而內」(outside in)的穿透眼光(in-sight)實證關照「個體性」背後集體運作的邏輯。

繼續閱讀 涂爾幹的群學心法(上):視社會如物

重返孔德(下):個體時代的群學肄言

紐約大學史登商學院教授史考特蓋洛威(Scott Galloway)的新作《四巨頭:亞瑪遜、蘋果、臉書、谷歌的隱藏DNA》(The Four: the Hidden DNA of Amazon, Apple, Facebook, and Google)分析了GAFA這四家在網路時代全面滲透我們日常生活的巨無霸公司如何成功的道理。他的解釋準確延續了我們在週刊第一期為Access to Tool熱身開場關於「榔頭如何塑造人類」的故事線索,他說:Amazon主導控制了我們狩獵與收集的原始需求,Apple象徵了性吸引力與滿足了獨特的自我虛榮,Facebook清楚知道我們與他人產生連結的深刻渴望,Google滿足我們隨時隨地對指引與解答的需求,他們用無可匹敵的速度與規模操縱提供工具,滿足了人類自從穴居時代便具有的基本情感需求。

但是蓋洛威憂心忡忡地認為,這四家網絡時代的新型企業對現代生活的影響如此細膩又龐大,滲透到我們「自我理解」與「生活構成」最根本的紋理,但我們卻對GAFA超越一般國家達到甚至神祇地位的威脅失去察覺更不用談到異議的能力,這是更深刻的窒息危機。他主張我們必須要拆解這四隻企業巨獸才能夠恢復市場創新的生機。這本書出版時剛好碰上Facebook的洩密危機,大約8700萬名用戶受害,個資遭英國「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這家公司透過一款叫做「這是你的數位人生」(This is Your Digital Life)的遊戲軟體違法蒐集,執行長祖克柏承認Facebook全球20億用戶都潛在受到威脅,能夠蒐集整理、分析與運用這麼數量龐大個體各種鉅細靡遺生活資訊的巨無霸企業可以說史無前例,更讓蓋洛威激進的解體提案加倍宏亮。

細數GAFA所提供的軟硬體與服務,確實已為人類的生活開啟了翻天覆地的革命性改變,這些變動的核心不管是Amazon上購買書籍、音樂、各種商品的自由,Facebook在社群媒介上無遠弗屆的聯繫分享與人際經營,Apple的iPhone開啟以個人為中心在移動中持續與世界緊密交流的日常,Google那讓許多人既嚮往又驚慌的Duplex數位助理,都指向數位時代因為這些物件與服務交織的支持而出現的「個體意識」。GAFA這四家公司正進入彼此的市場火熱競爭,世界各國如火如荼規劃建構中的5G行動通訊網絡將為物聯網以及背後的遍佈式運算(Ubiquitous Computing)添加巨大的動能。

繼續閱讀 重返孔德(下):個體時代的群學肄言

重訪孔德(上):一場未竟的哥白尼革命

歡迎來到「任性社會學者的選物展」!

在數位新時代重說一遍社會學的故事仍應照規矩由「從前從前…」開始,展場的入口第一站,我們回到兩百年前拜見創始這門學問的法國哲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

孔德從伽利略、牛頓等人的科學成就歸納出了「實證主義」(positivism)看世界的立場,天文物理學當時因為牛頓偉大的科學綜合剛剛歡呼確立了「哥白尼革命」,從此顛覆了人類數百萬年來仰望天際時對自己所處位置的直覺想像,被迫承認地球只是終日圍繞著太陽打轉的眾多行星之一,我們並非唯一,而「中心」一直在我們視線之外的遠方。

孔德為科學革命的暗示感到興奮,認為當時的時代趨勢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文明關頭,必要在「人與社會的科學」裡建立同樣跳脫以「個體」為中心看世界的意識框架,客觀地考察我們被包裹運作於其中的群體秩序。「哥白尼革命」未竟,我們需要大膽進步到下一個人類社會的演化階段,重新裝配「複數思考」的基進眼光,踏出「個體意識」的直覺屏障,「由外而內」用一樣的實證精神客觀地檢視我們在地球內人群間的存在狀態。然而他原本屬意的「社會物理學」(social physics)一詞已被搶先佔用,於是他轉而稱這個全新的群學知識提案為「社會學」(Sociology)!

繼續閱讀 重訪孔德(上):一場未竟的哥白尼革命

《東西的誕生》導論(下)

Molotch教授長年在紐約大學的社會學系任教,是在都市社會學、環境社會學、災難與媒體研究等領域都曾經做出創新貢獻的知名社會學者,尤其是1987年出版的《都市財富》(Urban Fortune)分析都市地產的金權網絡如何在都市地景的塑造上發揮關鍵的角色。他所提出的分析概念「都市作為成長機器」(City as a growth machine)更是影響深遠,因而在2003年獲美國社會學會頒贈終身成就的殊榮。

這本《東西的誕生》出版於2003年,旋即在次年獲得Mirra Komarovsky獎的推薦,從原本金權城市政經網絡的社會學分析,一下跳到香水口紅、土司麵包機、公共廁所這些小尺度(petite)的設計風景,堂堂一位大教授中年搞起文青風情,轉換不可謂不大。如果你以為這是他偶爾為之的小品之作,那就錯了。Molotch教授在《東西的誕生》出版之後,2010年與Laura Noren合編的《Toilet: Pubic Restroom and the Politics of Sharing》(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針對馬桶廁所進行研討,接著又於2012年出版檢討公共場所監視器的《Against Security: How We Go Wrong at Airports, Subways and Other Sites of Ambiguous Dang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回頭檢視Molotch教授已經成形的出版,可以看出《東西的誕生》並非意外的插花之作,而是他長期經營「設計社會學」的重要起點。

可惜的是,《東西的誕生》這本書問世以來並未對社會學界造成太大的影響,與他早年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切入金權城市的大受歡迎對比強烈,這個結果完全在意料之中,原本對資本主義敏感批判的左翼社會學者竟然熱情擁抱起設計!這本專書如果被社會學圈推崇群起追隨那才令人意外。Molotch教授果然是走過夠多夠久社會學路的識途老鳥,清楚自己將會遇著社會學讀者的慣性抵抗,他針對這些必然質疑的回應早就預示在本書內文的重要關節。

東西從哪裡來?我從哪裡來?

這本書的序言<我從哪裡來>非常簡短,從「我」到「東西」,人與物平等對稱的格式呼應著英文原書名的「東西從哪裡來」,自省與交心的意味濃厚,甚至帶著內行人才嗅聞得到的動人感傷。從六〇年代的左派憤青轉到肯認鐵定會被年輕時的自己不屑的設計,他反思來時路交代了一番心情:

「現在,我認為譴責民用品的那股勁頭是低劣的政治策略,就智識而言,也太過迂腐幼稚。」

Molotch的生父經營汽車零售,母親那邊的家族則是做電器生意,父母雙方都是商人的家庭傳統給了他成長的重要支援,金錢的奧援他應該心知肚明,但精神洞見的啟蒙或許要到他年齡見識漸長,準備好書寫這本書時才豁然開朗吧?帶著自我批判的懺悔口吻,Molotch說道:「那些哺育過我的手曾被我反咬一口,被我的嘴,也被我的腦反咬」。直接面對並思考設計的社會學意義,對他而言,是脫離社會學慣常同溫層的契機,「本書試圖徹底解開(東西從哪裡來)這個問題,而且我希望解開的方式能跳出自己生命歷程裡的緊張,引導出未來的一些新路向」。

相信設計物可以是社會進步的助力,很難不被社會學的「同行常識」認定愚蠢犯了化約論,主張資本主義商品可以是消費者精神自由的媒介,更鐵定是中了商人行銷伎倆操縱「商品拜物」的毒。年輕時的Molotch無非帶著這樣的腦,重重反咬了父母一口。

這本書翻過序言後開啟論證的第一章<聚合物:好與壞>以及為這本書做總結的第八章<道德規則>,頭尾一貫都以直言檢討這種「資本主義批判」的制式論調破題,要社會學者戒掉「對別人的東西說三道四」的壞毛病。這樣直白的書寫有方便讀者的好處,不投緣的死硬派很快就會反感掉頭省得浪費時間,而那些早覺得「哪裡不對勁」的讀者可以熱身,準備拋棄成見用開放的精神,遊歷Molotch教授精心安排的物件身世之旅。

左腦的反思:「我反咬了那些撫育我的手」

這本書出版之際,我在中研院社會所剛升副研究員,學術生涯跨過一個階段,於是閉門檢討給自己規劃長期研究的方向。從博士論文的國際運動鞋採購市場開始,回國後經歷過數個產業研究的累積,關心的社會學課題固然有所不同,但靜思之下赫然發現都與設計相關,物件也都扮演著因果解釋的關鍵角色。這些反思引領著我最後下了決心,將未來的研究生涯賭在「設計」與「物件」上。

糟糕的意外是,一旦開始認真搜集研究文獻後馬上碰到了大麻煩,幾乎找不到任何「認真對待設計」的社會學文獻!Molotch教授《東西的誕生》這本奇書簡直如荒漠中遇著甘泉,早在我「設計轉向」的啟程處等著我, 沒有先行者豎立標竿的優異社會學研究當作晨昏對話的心靈夥伴,或許我早將「社會跨設計」(Design X Society)的願景當成不切實際的幻覺退陣下場。

社會學遇見設計的平行線索

從我離開中研院後轉入實踐設計學院擔任教職至今也已一段時日,在設計教室的田野中攪拌提煉社會學的新體驗,如今對媒合社會學與設計也有了更篤定的體會,回頭與群學出版社的朋友們協力規劃Socio-Design系列,第一棒上場的自然是Molotch教授這本精彩萬分的設計社會學力作,召喚新血加入絕沒有藏私的理由。

時光回轉到更早,想想這一切轉機萌芽之際,要是我自己沒有「社會學需要好好研究設計」的念頭,大概不會出現跟《東西的誕生》的邂逅。這篇導論的最後,就讓我話說從前,分享曾經年輕的台灣社會學者「我從哪裡來」的動機線索,平行於Molotch教授的反思,或許可以提供台灣讀者一些在地脈絡的想像,給還在設計的門檻旁猶豫未決的朋友參考。

一、回到發展的原點:

發展社會學是戰後台灣社會學與國際接軌的一個重要領域,當年在現代化理論與依賴理論的爭辯中,台灣找到「東亞四小龍」的學術定位,也因而受到國際社會學圈的青睞。如今市場全球化、網路科技、中國崛起、金融危機、氣候變遷、、世局已然不同,而「發展社會學」更早隨冷戰背景結束而消失匿跡。但生態、永續、食安、能源、老化、安全、人權等眾多問題並未消失,反而大論述解體失靈之後,從分散去中心、貼近在地的社會創新與制度實驗下手,成為有識之士關注人類社會未來發展契機的焦點。

設計(無關商業或公共)本質出發點都在解決問題,它的重心不在高遠的法規政策,而是在貼近人身體五感所及的日常場域中,透過力求準確的環境調配來驅動社會實作的改變,進而達到社區與生活改善的目標。社會學如果不能有效連結設計,等於也斷絕了社會變革最終要被落實檢視的「最後一哩」。凝視人們與物件交接物質日常中的苦與樂,回到當初踏入發展社會學的初心,「更好的社會生活」需要的是,如Molotch的概念所言,「接合」(lash up)可見不可見的事物網絡而讓「東西」得以穩定存在的努力,證諸過去社會學前述突破巢臼的創新創業,沒有比「重新帶回物件」(bringing the objects back in)的設計社會學更適合提供這樣的改革洞見了!

二、產業升級的出路:

台灣社會學圈在面對產業轉型的課題時廣泛預設著對「新興高科技產業」的偏好,半導體、液晶面板、奈米、生技產業逐級而上,充滿著後進國對掉入「落後」、「脫隊」不進則退的焦慮。過去大抵上社會學研究對於傳產殘留的興趣主要擺在探究生產分工網絡的彈性,勞動體制如何壓抑勞動,還有台商如何在外移地連結政商治理的課題。儘管產業結構上更接近義大利中小型家族企業主導的體制,但透過設計加值擺脫代工,從而走上魅力品牌的「義大利式」產業升級之路,幾乎沒有社會學者深入探討,新舊產業交替的「升級」(upgrading)這種社會學者自己最喜歡批評的「線性想像」可能暗中作祟。

我衷心希望Molotch這本書可以幫助我們移除,不管是因為「硬派理性思維」(非常符合「代工體制」對技術、成本與紀律的崇拜)或者因為對「資本主義的不信」,無法正面直視「設計」中藝術與感性創意的障礙。弔詭的是,比起「兩兆三星」這類產業扶植計畫在水電、交通、土地等公共建設與租稅補貼政策偏好上向大型企業傾斜、甚至排擠到其他社會部門的弊害與風險,用設計加值產品創意與品牌魅力的產業願景,反而更容易讓產業與社區結合,更適合多元分散的社會民主,也是更加「社會學友善」(sociology-friendly)的路徑,不是嗎?

三、進入造物的倫理:

社會學消費理論經常導向人們在商品消費中異化與消耗反抗意志的結論,但證諸現實,消費抵制與抗爭幾乎普世存在於當代重要的社會爭議與運動,設計物的消費者在面對商品價值時顯然有著超出功利主義享樂計算的認知框架,道德不安與倫理信念伸張同樣驅動著當代的消費選擇。他/她們在網路與現實世界中積極串連、評價、監督、牽制著企業種種商品設計與行銷的作為。「消費社會」從歷史舞台上現身帶給企業與社會的最大挑戰,反而是如何跟使用者進行「不被看穿陳腔濫調」的對話,甚至如何透過設計物件的媒介,培力積極消費者(active consumers)參與到更大範圍的社會變革。

《東西的誕生》中提及了許多包括Patagonia等品牌對於環境生態改善等公共目標的價值訴求,事實上像Apple與Nike那樣被抗議團體批評得體無完膚的品牌,最終引導她們往上游改善設計製造流程的壓力主要還是來自品牌愛用者,他/她們用購買與使用行為公開地與品牌「簽下」這些公司必須履行義務的價值承諾,當然也有權給這些品牌退場壓力。我們當然更不該忽略,「公平交易組織」與「綠色和平」這類公益倡議團體本身正是大量運用設計手段來傳遞、動員、累積運動能量的高手!就如Molotch教授所言,跟他們抗議的對象一樣,同樣也需要透過設計策略與設計物件「說故事」以創造出「為善的時尚」!

「好設計」一直是設計師專業自省的持續發問,從改善個人生活、友善環境生態、降低災難衝擊、到促進社會溝通與避免歧視;從早期工藝美術運動與包浩斯的淑世理想,到近年商業、非商業的許多「社會設計」的案例,不只設計可以從社會學處得到助力更開闊準確地理解如何「縫合」(lash up)物件到真實世界,連結設計思考/實作的社會學可以期待更「唯物地」接近消費生活中平常公民更真實的倫理處境。

第四,攜手設計回到實踐:

設計是一門「實作的知識」,設計學院裡包含了許多從提案到創作,一個環節扣緊下一環節從身體實作的體悟中求知學藝的課程安排。但從中研院「純學術」的經院高塔看下來,設計學院甚至夠不上「知識生產」的末班,頂多只是高階抽象知識下滲(trickle-down)到低階實作的知識應用。刻板化的扭曲想像將「動腦的知識」與「動手的實作」切割成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於是「說的人」真以為可以思想指導「做的人」,「做的人」私下則暗自訕笑「說的人」只會出一張嘴;「說」與「做」的巨大鴻溝不正是台灣從教育到經濟在面對時代挑戰下轉型失敗的悲劇表徵?

傳統學門分立的專業堡壘在先進國家裡早被看得清楚,無法有效回應時代的劇烈變化,如今新的體認意在打破傳統的二分框架,思考姿態要保持在貼近現場的實踐水平面,發問的奧義不在正確與否而在引導探求路徑的有效性,知識過程應被理解為是問題解決的動態成分,革新提案則被預期要在實作與的驗證的循環中逐步收斂。知識自始至終不脫人類在特定時空下解決問題的實作產物,是人類與時俱進探索環境、持續演化的創新證據,這是杜威(Dewey)等美國實用主義者早就提出遠為深刻的「設計思考」。社會學者拿米爾斯(C. Wright Mills)的「社會學想像力」(sociological imagination)來自我宣揚已成公式,這位一眼看穿「宏偉理論」(grand theory)與「抽象經驗主義」(abstract empiricism)看似對立其實系出同源的傳奇人物,其學術生涯起點與學術性格養成的博士論文《社會學與實用主義》暗示了在社會學傳統中為設計早預留的位子。

Socio-Design: 另一種社會設計的想像

從「實踐社會學」(practical sociology)、「創作式方法」(inventive method)、「拉闊社會學」(live sociology)的新概念可以看出近年來歐美社會學與設計圈頻繁交流的端倪,攜手設計有助於社會學克服危機重拾實踐精神並非臆測,它已經是方興未艾跨領域知識實驗的現在進行式。Molotch本人參與了Resilience by Design結合設計的跨領域都市創新實作平台,Latour近年來頻頻參與藝術策展以探測(detect)適切於「人類世」(Anthropocene) 的知覺佈署,無非都反映了「社會跨設計」(DxS)探索社會學時代可能性的最新知識「時尚」。沒錯,正是「時尚」,就像《東西的誕生》的終章最後一段Molotch引用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有魅力的馬克思主義」對時尚本質的看穿,是一種拒絕再套穿「社會學」與「設計」涇渭分明「制服」的反題。

社會學的「實作轉向」(practical turn)如果不想流於另一波抽象思維的學院風潮,跟蠢蠢欲動正往「社會轉向」的設計新勢力協力共學,會是一條可以保證「格物致知」踏實求學的好進路,這個設計與社會學共享的「無邊界」平台,模擬葛芬可創造出ethno-methodolgy一詞的機巧,我們稱這「另一種社會設計的想像」為Socio-Design,這本書也是以此為名的群學出版新系列的第一個邀約,歡迎加入未來更多DxS的知識探索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