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第一堂社會學課

我的朋友不多,如果再扣掉幾乎沒有碰面的臉友那就少到可說稀薄了,哈哈。主要是我喜歡簡單生活,笨拙不知道如何、也不覺得需要經營人脈。最近兩位算是比較熟的朋友(其實也是半年一年才因事碰面)接連「出事」(唉)讓我唏噓不已,一時之間不知道能說什麼。

這麼多年來不是沒有聽聞什麼,但每每在聽到的當下,馬上理解是不知幾手後的傳聞,聽的時候總有倫理不安,沒有一個當事人在場,尤其談的時候通常瀰漫著令我不安的gossip娛樂氣息,我通常會表露一點希望改變話題的暗示,自然更不會好奇追問,畢竟在我的理解中「無罪推定」的邏輯在日常交往上也是合理的,即便現在,我也不想隨便「有感而發」便導向recollect memory多說些什麼加入gossip。無能的我只能在距離之外、回音歇止的死巷子裡,靜靜觀看這個越來越讓人費解的世間,體會正被教導啟發的尋常道理。

前天跟Kaya聊天,我問他自認是怎樣的「朋友」,如果是好朋友應該會從你身上看到什麼優點、獲得什麼「好處」。我知道他的朋友很少,國小國中各換過一次學校,還有獨子加上父母的兄弟姐妹都不在台北,這些都是原因。我對兒子的社交稀薄有些心疼,因為知道他這幾年經歷過的一些具體挫折,好奇他一個青少年在這種「友誼缺乏」的狀況下怎麼看待自己,關心他的self-images,畢竟他不像我到了可以脫離世事的初老,朋友是非常重要的人生資產需要好好經營。

他想了一會兒,謹慎地慢慢說自己是個「善良的」朋友,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的回答有意思,靜思之下意外準確,說自己「不會強迫別人」。意外,有些心疼,但也讓我聽了很感動。

「友誼」這件事經常是社會中人脈經營的一個滾動的「中間節點」,你如果沒有覺得obliged to do things a “friend" supposed to do in return, 在「江湖社交」中經常就不會是個眾人眼中的「好朋友」。Kaya進入國中可以說才初次「步入社會」,跟著青春初期便單純懵懂地捲入同儕風暴,因為想做個好朋友而面對過「義務」的壓力,成為出手大方海派朋友的「小囉囉」,他明明知道不對勁還是無法脫離「朋友就該有義氣!」的集體壓力。

最明顯的一次他感到困擾的「小事」,我聽到以後從社會學者的直覺就知道危險。那位交友廣闊的朋友當著其他朋友的面前折斷Kaya的筆,然後說:「沒問題,我再買一支給你!」多麼恐怖的控制展示,你的東西都是我的東西,你當我朋友就會被我照顧!Kaya很困惑這是怎麼回事?但我一聽就知道他陷入了「要不要當好朋友」的兩難,一個小撒旦佈下靈魂操縱的細膩陷阱。這個事情開啟了我更多的了解,最後知道孩子自己沒有能力脫身,決定跟著搬家一起換學校。

我知道他曾經重重跌過的社交創傷,讓他自我懷疑過一陣子,他的應對方式一開始是可以理解的採取保守:謹慎判斷寧可不交朋友。他今年給我的生日卡片上就寫了感謝爸爸救他脫離困境,讓他可以歸零重新學習。很棒的是,國中畢業之際,他回頭看這段體會,給了一個新的理解,意識到自己的「善良」,我很高興少年人生的自我敘事有了這個翻過一章的正面結論,上過一堂深刻的「社會學」,高興他有這麼準確的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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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說,社會上有很多場合,包括一些商場人士建立同窗關係的「高級學位」,都是有認識朋友滾動資源的誘因在。我開玩笑跟他說,你跟你老爹一樣,是眾多社會資本累積網絡中的一條「死巷子」,你有三個朋友就是三個朋友,然後別人很難從認識你再往前認識新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懂不懂我在說什麼,但他能夠欣賞自己有「不勉強朋友」的「善良」,可以說經歷挫折困惑後,慢慢終於建立了正面肯定自己、遠離青春同儕「準幫派」誘惑的珍貴定力。我提醒他,朋友慢慢交不要緊,暫時少些沒關係,有時候聽從內在的聲音、確定無法當「好朋友」是件好事。老爹眼中覺得驕傲,因為兒子學會勇敢相信、知道體貼理解自己、進而肯定自己的「善良」,雖然因此暫時還會是個不容易被當好朋友的「離群者」,但善良放在第一位要繼續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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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意外跟服設投緣?

服裝設計系是實踐大學四個設計系中我最沒有接觸的,我在摸索如何貼近整合社會學與設計來發展實作新觀點時也(to be honest)最少參考到服裝設計的個案,但是去年開始試著開放原本只給工設系的課程後,大學部的課程收到最強烈正面回饋的卻是服設系的學生,意外!因為距離產生的美感?X_X

研究所分量加重許多的人文思潮課程,新加入的媒傳與建築研究生感受/享受 hard-core思辯衝擊的興奮熱情甚至比工設還明顯。但目前還沒有服設的研究生加入,未來如果再開課,希望有機會觀察服設研究生的參與。

社會學者在設計學院裡教書,能夠在讓年輕設計師打開更寬闊人文視野「的同時」更加肯定自己的專業價值與激勵自信,我作為設計人才養成的一個思想觸媒的「中間材」,覺得挺欣慰的,成功不必在我,社會學能夠跟設計共好,更好!

七位實踐服設系學生修完《日常萬物論》課程版的期末心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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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大二能選到這門課真的非常感恩,雖然課程非常繁忙,但是每個禮拜的案例分析總是讓我對在那個時間點正在做的事有一些新的看法,…. 老師從生老病死的循環做整個課程的核心,完完全全把生活帶進課程裡,我相信如果自己不是設計系的學生,來聽這門課一定也會受益良多,這一門課完全改變了我設計的觀點,也解決了很多以前會自言自語問自己的小問題,「設計包含了理性、也絕對包含了感性」如果還有機會,希望能與老師再次見面。謝謝老師這學期的教導。

2. 這門課非常有趣 可能是以一個文學(?)的角度去切入設計這方面很有新意,跳脫了我們以往的設計思維,改變我很多在事情上的看法,非常推薦給所有設計系學生來讀。

3. 一開始去上課聽不懂上課內容,但越到後來才發現每堂課都是環環相扣,也發現生活中很多東西其實是大有學問的。… 我覺得這堂課帶給我的就是用一個全新的視角去看待人、生死、生活、世界,在這裡聽到、學到的都是我以前沒有想過,但上課過後對事物的敏感度好像就提升了一點,不再覺得所有事情都是理所當然,所有事情也都變得很有趣。

4. 畢業前很慶幸自己上到這門課,某方面也認為自己相見恨晚!在實踐設計學院學習四年,剛起步時有像星空一樣多的憧憬,過程追逐各種大大小小的目標,經歷學習磨練化繁為簡後⋯如今即將畢業入社會,才恍然大悟⋯原來創作一切的目的都在找與人的共鳴。….. 學期中談論到….(出書前保留神秘感,X_X)… 等不同面貌,讓我喚起身為人的本質、做設計的本質.在變動的時代底下,不停的些微修正調整,與時俱進才是經典的存在。另外「人」這個字,就必須要兩撇平衡才能構成「人」,就好比人不可能一輩子不與人互動的。 這學期的課讓我重新調整心態,找回觀看世界的彈性,就像最後一堂課老師做的結尾,希望一般的行業能夠多瞭解設計,而設計師能更包容世界,彼此共存,讓世界更好!

5 這學期在這堂課上學了許多有關設計的東西,最後也學了各種有關(設計與世界關聯的)四面圖,讓我對設計有一個重新的認識!以後可能會想修類似的課,老師的四面圖讓我印象最深刻,因為萬物的起源都與這個圖有關!

6. 身為服裝設計系的學生,非常高興有機會能夠選修這一堂課,讓我能透過與以往不同的角度來思考關於「設計」的這件事。 在讀服裝設計之前,其實就常常都有聽很多設計師們說起所謂的設計就是不斷找出問題並解決問題,甚至當初進入大學前面試的時候,也有教授向我提問:「遇到問題時該如何解決?」當時的我對此可說是頗為困惑,而在讀了服裝設計之後我依舊對此似懂非懂,….. 不過透過這一堂課,我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許多設計師們都這麼說了!所謂的設計其實能造成影響的範圍比我原先認知的還要寬廣許多,一個優良的設計影響範圍能從個人思考延伸到群體行動甚至是整個社會制度。… 課堂上的這些案例都已經對我關於設計思考方面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期望未來我也能透過我的設計來對社會產生好的影響。

7.回顧這門課,本來期初聽到老師說沒有考試沒有報告,只需要做筆記,覺得哇好輕鬆的課,但越上越覺得,在這堂課真的收穫很多,我開始嘗試用不一樣的角度看待我本以為不對的事物、用更廣闊的思想去思考一個事件,老師也在課堂中常常講出很多讓我反思的一段話或故事,…. 真的要謝謝老師準備很多物件讓我們去感受去顛覆想像,明年如果還有機會,真的會希望可以選修老師那門社會學的課程,謝謝老師一學期的教導,雖然時間不長,但我認為這是一門 life changing 的課程!

唐鳳的99個私抽屜

我通常同一時間看時機交替讀幾本書,剛剛讀完《我的99個私抽屜:唐鳳的AI時代生存心法》,照理應該是最快完成的一本,卻花了好幾個月,想要輕鬆讀的時候就拿起來看幾則,可見得我讀書的時間大半都不輕鬆。

「唐鳳」是個有趣的現象,這本書是給日本人看為初衷編輯的中文翻譯本,日本人傾倒於唐鳳很容易理解,想像日本讀者如何閱讀這些文字,也是一番對現象的貼近觀察。

他並非數位時代的原住民,但作為第一代的新住民大概沒錯,這是本在數位空間中成長的生命史個案自述,有許多進出網絡空間的「轉譯」以及在當中生成的創意與洞悉,這是閱讀時的另一個看點。

COVID三年回顧台灣的防疫經驗有許多唐鳳的影子,看他串連這些事件(疫苗預約接種、口罩購買、五倍券….)談到的一些後台的思考與實作,對於台灣的網絡治理經驗(包括假新聞資訊戰的看法)有回顧與換角度重思的趣味。

我比較好奇的是當了數位發展部與資通研究院領導後的唐鳳對自己在這本書裡談過的一些治理細節有什麼樣的看法改變,畢竟這跟政務委員的工作有相當的距離,坦白說我跟數位發展部的有限接觸經驗不只沒有絲毫驚艷,反而有點淡淡哀傷,哈哈。

睡前另外紀錄一點剛剛打的文字。

26日的東吳大學社會系週年慶活動,主辦單位要我先給些簡報大綱,差點忘了,剛剛晚餐過後才突然想起,快匆忙列了六點交差,15分鐘的報告時間剛好一行2分半鐘,哈哈。

其實是乘機寫些文字給自己參考,現場可能就談點這些年的經歷,應該不需要這麼嚴肅像系列講座的硬派內容,這次也決定破例不帶投影片「裸談」,所謂報告大概打招呼熱場的意義比較大,當天講到哪裡算到哪裡,重點是跟其他與談人的現場對談吧?

附在最後純分享。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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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位與突進:社會學在設計時代的角色與承諾

鄭陸霖

  1. 以身為度: 設計田野裡的群學研究
  2. 設計時代:測量轉型趨勢的脈動線索
  3. 設計專業演化中:邊界開放與內部重整
  4. 設計轉向的群學意義:從衝浪的重心調整
  5. 新社會學的原傳統:甦醒中的記憶與資源
  6. 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教育如何犁田播種

辛苦 vs 快樂: 家庭對話

JFK家的晚餐總是聊個不停充滿歡笑,今晚也不例外。兒子興奮地分享今天學校做雪花糕與學折餐巾布的體驗(會考好像消失了? X_X),我很有默契地看了Febie一眼,笑著說妳碰到媽咪瑞士餐飲訓練的專長了,看來未來比較可能繼承媽咪的衣缽。

「那你覺得當學者怎樣?」忍不住好奇問,結果他回答:「因為當學者看起來很辛苦,經常要皺眉頭傷腦筋,然後很容易失眠啊!」我心底想,他這誤解了,我以後要多張嘴笑著讀、想、寫才對!哈哈。

後來想想,還是跟即將升上高中的孩子趁機溝通一下好了。

「Kaya,其實,這跟學者這一行沒有關係啊。任何一個行業都是這樣分配的,大部分的人譬如全台灣三千家炒麵店靠炒麵可以養活一家子,職業與行業的世界就這樣,但這些麵不管吃起來好吃不太好吃,終究都是大同小異。

但是,如果你想要突破開發出很不同口味的炒麵,那就會成天摸索努力傷腦筋、甚至在其他人看來『不懂得為何不過就炒個麵而已』要那麼辛苦?想要有突破花招的魔術師、想要完成高山登頂新路徑的登山者、想要舞出新風采的舞蹈家、想如何改變泳姿加快0.1秒的運動員…還有,妳媽咪想要給小朋友全新體驗一本老繪本,也都是很辛苦啊!」

「嗯… 但是…. 我說對啦,是很辛苦啊!」

「兒子,大人的世界本來都很辛苦,送Uber Eat的人很辛苦,靠攝影、變魔術、舞蹈….過活的人很辛苦,小朋友的英文老師很辛苦,在大學裡教書研究的人很辛苦….。你以後就會發現,人生最重要的差別不是辛苦,而是找到值得的辛苦。給自己有成就感、有滿足感、有創意、能夠發揮自己熱情的辛苦!沒有意義、沈悶無趣、沒真的生產出內外可以肯定的價值、又不得不繼續下去的辛苦,那才是『真的辛苦』。Daddy跟媽咪的辛苦,是辛苦,但都不是真的辛苦,你如果仔細觀察,我們都是自在快樂的那種『幸福的辛苦』,哈哈。」

「但是你看起來比別人辛苦啊!像XX、XX…就感覺沒你辛苦。」

「或許,你眼中看起來Daddy比別個教授辛苦,老是皺眉頭、經常會失眠、書永遠看不完、筆記沒停過手…..這都沒有錯。但你也看得到Daddy比別人興奮快樂、工作時更帶勁的活力吧?你想想,為什麼不反過來這麼問:『這個工作是有多快樂啊,竟然可以抵銷掉比別人還要多的辛苦,而且一直沒想放棄過?』

辛苦跟快樂可以手牽手在一起的,你以後如果可以找到像這樣讓你有巨大的快樂『足夠去』擁抱/享受巨大辛苦的工作,那Daddy會替你高興到唱歌跳舞,就算睡不著也不要緊啊!記得嗎?我以前看你一做一整天在弄陶藝,不是一直問你『辛苦嗎?累嗎?』那時你怎麼說的?『不會啊!我很快樂啊!』」

「Daddy,真的沒有連一點辛苦都沒有、全部都很快樂的嗎?」

「嗯,我想想。如果說單純講消費,吃一盤美食、看一場電影、聽一首好歌、喝一杯甜飲…或許有可能。但你想想,人們為什麼喜歡看讓自己傷心難過的電影?喜歡吃酸的、苦的、辣的料理?…. 因為那感受才豐富啊,….嗯… 你可能真的還不能理解所謂的『酸苦甘』,你國中要畢業夠大了,你仔細想想,應該還是有這種體驗的,慢慢來吧!

不過,Daddy要說的是,如果是工作與職業的選擇(雖然離你現在還遠),一點辛苦都沒有,全部都很快樂的工作,可能是最沒有意思的工作喔,就跟到最後發覺自己卡在『只能辛苦,除了辛苦還是辛苦』的工作差不多。感覺得到『好認真在努力中』的自己,然後感覺自己的成長,然後跟著有克服自己、變得更大更充實的成就,還記得嗎?像你爬到高山頂的那種辛苦後的快樂,那才是最棒的體驗啊!」

「好像有點懂….」

「慢慢來吧,年輕人。記得怪怪社會學者你Daddy的話:『人人都很辛苦』的社會,絕對很糟糕;但是,一心追求『最大化快樂』的社會,也不會好到哪裡,哈哈!快樂當然比辛苦更值得追求當目標,但更重要的,不是辛苦或快樂,而是有許多『值得辛苦』的快樂,還有『值得快樂』的辛苦,的那種尋常好社會。英文的Rewarding,是『值得做』,也是『有意義』,不是沒有道理喔!」

新社會學的歷史敘事(a memo)

5月26日下午我受邀到東吳大學社會學系50週年系慶研討會中跟幾位社會學先進就「新社會學的想像與創新」這個主題對談,我給的15分鐘小talk題目是:「卡位與突進:社會學在設計時代的角色與承諾」,時間很短預料是很難談到什麼嚴肅些的內容。不過這個主題幾乎就是我過去10年持續透過設計教學的身分進行的社會學研究agenda,是我離開中研院以及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綜合的project,就來聊點一個學問的心情吧。

過去10年我人離開了社會學圈,再沒被當成值得對話的社會學同行,四周都是設計人,所以也沒有機會可以把我藏在所有表面design discourse/practice後臺的社會學研究努力跟嚴肅的社會學研究者進行分享對話,一定程度上我一個人落單在設計學院裡進行了快10年社會學新語的獨白摸索。

這次15分鐘的對談,只能聊聊一些零星的感想,比較系統性的「新社會學」的藍圖鋪陳還在等待在乎社會學前緣突破的機構單位一起認真開敞的研究對話,但隨著時間的過去,對這個希望越來越覺得在台灣不切實際。

如果有機會活到一個段落,用通俗面對大眾的言語寫到第三本,起碼給一點曾經有人在台灣顛倒常規、刻意離開學院以便認真用生命與全家賭注社會學在新時代突破可能的瘋狂痕跡,讓未來在相近軌道上投緣繼續努力的思考研究者不致覺得孤單寂寞,能夠在前人的思考骨骸中看到鼓勵的溫暖,那就太好了,如果老天連這點機會也不給我,我也學會了看開,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底下容我難得自言自語發洩一番社會學的獨白囈語***

我的社會學生涯從輔大的社會系開始,那個年代我最初接觸硬啃的著作是T. Parson的《社會行動的結構》,當然是初生之犢似懂非懂的自學經歷,但現在30多年過後,經過這幾年密集的重新檢視一遍社會學史中被隱沒錯過的契機與傳統,我對於從芝加哥學派到Parsons系統功能論的這個二戰前後的轉折特別有了興趣與重新理解,從中得到暗示:在社會設計與設計時代的新社會學間應該可以建構一個共享的平台,然後這個平台的面貌可以從re-agenda那個美國繼承歐洲的社會學轉折勾勒出可能輪廓。

Parsons當年回到Hobbes的社會契約論再度發問,然後從他想要發展的理論方向(當年其實是有在法西斯與共產間走出清教徒精神liberalism出路的現實脈絡)的最初基礎「自願性行動」回溯,從Marshall, Pareto,Durkheim, Weber重說了一遍(在放大的人文思潮洪流中)當年「新社會學」的某種指向未來、立意建構的「思想系譜」(一個串接的連續發問/回答)。這其實,也剛好符合我對自己離開中研院後DxS的學術研究規劃。

#社會學如果要有效地回應對接「小寫的」社會設計,就需要重新回到荒廢許久的micro-sociology的agenda,樹立一個micro-macro linkage的新基礎。

#這個「新基礎」在晚期胡賽爾轉向生活世界的《觀念》之後Schutz, Merleau Ponty, Heidegger這三個分支上可以找到反思的線索。後兩者如何銜接設計思考的發展(譬如Gibson與Barker的ecological psychology)提供了我們思考Schutz之外「錯過的DxS可能」的絕佳視角。

#美國的社會學傳統,由芝加哥學派Mead與周邊的杜威,可以上溯到William James(跟胡賽爾同步的意識流與徹底經驗主義)與Charles S. Peirce(indexical是下游Garfinkel ethnomethodolgy的美國源頭,還有跟Saussure對抗的指向生活世界的語言範式),那就有跳過Parson貫穿美國傳統往下接Goffman與Garfinkel的新的micro-macro linkage的DxS基礎!

#社會設計與設計時代社會學共享的一個具有一般性因而涵蓋尋常的「行動-環境」理解基礎是可能的。

關於Worldly: 一些思緒塗鴉

Worldly這詞跟earthly、mundane意義接近,不時會看到被交替使用,有落地、尋常、世間、物質、具體、俗世、實際、此世等的意涵。

經濟學家海爾布魯諾(Robert L. Heilbroner)寫過一本家喻戶曉許多人的經濟啟蒙書,這書有個非常耐人尋味的標題:《世俗哲學家》(The Worldly Philosophers),把著名的經濟學者放回等身大的尺度,放回到他們落在塵世、具體的、物質的特定具體時空中介紹他們的思想,也討論他們在現實中發揮的影響力。當然,也暗示了他自己關於經濟學該是「世俗哲學」的理想與自許。這當然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不要因此誤解了「現實的」經濟學,海爾布魯諾本人也是清楚的,所以他死前在這本暢銷書的最後耐人尋味地改版加了一個終章「俗世哲學的終結?」(The End of Worldly Philosophy?)

End有「終結」也有「目的」的意思,他用這雙關做了挫折與期許的表白,留了最後的忠告給未來的俗世哲學家。「新的」經濟學一心想要成為用抽象超越統御一切具體的「科學」,而不再對焦於跟當代資本主義做知性的搏鬥,對俗世中的人類在自由與政治間摸索希望的課題迴避承擔,他晚年憂心的趨勢分析淺顯我是懂的,對他認為被放棄的俗世哲學之路也是肯定的。至於經濟學子們信不信他那老掉牙的說詞,那真的是「他家的事」,反正我年輕時讀《世俗的哲學家》跟現在再看態度都一樣,當成跟政治經濟學重疊的社會學內在成分來讀,社會學真的還比較擔得起「世俗哲學」這個奇怪的名號(從我崇拜的古典社會學者Simmel到當代的Latour都當之無愧)。

那社會學者會直覺喜歡被稱為Worldly philosophers嗎?如果是要帶著肯定回到物質物件充斥的尋常俗民世界,我不是那麼確定他/她們可以安心待在worldly 的地面多久。Simmel與Latour其實也不是那麼主流的社會學家,太多小資產文青趣味的Simmel吃虧委屈地被社會學圈冷落許久,不要以為Latour很紅,他也未必符合社會學的主流建構論,只要看看他在最受接納的STS中最後把成名著作拔掉標題「Social」的事故就得窺一二。

社會學者書寫「日常萬物論」大概在同行眼中也是意義未明的舉動,他們要是用「應該跟人在設計學院有關」去猜測恐怕招致更多誤解,設計學院競逐秀異的風土對於「日常萬物」一般是保持警惕的,就怕自己看多了worldly stuff眼光變「俗氣」了。但「注視Worldly俗世」的眼光真的對社會學那麼邊緣嗎?我覺得倒也不會,就是要點時間喚醒集體記憶。

譬如最大咖的韋伯Weber整個學術思想的主軸就在經濟與宗教的交界地帶,那個宗教世界觀中的「經濟」就關鍵地被他用Worldly來把握,路德的天職說calling意味著回到勞動日常中的worldly turn。「在世禁慾」與「在世神秘」都跟Inner-Worldly息息相關。

另外一條尋覓「俗世哲學」的社會學傳統路徑比較曲折,就是從胡賽爾那裡接到社會學裡Schutz的「日常生活世界(everyday life-world)現象學」,這個線索「曾經」是熱門路線但很久乏人問津多被遺忘。

有趣的事情發生喔,就在社會學後來熱衷左轉的期間,荒煙蔓草間路基有了許多改變,離開胡賽爾但還未到Schutz的路旁側出了海德格這個分支,許多「不那麼社會學」的遊人熱情踏查把路開成了熱鬧的大道,跟著「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把Worldly這個詞那些「落地、尋常、世間、物質、具體、俗世、實際、此世」的意涵散發得意外飽滿。

社會學者如果再回頭重走一趟,這次當然要穿過海德格,有沒有可能讓社會學在設計的時代裡更像結實的「俗世哲學」?或許Simmel與Latour都可以拉來幫上一點忙?這樣想著想著,於是「有沒有可能從日常萬物的高(低?)度掌握世界的秩序?」這種看起來老掉牙的社會學舊發問(這年頭誰還在意the problem of social order或者micro-macro-linkage?)遂被我這流落設計學院兩面不是的邊緣人社會學者給拾了起來玩味,偶爾清掃除草一番,或者調皮地在散亂的廢道上放幾顆踏腳石。

或許單單這些無聊的小動作,tiny worldly matters,未來的某個我看不到的時點,會有更多經濟學者海爾布魯諾心目中的worldly philosophers出現,在一條我們都不敢想像的新路上,我希望他/她們會被稱為社會學者,畢竟我跟海爾布魯諾都只是在投射自己晚年的一點理想。XX

因為《打牛湳村》,我成為一位社會學者

【短版同日刊登於聯合報「五百輯」

我成為一位社會學者,不是因為韋伯,不是因為傅科,而是因為宋澤萊的《打牛湳村》。

小說曾陪伴我度過苦悶多愁的年輕歲月,那是三家官方電視台異口同聲與教科書裡教條口號充斥的戒嚴時代,但我必須承認,閱讀小說從來不是我固定的生活習慣,慚愧地在進入所謂「專業」生涯後更是變本加厲,「非虛構」的史地科哲書籍永遠把小說排擠到閱讀清單的後段,從1981年踏入輔大社會系到2014年離開中研院社會學所,33年間我專心於聆聽研究田野中「見樹又見林」的小故事,妄想憑著我(日漸僵化貧拙)的學術語言捕捉它們的社會學道理,直到赫然驚醒必須趁一切還來得及快點逃離,回到更接近社會些的地方治療日益失語的危機,重新學習如何跟社會書寫尋常。

但是,這樣如同「科學怪人」的我,每被問起當初怎樣開始踏入社會學,總是很少人願意相信地回答:就只是因為看了一本小說啊!真的,然後這漫長的學術路就跟著為年輕的我敞開,接著還被那小說燃燒的熱情推著「義無反顧」地衝刺了大半的人生,那「劈裡啪啦,驚天動地」的神奇小說便是宋澤萊1978年出版的《打牛湳村》!

作家故鄉的雲林打牛湳離我出生成長的大稻埕分隔遙遠如同兩個對立的世界,這奇特的因緣要從我這端說起。因為小時候家裡的衝突,身為長子的我目睹一切自幼便憂鬱敏感活在莫名的困惑苦惱中,為了逃避家裡的壓力想的盡是逃家甚至輕生的念頭,那時活似一個怪胎,即便夏日也如活在冬夜般陰鬱畏寒,成天穿著長袖外套恨不得藏滿身體的瘦弱慘白,拿起充滿教條的教科書帶著強烈被羞辱的憤怒,彷彿自己是被捏著脖子硬灌的鴨子。

國中畢業時我想到一個逃脫這世界(或者起碼跟它保持距離)的點子,逮到難得的填志願機會,雖然聯考成績可以就讀成功高中,故意把夜校填到志願排序前面,成功如願進入最後一屆的師大附中夜間部,接著「按計劃」鬧革命堅持不住在家裡,後來母親無奈我的叛逆只好「託孤」給木柵的外婆,外婆於是空個政大斜對面舅舅醫院頂樓傾斜天花板的小閣樓間給我寄宿。

有了自己一個人的基地,我於是開始了晝伏夜出的蝙蝠生活,白天好整以暇像一縷幽靈般搭乘客稀鬆的公車到校,彷彿隱形人般觀察著「正常上班族」、「正常高中生」與我疏離的舉止模樣,最得意的是潛入空無一人的漆黑戲院消耗時日的特權,終日課外讀物為伴忘了還有「正常課業」,最後乾脆在學校圖書館打工,逢正常學生的上課時間沒人就躲了起來,館員常要到書架深處的角落才找得到蜷曲如鼠正盯著書看的我。

夜校生活也讓我有機會接觸到南部來的同學,我意識到他們講的台語跟我不太一樣,談的事與物都讓我意外生疏,尤其是一位憤世嫉俗,動不動就愛跟「台北人」挑倖「不知道做田人的辛苦」特別引起我好奇。有次我們趴在學校頂樓欄杆迎著涼風望下茫茫的台北夜色,大概是想尋求體諒吧,刺蝟不再繃緊跟我交心說,他其實很想讀農校,但是老爸說自己拼老命還在田裡做,就是不要兒子再務農,如果他要讀農校就乾脆回家!我聽了點頭嘆息表示理解,但這下困惑更多了,心想:對務農有興趣?那是一種怎樣的感情?然後務農一生最後認為最笨的人才會去做田,又是什麼樣的心情?那一刻的我不那麼在乎自己內在的模糊輪廓,比起「我是誰?」,我開始分神對「外面」有了新的好奇,台北之外顯然還有另一個更大、很不一樣的台灣,但那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有一天我正將歸還的書由推車放回書架,無意中手裡那書的名字吸引了我!是的,正是《打牛湳村》。我通常不會對小說特別感興趣,但當下直覺打牛湳在呼喚我目光移向書扉之後,沒想到的是拿起放下之際,我的人生也跟著靜默地轉向。我看到:

古意和煦的笙仔與憤世嫉俗的貴仔在中盤商的使弄盤算下無奈地被削價剝削,看到花鼠仔如何「立志」力爭上游經營讓人啼笑皆非的一絲尊嚴,看到奸商林白乙的嘴臉與打牛湳善良無奈的日常苦鬥,看到大頭崁妙手盤演著「一江山決戰妖道魔蝦尊者」戲台後殘酷動人的領悟…. 蹲在書架走道的我神魂結實地第一次飛離了台北,尤其看到「糶穀日記」接近尾聲李臺西告誡兒子的話:「你將來若給我拿鋤頭,我就用鋤頭柄斃死你!」一下子嗅到了「外頭」的氣息,瞭解了那位鄉下同學與他父親的糾結心情。

然後,我開始做一件很蠢的事,每天剪報紙上的米菜價格,想從中拼湊出《打牛湳村》的近況,一個禮拜後,我面對一堆數字與剪報,極度挫折覺得自己徹底無能,然後開始對著生物化學課本,思索這會是我要的嗎?1978年底,美麗島事件爆發,那夜我回老家靠在客廳入口,看到父親、開診所的醫師舅舅與他們政大教授老友黃越欽,三個大男人在客廳談到絕望無奈痛哭抱成一團,舅舅之後跟著灰心喪志攜家移民日本,但我有自己的計劃,《打牛湳村》的兄弟們在台北城外等著會合,便下了決心轉社會組。

雖說是夜校,但附夜仍有附中一貫的自由風氣,教務長看了我的申請,二話不說像幫我辦喜事般比我還興奮地表示讚賞。一年後,荒廢學業許久的我立志奮發追趕,終於也到了選填聯考志願的關頭,再次我的任性發作嚇到父母,只填了短短一排的社會學系便遞給他們要求追認簽名,心想「笙仔、貴仔,我來找你們了!」從此踏上我的社會學路,再也沒有回頭。

Okapi《尋常的社會設計》書評來了!

Okapi是柏克萊的閱讀情報平台,我是直到出書才知道(有夠沒常識)。《尋常的社會設計》還在印刷廠時他們就已經向出版社索取檔案閱讀,並在上架第一天就安排了訪談!

當天不只記者還包括攝影師與主管都到場,訪問過程極其專注投入,事後處理也非常謹慎,經過一個多月的反覆編寫確認,態度之認真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一直期待著這篇新書評介,… 直到今天下午終於刊出!

迫不及待閱讀後甚為感動,書問世後這段期間我固然收到許多讀者的熱情回饋,每個人喜歡的章節段落各有不同,對我都是很大的鼓勵;但我確實也收到少數讀者對於這本「奇書」中排山倒海的資料量與反覆探問、跨大級距的思考辯證感到困惑(作者我聞言只能哭哭)。

這篇據說作者整本書徹底來回翻閱數回、再三咀嚼才細細完成的完整書介,希望可以對他/她們有所鼓勵與幫助,如作者的生動比喻「上山下山」、滿載而歸!

讓我分享一些文中段落如下:

”專訪這位思考奔馳跳躍的作者的過程,就有如目睹書中旁徵博引的文字清晰浮影於眼前,滿載著資訊的談話來回折返,偶然在林間見到光影閃爍,映射著見樹又見林的豐富開闊。 ………雖然看似任性,但這位有著豐富登山經驗的社會學家也是一位負責任的嚮導;在帶著人左迴右拐、閱歷了社會學與設計交織的風景後,卻也穩穩地帶著讀者下山。或許正因為這樣,在《尋常的社會設計》中,儘管像在林間迷途,卻始終沒有失去方向,讓人一路漫遊、瀏歷而遊興不減,甚至流連忘返。”

精彩的書評全文在此:設計的現場就是身體的現場,拉近「做得手」與「用的手」:專訪社會學者鄭陸霖《尋常的社會設計》

涂爾幹的群學心法(下):視物如社會

自殺,生命幽諱的自我結束。雖然每個自殺都成就了個人乾脆俐落的歸零,但也給旁人留下情緒與理智溝通永遠無法聯繫的空白,遺憾與惋惜中滿是隨著自殺者離世而永遠封閉無解的謎。每個自殺者都有著獨一無二、無法被至親好友理解的辛酸,稍稍謹慎的心理學者都寧可選擇無言,對焦於分析集體的社會學者又憑什麼對著自殺說三道四?

但事實是,社會學當年能夠成立,如果沒有先行者涂爾幹用《自殺論》(On Suicide)這本在《社會學方法的規則》之後跟著出版的著作展示其應用,很難想像這門新學問如何能在個人主義高漲加上強敵環伺的年代站穩腳步。那麼,為什麼涂爾幹要拿還在襁褓階段的雞蛋去敲最難應付的石頭,千挑細選後還是執意要拿自殺當研究對象來為社會學開幕。用無異自殺的行為來突圍求生?這個危險動作顯示了涂爾幹當年建立社會學的急切感,以及他孤注一擲於單點突破的藝高人膽大。

《自殺論》一場讓「社會」如物現身的魔法術,涂爾幹的天才之作。

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如果連自殺都可以證明受社會事實「自成一格」的影響,那麼他新學問可以競逐擅場的空間也就迎刃敞開,留下身後寬闊的腹地供後繼者魚貫而入逐步鞏固陣地。涂爾幹研究自殺的入手怪異但自有其道理,我們就來看看這顆天才腦袋是怎樣教我們「換個角度看世界」,然後想想,我們可以從中衍生出怎樣的新創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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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爾幹的群學心法(上):視社會如物

啟蒙運動啟發了從「個體性」全面地想像「以人為中心」的文明新願景,雖然其普世價值一直承受來自左右的各種特殊主義的挑戰,近年來更是面臨一波波看似歷史倒退的嚴峻挑戰,仍是驅動文明進步與維繫希望種子的重要理念,事實上,許多針對西方現代性的批判反而更深刻地反映了啟蒙的理念。社會學者向來擅長「啟蒙辯證」的各種宏論,韋伯、阿多諾、傅科都是被再三傳誦的佼佼者,但「社會學之父」孔德(1798–1857)的實證主義版本雖然緊扣社會學成立的淵源,長期以來卻最被忽略。

上一篇專欄我們為孔德平反,「啟蒙個體」在網路網路與人工智慧強大又隱形運作的當代已然進入人們身體日常實作的細節,從自我監視(self-monitoring)的穿戴裝置到身體感測的智慧環境(emboddied computing),「自由個體」被許多可見不可見的軟硬物件所聯手支撐才成為集體的事實,雖然這客觀秩序也跟著匿跡躲到「個體意識」之外。孔德給予「社會學」這門新學問帶領「啟蒙」脫離理念論證「形而上」階段的使命,期許它如同天文物理學對「地心說」的質疑,帶來「由外而內」(outside in)的穿透眼光(in-sight)實證關照「個體性」背後集體運作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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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孔德(下):個體時代的群學肄言

紐約大學史登商學院教授史考特蓋洛威(Scott Galloway)的新作《四巨頭:亞瑪遜、蘋果、臉書、谷歌的隱藏DNA》(The Four: the Hidden DNA of Amazon, Apple, Facebook, and Google)分析了GAFA這四家在網路時代全面滲透我們日常生活的巨無霸公司如何成功的道理。他的解釋準確延續了我們在週刊第一期為Access to Tool熱身開場關於「榔頭如何塑造人類」的故事線索,他說:Amazon主導控制了我們狩獵與收集的原始需求,Apple象徵了性吸引力與滿足了獨特的自我虛榮,Facebook清楚知道我們與他人產生連結的深刻渴望,Google滿足我們隨時隨地對指引與解答的需求,他們用無可匹敵的速度與規模操縱提供工具,滿足了人類自從穴居時代便具有的基本情感需求。

但是蓋洛威憂心忡忡地認為,這四家網絡時代的新型企業對現代生活的影響如此細膩又龐大,滲透到我們「自我理解」與「生活構成」最根本的紋理,但我們卻對GAFA超越一般國家達到甚至神祇地位的威脅失去察覺更不用談到異議的能力,這是更深刻的窒息危機。他主張我們必須要拆解這四隻企業巨獸才能夠恢復市場創新的生機。這本書出版時剛好碰上Facebook的洩密危機,大約8700萬名用戶受害,個資遭英國「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這家公司透過一款叫做「這是你的數位人生」(This is Your Digital Life)的遊戲軟體違法蒐集,執行長祖克柏承認Facebook全球20億用戶都潛在受到威脅,能夠蒐集整理、分析與運用這麼數量龐大個體各種鉅細靡遺生活資訊的巨無霸企業可以說史無前例,更讓蓋洛威激進的解體提案加倍宏亮。

細數GAFA所提供的軟硬體與服務,確實已為人類的生活開啟了翻天覆地的革命性改變,這些變動的核心不管是Amazon上購買書籍、音樂、各種商品的自由,Facebook在社群媒介上無遠弗屆的聯繫分享與人際經營,Apple的iPhone開啟以個人為中心在移動中持續與世界緊密交流的日常,Google那讓許多人既嚮往又驚慌的Duplex數位助理,都指向數位時代因為這些物件與服務交織的支持而出現的「個體意識」。GAFA這四家公司正進入彼此的市場火熱競爭,世界各國如火如荼規劃建構中的5G行動通訊網絡將為物聯網以及背後的遍佈式運算(Ubiquitous Computing)添加巨大的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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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孔德(上):一場未竟的哥白尼革命

歡迎來到「任性社會學者的選物展」!

在數位新時代重說一遍社會學的故事仍應照規矩由「從前從前…」開始,展場的入口第一站,我們回到兩百年前拜見創始這門學問的法國哲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

孔德從伽利略、牛頓等人的科學成就歸納出了「實證主義」(positivism)看世界的立場,天文物理學當時因為牛頓偉大的科學綜合剛剛歡呼確立了「哥白尼革命」,從此顛覆了人類數百萬年來仰望天際時對自己所處位置的直覺想像,被迫承認地球只是終日圍繞著太陽打轉的眾多行星之一,我們並非唯一,而「中心」一直在我們視線之外的遠方。

孔德為科學革命的暗示感到興奮,認為當時的時代趨勢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文明關頭,必要在「人與社會的科學」裡建立同樣跳脫以「個體」為中心看世界的意識框架,客觀地考察我們被包裹運作於其中的群體秩序。「哥白尼革命」未竟,我們需要大膽進步到下一個人類社會的演化階段,重新裝配「複數思考」的基進眼光,踏出「個體意識」的直覺屏障,「由外而內」用一樣的實證精神客觀地檢視我們在地球內人群間的存在狀態。然而他原本屬意的「社會物理學」(social physics)一詞已被搶先佔用,於是他轉而稱這個全新的群學知識提案為「社會學」(Soci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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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的誕生》導論(下)

Molotch教授長年在紐約大學的社會學系任教,是在都市社會學、環境社會學、災難與媒體研究等領域都曾經做出創新貢獻的知名社會學者,尤其是1987年出版的《都市財富》(Urban Fortune)分析都市地產的金權網絡如何在都市地景的塑造上發揮關鍵的角色。他所提出的分析概念「都市作為成長機器」(City as a growth machine)更是影響深遠,因而在2003年獲美國社會學會頒贈終身成就的殊榮。

這本《東西的誕生》出版於2003年,旋即在次年獲得Mirra Komarovsky獎的推薦,從原本金權城市政經網絡的社會學分析,一下跳到香水口紅、土司麵包機、公共廁所這些小尺度(petite)的設計風景,堂堂一位大教授中年搞起文青風情,轉換不可謂不大。如果你以為這是他偶爾為之的小品之作,那就錯了。Molotch教授在《東西的誕生》出版之後,2010年與Laura Noren合編的《Toilet: Pubic Restroom and the Politics of Sharing》(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針對馬桶廁所進行研討,接著又於2012年出版檢討公共場所監視器的《Against Security: How We Go Wrong at Airports, Subways and Other Sites of Ambiguous Dang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回頭檢視Molotch教授已經成形的出版,可以看出《東西的誕生》並非意外的插花之作,而是他長期經營「設計社會學」的重要起點。

可惜的是,《東西的誕生》這本書問世以來並未對社會學界造成太大的影響,與他早年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切入金權城市的大受歡迎對比強烈,這個結果完全在意料之中,原本對資本主義敏感批判的左翼社會學者竟然熱情擁抱起設計!這本專書如果被社會學圈推崇群起追隨那才令人意外。Molotch教授果然是走過夠多夠久社會學路的識途老鳥,清楚自己將會遇著社會學讀者的慣性抵抗,他針對這些必然質疑的回應早就預示在本書內文的重要關節。

東西從哪裡來?我從哪裡來?

這本書的序言<我從哪裡來>非常簡短,從「我」到「東西」,人與物平等對稱的格式呼應著英文原書名的「東西從哪裡來」,自省與交心的意味濃厚,甚至帶著內行人才嗅聞得到的動人感傷。從六〇年代的左派憤青轉到肯認鐵定會被年輕時的自己不屑的設計,他反思來時路交代了一番心情:

「現在,我認為譴責民用品的那股勁頭是低劣的政治策略,就智識而言,也太過迂腐幼稚。」

Molotch的生父經營汽車零售,母親那邊的家族則是做電器生意,父母雙方都是商人的家庭傳統給了他成長的重要支援,金錢的奧援他應該心知肚明,但精神洞見的啟蒙或許要到他年齡見識漸長,準備好書寫這本書時才豁然開朗吧?帶著自我批判的懺悔口吻,Molotch說道:「那些哺育過我的手曾被我反咬一口,被我的嘴,也被我的腦反咬」。直接面對並思考設計的社會學意義,對他而言,是脫離社會學慣常同溫層的契機,「本書試圖徹底解開(東西從哪裡來)這個問題,而且我希望解開的方式能跳出自己生命歷程裡的緊張,引導出未來的一些新路向」。

相信設計物可以是社會進步的助力,很難不被社會學的「同行常識」認定愚蠢犯了化約論,主張資本主義商品可以是消費者精神自由的媒介,更鐵定是中了商人行銷伎倆操縱「商品拜物」的毒。年輕時的Molotch無非帶著這樣的腦,重重反咬了父母一口。

這本書翻過序言後開啟論證的第一章<聚合物:好與壞>以及為這本書做總結的第八章<道德規則>,頭尾一貫都以直言檢討這種「資本主義批判」的制式論調破題,要社會學者戒掉「對別人的東西說三道四」的壞毛病。這樣直白的書寫有方便讀者的好處,不投緣的死硬派很快就會反感掉頭省得浪費時間,而那些早覺得「哪裡不對勁」的讀者可以熱身,準備拋棄成見用開放的精神,遊歷Molotch教授精心安排的物件身世之旅。

左腦的反思:「我反咬了那些撫育我的手」

這本書出版之際,我在中研院社會所剛升副研究員,學術生涯跨過一個階段,於是閉門檢討給自己規劃長期研究的方向。從博士論文的國際運動鞋採購市場開始,回國後經歷過數個產業研究的累積,關心的社會學課題固然有所不同,但靜思之下赫然發現都與設計相關,物件也都扮演著因果解釋的關鍵角色。這些反思引領著我最後下了決心,將未來的研究生涯賭在「設計」與「物件」上。

糟糕的意外是,一旦開始認真搜集研究文獻後馬上碰到了大麻煩,幾乎找不到任何「認真對待設計」的社會學文獻!Molotch教授《東西的誕生》這本奇書簡直如荒漠中遇著甘泉,早在我「設計轉向」的啟程處等著我, 沒有先行者豎立標竿的優異社會學研究當作晨昏對話的心靈夥伴,或許我早將「社會跨設計」(Design X Society)的願景當成不切實際的幻覺退陣下場。

社會學遇見設計的平行線索

從我離開中研院後轉入實踐設計學院擔任教職至今也已一段時日,在設計教室的田野中攪拌提煉社會學的新體驗,如今對媒合社會學與設計也有了更篤定的體會,回頭與群學出版社的朋友們協力規劃Socio-Design系列,第一棒上場的自然是Molotch教授這本精彩萬分的設計社會學力作,召喚新血加入絕沒有藏私的理由。

時光回轉到更早,想想這一切轉機萌芽之際,要是我自己沒有「社會學需要好好研究設計」的念頭,大概不會出現跟《東西的誕生》的邂逅。這篇導論的最後,就讓我話說從前,分享曾經年輕的台灣社會學者「我從哪裡來」的動機線索,平行於Molotch教授的反思,或許可以提供台灣讀者一些在地脈絡的想像,給還在設計的門檻旁猶豫未決的朋友參考。

一、回到發展的原點:

發展社會學是戰後台灣社會學與國際接軌的一個重要領域,當年在現代化理論與依賴理論的爭辯中,台灣找到「東亞四小龍」的學術定位,也因而受到國際社會學圈的青睞。如今市場全球化、網路科技、中國崛起、金融危機、氣候變遷、、世局已然不同,而「發展社會學」更早隨冷戰背景結束而消失匿跡。但生態、永續、食安、能源、老化、安全、人權等眾多問題並未消失,反而大論述解體失靈之後,從分散去中心、貼近在地的社會創新與制度實驗下手,成為有識之士關注人類社會未來發展契機的焦點。

設計(無關商業或公共)本質出發點都在解決問題,它的重心不在高遠的法規政策,而是在貼近人身體五感所及的日常場域中,透過力求準確的環境調配來驅動社會實作的改變,進而達到社區與生活改善的目標。社會學如果不能有效連結設計,等於也斷絕了社會變革最終要被落實檢視的「最後一哩」。凝視人們與物件交接物質日常中的苦與樂,回到當初踏入發展社會學的初心,「更好的社會生活」需要的是,如Molotch的概念所言,「接合」(lash up)可見不可見的事物網絡而讓「東西」得以穩定存在的努力,證諸過去社會學前述突破巢臼的創新創業,沒有比「重新帶回物件」(bringing the objects back in)的設計社會學更適合提供這樣的改革洞見了!

二、產業升級的出路:

台灣社會學圈在面對產業轉型的課題時廣泛預設著對「新興高科技產業」的偏好,半導體、液晶面板、奈米、生技產業逐級而上,充滿著後進國對掉入「落後」、「脫隊」不進則退的焦慮。過去大抵上社會學研究對於傳產殘留的興趣主要擺在探究生產分工網絡的彈性,勞動體制如何壓抑勞動,還有台商如何在外移地連結政商治理的課題。儘管產業結構上更接近義大利中小型家族企業主導的體制,但透過設計加值擺脫代工,從而走上魅力品牌的「義大利式」產業升級之路,幾乎沒有社會學者深入探討,新舊產業交替的「升級」(upgrading)這種社會學者自己最喜歡批評的「線性想像」可能暗中作祟。

我衷心希望Molotch這本書可以幫助我們移除,不管是因為「硬派理性思維」(非常符合「代工體制」對技術、成本與紀律的崇拜)或者因為對「資本主義的不信」,無法正面直視「設計」中藝術與感性創意的障礙。弔詭的是,比起「兩兆三星」這類產業扶植計畫在水電、交通、土地等公共建設與租稅補貼政策偏好上向大型企業傾斜、甚至排擠到其他社會部門的弊害與風險,用設計加值產品創意與品牌魅力的產業願景,反而更容易讓產業與社區結合,更適合多元分散的社會民主,也是更加「社會學友善」(sociology-friendly)的路徑,不是嗎?

三、進入造物的倫理:

社會學消費理論經常導向人們在商品消費中異化與消耗反抗意志的結論,但證諸現實,消費抵制與抗爭幾乎普世存在於當代重要的社會爭議與運動,設計物的消費者在面對商品價值時顯然有著超出功利主義享樂計算的認知框架,道德不安與倫理信念伸張同樣驅動著當代的消費選擇。他/她們在網路與現實世界中積極串連、評價、監督、牽制著企業種種商品設計與行銷的作為。「消費社會」從歷史舞台上現身帶給企業與社會的最大挑戰,反而是如何跟使用者進行「不被看穿陳腔濫調」的對話,甚至如何透過設計物件的媒介,培力積極消費者(active consumers)參與到更大範圍的社會變革。

《東西的誕生》中提及了許多包括Patagonia等品牌對於環境生態改善等公共目標的價值訴求,事實上像Apple與Nike那樣被抗議團體批評得體無完膚的品牌,最終引導她們往上游改善設計製造流程的壓力主要還是來自品牌愛用者,他/她們用購買與使用行為公開地與品牌「簽下」這些公司必須履行義務的價值承諾,當然也有權給這些品牌退場壓力。我們當然更不該忽略,「公平交易組織」與「綠色和平」這類公益倡議團體本身正是大量運用設計手段來傳遞、動員、累積運動能量的高手!就如Molotch教授所言,跟他們抗議的對象一樣,同樣也需要透過設計策略與設計物件「說故事」以創造出「為善的時尚」!

「好設計」一直是設計師專業自省的持續發問,從改善個人生活、友善環境生態、降低災難衝擊、到促進社會溝通與避免歧視;從早期工藝美術運動與包浩斯的淑世理想,到近年商業、非商業的許多「社會設計」的案例,不只設計可以從社會學處得到助力更開闊準確地理解如何「縫合」(lash up)物件到真實世界,連結設計思考/實作的社會學可以期待更「唯物地」接近消費生活中平常公民更真實的倫理處境。

第四,攜手設計回到實踐:

設計是一門「實作的知識」,設計學院裡包含了許多從提案到創作,一個環節扣緊下一環節從身體實作的體悟中求知學藝的課程安排。但從中研院「純學術」的經院高塔看下來,設計學院甚至夠不上「知識生產」的末班,頂多只是高階抽象知識下滲(trickle-down)到低階實作的知識應用。刻板化的扭曲想像將「動腦的知識」與「動手的實作」切割成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於是「說的人」真以為可以思想指導「做的人」,「做的人」私下則暗自訕笑「說的人」只會出一張嘴;「說」與「做」的巨大鴻溝不正是台灣從教育到經濟在面對時代挑戰下轉型失敗的悲劇表徵?

傳統學門分立的專業堡壘在先進國家裡早被看得清楚,無法有效回應時代的劇烈變化,如今新的體認意在打破傳統的二分框架,思考姿態要保持在貼近現場的實踐水平面,發問的奧義不在正確與否而在引導探求路徑的有效性,知識過程應被理解為是問題解決的動態成分,革新提案則被預期要在實作與的驗證的循環中逐步收斂。知識自始至終不脫人類在特定時空下解決問題的實作產物,是人類與時俱進探索環境、持續演化的創新證據,這是杜威(Dewey)等美國實用主義者早就提出遠為深刻的「設計思考」。社會學者拿米爾斯(C. Wright Mills)的「社會學想像力」(sociological imagination)來自我宣揚已成公式,這位一眼看穿「宏偉理論」(grand theory)與「抽象經驗主義」(abstract empiricism)看似對立其實系出同源的傳奇人物,其學術生涯起點與學術性格養成的博士論文《社會學與實用主義》暗示了在社會學傳統中為設計早預留的位子。

Socio-Design: 另一種社會設計的想像

從「實踐社會學」(practical sociology)、「創作式方法」(inventive method)、「拉闊社會學」(live sociology)的新概念可以看出近年來歐美社會學與設計圈頻繁交流的端倪,攜手設計有助於社會學克服危機重拾實踐精神並非臆測,它已經是方興未艾跨領域知識實驗的現在進行式。Molotch本人參與了Resilience by Design結合設計的跨領域都市創新實作平台,Latour近年來頻頻參與藝術策展以探測(detect)適切於「人類世」(Anthropocene) 的知覺佈署,無非都反映了「社會跨設計」(DxS)探索社會學時代可能性的最新知識「時尚」。沒錯,正是「時尚」,就像《東西的誕生》的終章最後一段Molotch引用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有魅力的馬克思主義」對時尚本質的看穿,是一種拒絕再套穿「社會學」與「設計」涇渭分明「制服」的反題。

社會學的「實作轉向」(practical turn)如果不想流於另一波抽象思維的學院風潮,跟蠢蠢欲動正往「社會轉向」的設計新勢力協力共學,會是一條可以保證「格物致知」踏實求學的好進路,這個設計與社會學共享的「無邊界」平台,模擬葛芬可創造出ethno-methodolgy一詞的機巧,我們稱這「另一種社會設計的想像」為Socio-Design,這本書也是以此為名的群學出版新系列的第一個邀約,歡迎加入未來更多DxS的知識探索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