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1月30日下午,桃園國際機場的聯外道路,直升機正從天空監看下方的群眾,地面的人有的拿著鮮花,有的仰天比著手勢示威,站在群眾後方的攝影師宋隆泉按下了快門。
照片中看不到的群眾正前方是軍、警、憲、警車、鎮暴車、坦克車、拒馬、消防車等人機組合成的圍堵陣仗。
這是台灣民主化最炙熱的元年,記錄了年間三千多起自力救濟的集體抗爭,平均一天10件,台灣社會的底層正在沸騰翻滾,9月28日民主進步黨宣布成立,戒嚴令廢除一年前的最大非法結社,國民黨政府意外默許,各方角力在暴力邊緣摸索著新的遊戲規則。
12月6日立法委員增補選,在那一週前的選舉日,反對運動的海外領袖許信良搭機闖關回國,反對勢力匯聚機場迎接,忙碌於各地的軍警部隊迅速集結。
軍警與群眾在機場外公路上的對峙,是台灣民主化開啟之際最高潮的原始場景,社會各種矛盾繃裂到這衝突凝滯的分隔線。果然照片剛拍完不久,水柱與石頭齊飛,雙方各有人員掛彩。接下來的幾天,三家官方控制的電視台持續播放「暴民」的鏡頭,一字排開30多輛警車盡被翻覆,播報台記者臉色沈重地譴責少數人組成的「暴力黨」,距投票日只剩幾天,勝負看來已定。
1986年中的「紐約時報」報導,這一年家用攝影機、VHS影帶、VCR錄放影機的銷售翻倍上揚,宣告影像拍攝與播放的大眾化時代來臨。「綠色小組」,台灣第一個街頭攝影的運動團隊在10月成立,11月的桃園機場事件是招喚他們目擊民主現場的首個任務。
綠色小組從地面拍到的鏡頭呈現不同的景象,民眾被水柱衝擊的身體苦痛、石頭從軍警部隊的後方丟出、民眾被拖進去毒打,整齊翻覆的警車位在圍堵線後方。
那是網際網路還無法想像的年代,從一卷帶子開始,於是展開了VCR的總動員,就在空中的無線廣播繼續將暴民形象傳送全島之際,地面上沒日沒夜、自動自發的拷貝發送,從家戶、競選總部、選舉會場到非法的有線電視網,經過資訊的微血管迅速擴散,熱血追趕投票日前剩餘的幾天。
從攝製、複製、發行到通路,三天內通過陌生之手的接力與口耳相傳,無數攝影機、錄放影機、有線電纜的銜接,一個綑綁全島隱形的「第四台」快速浮現、在選舉日前又分解各自歸位。在這訊息之流的撞擊中,台灣一分而二豎起兩個對立的影像世界,透過展示民眾的身體爭奪界定真實的權力。
民主是現代性的表徵,因為它代表著權力的產生與透過神權、法統的神話傳統切割。主權如今來自於均質、等值、無色、無性的「人民」,量的「多數」成了政權鞏固的唯一基礎。選舉場的辯論與議堂的質詢「代表」政治,理應冷靜理性的政治溝通預設了質的「真理」保證。
然而桃園機場聯外道路上的對決,提醒著我們在民主發端之始就存在「現代性」激情的流動底層,它不具「形式」、沒有「實質」、更不倡議「審議」,不在爭取「理性的多數」而在創造「野蠻的少數」,不在爭取「代表」而在經營「再現」,但卻直接關係到民主的成王敗寇,是符號、影像、物質、身體、科技、情感的另一個民主內戰的負片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