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物語》1-1 自由的大海,叛逆的孤兒,世界的慰藉

( from 《民藝物語》 第一章 萌芽:民藝思想的種子)

沒有一個人是從普遍而純然的「零」開始人生。我們在意識到「自我」之際,往往「為時已晚」——早被家族、文化、時代與基因的「他力」所浸潤,童年的日常如同一罈漫長的醃漬,悄悄生成難以自辨的性情與習氣。要理解一個人的思想,得從他尚未出生前就已在等待他的那些人與物說起;這才是民藝看待個體與世界的基本態度。

柳宗悅出生於明治22年(1889年)3月21日,是日本海軍水路局長柳楢悅家的三男。柳楢悅從海軍水路部退役後,隨即轉換跑道照內定1890年進入貴族院(上院)成為議員,原本就要飛黃騰達的家運,不幸跟著1891年初,柳宗悅出生還不到兩歲之際,便因流感突然過世,柳家頓時陷入家道中落的困境。所幸,柳宗悅六歲時以軍官遺族的身分得以進入學習院。天資聰穎又努力上進的柳宗悅歷經初等學科、中等學科、高等學科,一路成長都獲得非常優秀的成績,絕對不會讓他博學多聞的已故父親失望。從小就在單親家庭中由母親撫養長大的柳宗悅,照理講沒有任何跟父親相處的記憶,但我們站在後見之明的優勢回看,柳宗悅日後的性格、成長、甚至步上民藝之路,冥冥中受到未曾謀面父親的影響。

柳宗悅的母親勝子,出身自本家為「菊正宗」的造酒屋,父親嘉納次郎因在大阪擔當幕府的迴船御用,獲得船運業的經營許可,日本最初往返於江戶及大阪、神戶間的定期航班便是由嘉納次郎於1867年(慶応三年)開啟的。其後他擔任明治政府的海軍權大書記官,透過海軍的網絡認識到柳楢悅這位備受矚目的軍官。柳楢悅第二任妻周子因肺疾過世後的次年(1880年),昇任海軍少將之際,透過勝海舟的介紹,嘉納次郎將次女勝子嫁予年長23歲的柳楢悅。由此可見,柳宗悅年輕時圍繞四周的親友可說完全落在日本海軍的人脈。要知道,海軍傳統截然不同於大陸體系的陸軍,是受到英美文化影響的國際化軍種,船艦往來進出各國海港、通過公共海域都需要遵循國際法理的約束,登岸駐留之際也總是吸收感受異國文化的差異、學習和平共處的交流機會。在這些海洋文化自由交流探索的特色上,聰明上進又對知識好奇的柳楢悅尤其是箇中翹楚的人才。

柳楢悅為日本海軍少將,出生於江戶,幕府聽從荷蘭的建議成立海軍之際,他是津藩順道送出加入當時海軍傳習所的12名學生之一。柳楢悅 18歲起從村田門下學習和算,21歲時就利用六分儀測量津海岸,一路延伸勘查到伊勢灣沿岸。他在海軍的表現非常優秀突出,他所製作的《鹽飽諸島實測圖》是日本最初的水路測量圖,其後包括台灣最早的海岸資料《台灣水路志》(1873年)都是在他手中完成的調查結果,被尊稱為「日本水路測量之父」。

明治政府成立後,傳習所出身的許多菁英跟著時勢走向政治,唯柳楢悅刻意跟政治保持距離,一心一意專注於日本海事技術的獨立自主,隨著他一路升上海軍水路局長,他可以說幫助了日本海軍建立了以科學實證救國的英美系傳統,這跟之後主導日本軍國主義化並堅持與英美對戰的陸軍文化很不相同,柳宗悅深究事理的科學執著可說承襲了父親的啟蒙風範。

柳楢悅也是「日本數學研究會」的創始推動者,擔任過機關刊物的主編,還接任過第二代的學會社長。水路的測量作業融合了海事技術與數學計算,同時也是周遊各地縱情田野的旅行大好機會。柳楢悅從北海道一路南下到沖繩、接著台灣,進行日本沿岸的水路測量,出於他澎湃的知識好奇心,當然也興奮地逮住時機上陸,考察了沿岸各地海產與風俗的人文景致。靠著他跨界人生廣結善緣的人脈,柳楢悅串連日本各地的水產地產,還熱情積極地推動了「日本水產會」的成立,一直到過世時仍擔任其幹事長樂此不疲。

柳楢悅是個博學強記、重視實證的海軍技術官僚,他不僅勤於自修也樂於分享,閱歷豐富跟著一生著作等身,從海軍測量教育的教科書《量地括要》,當春日艦艦長時考察各地風情的四卷《春日記行》,冊數眾多的海岸測量調查記錄,到針對各路水產的研究成果《魚名論》、《蟹調理法》、《介殼利用說》玲瑯滿目,讓人不禁羨慕這樣知性與感性兼備的快意人生。他寫的《魚舟論》甚至是部影響日本漁業的大作,當中關於如何在日本實驗養殖貝類的提案則刺激了日本珍珠養殖的關鍵突破。然後,一點都不用懷疑,柳楢悅自然也是個熱情於調理烹食的美食家,他過世後的書房裡留給年幼柳宗悅翻閱摸索與嚮往的遺物不勝枚舉,包括如何烹飪貝蟹海產的大量料理實作筆記,甚至可以找到父親研發改良了日本海軍航海中食糧的草稿!

父親留給柳宗悅的大多是這類的精神遺產,他死後留下的龐大家產後來全數投入大哥柳悅多的海事事業,身為老三的柳宗悅後來推動民藝運動的資金也只能靠自行募款,但他留在東京麻布區佔地寬廣的宅邸卻給了柳宗悅體會神秘夢幻的童年成長環境。父親命名「百樹園」的庭院中,種植了他遠足各地蒐集的珍奇草木,宅地四處擺設他在日本各地調查時蒐集的陶器、書房裡有父親從數學到料理涵蓋各種主題的許多著作,包括他據說親手編集不時拿來吟唱的和歌集,還有一本本讀了讓人垂涎的海鮮美食料理集,都給予年少的柳宗悅透過與父親創作蒐集的遺物交感而體會到求知浪漫的精神溫暖。

父親遠行各地時帶回的標本、器皿與筆記;從測量、航海到料理的冊頁與手稿——構成了一座可以觸摸的書房與博物學世界。宗悅未必記得父親的聲音,卻在物的陪伴裡辨認出一種面向世界的氣味與秩序。盡管父親龐大數量的藏書後來因一場火災燒盡,但這些物質世界透露的點滴遺風給了從小喪父、年輕柳宗悅內心仰慕親情的神秘聯繫。旅行、美食、研究、著述、蒐集、鍾情萬物、熱愛自由,無一不在後來柳宗悅成年的生涯中重現,也給了他抵抗權威、舒展自我的直觀與勇氣。

不過,柳宗悅畢竟是自幼就缺乏父愛的么子,青少年的風暴時期終日不時感到寂寞孤單,他從小情感纖細,但也因此心思敏感甚至衝動易怒,讓照顧他的傭人們飽受困擾。1895年(明治28年)以海軍遺族的身分進入學習院後,從初等、中等學科一直讀到高等學科都在這所專為天皇與貴族子弟設置的學校就讀,直到1910年(明治43年)畢業。在校期間一直是聰敏而成績出眾,但情緒不穩讓師長親友頭痛的「問題少年」。

1895年的日清戰爭(甲午戰爭)與1904年的日俄戰爭,日本接連獲勝,併入台灣及朝鮮的海外殖民地後更是國族自信滿滿,如同傳奇英雄的陸軍大將乃木希典甚至擔任學習院的校長,這段期間的校內氛圍可以想見充滿趾高氣揚的強國自滿。

但柳宗悅想到在殘酷戰場上死去的士兵,屢屢心情無法平靜,甚至為此而易怒難安,少年柳宗悅對於軍人父親的懷想並沒有讓他補償投射到周遭高漲軍國主義的男性認同,這固然跟書房裡感受到父親的自由海風與人截然不同,但也透露出感官具體的情感連帶,而非抽象的國族認同,才是他脆弱易感心靈最深處更真摯的渴望。

叛逆孤兒的內心衝撞一直尋不到安撫的出口,學校的正規課程無法滿足他的求知欲,直到在校園裡碰到了讓他傾心敬仰的導師服部他之助,一切忽然有了出口。服部是在日本與福澤諭吉齊名的教育家新島襄(1843–1890)創設的同志社大學(原同志社英學校)學習的基督徒。圍繞同志社大學的基督徒網絡構成柳宗悅民藝思想孕育非常重要的支持,值得稍做停頓說明。新島襄是日本幕末、明治初期少數留學海外的人。他秘密逃脫鎖國中的日本,後來在美國受洗成為基督徒,回到日本後積極推廣基督教信仰,並結合教育事業來實踐,被視為日本基督教教育的先驅(因為NHK大河劇《八重之櫻》的話題,讓他做為主角「山本八重的先生」形象更廣為大眾熟悉吧?)

柳宗悅的恩師服部他之助,年輕時協助新島襄推動校務,耳濡目染成為早期受基督教教育的青年。後來服部跟著新島的腳步留學美國,接受西式科學與語學訓練,回國後在學習院主授英文與自然相關課程(生物、地質)。他在課堂裡大量介紹英美文學,還包括解放黑奴的故事,尤其是惠特曼(Whitman)、艾默生(Emerson)美國哲學傳統的超驗主義。17歲那年柳宗悅拜託母親資助下買了人生第一本書便是惠特曼的《草葉集》(Leaves of Grass),他喜出望外終日沈浸在謳歌自然與人世一切的肯定思想中,只要遇到心境慌亂黑暗,寂寞之際便大聲地朗讀。

服部的教育方式融入生活,他是一位植物學家,出版過專書《肉食植物之研究》(1908)《本邦産肉食植物》(1909)。每到夏季他就把教學移到戶外,帶著同學到郊外遠足,攀登群馬的赤城山,住宿大沼湖邊,沿途以身作則示範如何以手與眼與世界相遇。蝴蝶蟲鳥、溪谷山林處處盡是自然奧妙的學問,辨花草、記地形、看雲氣的變化。課堂內,他引介英美文學——愛默生的《自然》、惠特曼的詩歌——語言與自然相互照明。自此,他對「神」的嚮往,不再是抽象教義,而是能在風與葉之間被聽見的呼吸。當然,對後來成為神學家的柳宗悅,服部還有作為一位虔誠基督徒的深刻影響,雖然柳宗悅終生沒有成為教徒,他最初上教堂禮拜的體驗,以及與高年級生志賀直哉,有島,里見等《白樺》同志逢週日在老師家「語言難以形容地幸福」聚會,讓他連結了詩歌與自然燃起了面向宗教與神的嚮往之心。

在服部身上,少年柳宗悅找到了如沐春風溫柔又開放自由的父親形象,童年在柳宅裡透析出父親曾經在同一空間裡行走生活的萬物,如今在服部的文學與自然教導中找到了美國哲學傳統純樸學問的原初世界觀。柳宗悅後來回想,那些年在學習院同儕圈與週末聚會中被開啟的文學與自然的連結,是他人格底色的一部分;而「兩歲喪父」的空缺,也在這種溫和而開放的引導裡,重拾了如父至親的支持體驗,柳宗悅對科學與宗教可以融合的美感體會,從此埋下了後來長成民藝思想的最初種子。

《民藝物語》前言

聆聽物語:穿越所謂「民藝」的多重宇宙

一、從英雄到運動:柳宗悅的登場

民藝運動跟人類歷史上其他波瀾壯闊的社會政治運動一樣,都從敏感於時代深刻病徵因而召喚同志採取行動力挽狂瀾的覺醒者現身歷史舞台開始,他們奔走倡議並結盟各路協力者對抗體制的權力壓迫,對眾人認定不可能的出路不放棄希望,雖說越大的事業越不易以成敗論英雄,但他們的集體實踐總是體現了有識者反思與變革時代的痕跡,甚至成就後世胸懷「有為者亦若是」的動人軌跡。這些讓人們跨越世代壁壘一再稱頌的傳奇都有個故事的主人翁,一個眾人皆醉之際兀自覺醒的最初英雄。民藝運動是距今百年前日本一群文化工作者基於對工藝命運的觀察體悟而發起的一場文化運動,這場運動延續了50年,不只跨越還銜接了鄉村與都市,擾動了殖民帝國的中央與邊陲,運動的故事核心同樣有個英雄出少年的人物- 柳宗悅。

柳宗悅1889年(明治22年)出生於東京,過世於1961年(昭和36年),一生經歷過20世紀初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橫跨了明治、大正與昭和三個塑造近代日本與當代東亞秩序的重要時期,他青壯之際走過一戰後樂觀奮進的大正日本,接著在日本集體狂熱轉向軍國主義對外侵略之際,幾乎隻身與朝鮮殖民地受壓迫的民眾站一起抗議自己母國的文化侵略,原本是可以從引介歐美先進藝術而獲益的守門人,他自我否定地隨之逆轉而行開創了帶著濃厚復古味的民藝運動。

當時以農村為基地的工藝飽受工業化衝擊而快速衰微,他與一群受「發現民藝」感召的熱血青年從日本各地鄉野搶救被遺棄的「下手」雜物,努力保存江戶末日本「前近代」的最後社會記憶,從在野突圍奮起與發展主義掛帥的明治政府分庭抗禮,保衛他們相信原始工藝中暗示的民藝「第三條路」。所幸他們辛苦撐過二次大戰戰火蹂躪與文化管制的折難,其間還曾經頑固地與戰時集權的中央政府對峙,終於在戰後走出了民藝運動的穩定軌跡,即便如此柳宗悅在過世前的最後演說中仍舊排除眾議,高舉「無有美醜」對當時民藝運動成功所帶來的潛伏新危機再度做出自我否定的最後批判。

柳宗悅是一位評論家與宗教學者,並非專精工藝的藝術家也不是善於權力折衝的政治家,是什麼力量讓他從孤單抑鬱的一介年輕人躍起成為這場文化運動的精神領袖?什麼原因讓各界菁英願意響應號召、燃燒熱情加入這場費時耗力的長期奮鬥?答案追根究底毫無疑問是「民藝思想」,那才是曾經風起雲湧地驅動過這場百年前為未來預留希望的民藝運動的引擎,我跟許多當代的詮釋者相信可以歷久彌新的原初動力。

二、思想的引擎:民藝的定義與自我否定

「民藝」一詞是柳宗悅與志同道合的運動夥伴為了跟社會溝通這個復古維新的獨特思想而刻意打造的新語,在當時環境下跟其他勢力區別辯證「工藝」真義的一張標誌鮮明的品牌大旗。他們對「民藝」的定義非常直樸易懂,許多熟悉民藝的人都可以朗朗上口:民藝是「民眾的工藝」,是「無名的工匠做給無名生活者使用的工藝」。儘管表面字義平淡無奇,但事實證明柳宗悅的這套社會美學的工藝理論神奇地激發了許多卓越的創作者、樸直的職人、遠見的行業領導們相繼獻身文化運動的熱情,甚至被跟著拉下水同樣經歷痛苦的「自我否定」也要接引藝術從儼然的殿堂走入凡間,回到它尚未獨立分化前「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始狀態。

如今「民藝」已被收錄到幾乎所有日語辭典裡,譬如《廣辭苑》裡便解釋:「民眾的工藝,柳宗悅的造語」,這毋寧也是驗收民藝運動確實足以「成就尋常」的一個清楚指標。柳宗悅雖然累積為數不少的著作,但反覆重申的盡是似乎淺顯易懂的卑之無甚高論。再深究些看他申論「民藝」如此重要的理由,也不外乎「用即美」與「他力道」這兩個為民藝定錨的論點。雖然(容我來一點劇透)如同任何牽涉運動的偉大思想,如馬克思主義,單單這兩個概念就足夠產生民藝運動內部的許多爭執,甚至導致嚴重的路線衝突乃至分裂。

有趣的事情來了,既然有民藝思想,而且聽起來既是運動的推動力又不難理解,那還需要聽民藝運動的古老故事嗎?這就是問題所以,人們如今太急於擁抱「抽象」,慣溺於用抽象駕馭理解現實,而這被馴化的直覺可能正是我們現代人面對的最大挑戰,民藝超前時代的銳利就在對此提出警告。所以,讓我們稍微談談這個問題,順便梳理一下此刻在台灣我們「閱讀民藝」的現況(放心探討民藝已經開始囉,你沒有因此浪費時間),我希望你/妳確定清楚,拿起這本《民藝物語》聽百年前運動老故事的此刻,正在做多麼值得給自己掌聲鼓勵的一件酷事。

上進的現代人聽到「思想」總是格外興奮,尤其是在關心民藝的朋友聚集的藝術文化與學術研究領域,吸收消化、翻譯推介、演繹經營抽象的觀念既是本職也是競爭的高地,思想一旦凝聚凍結「鉛字/數位化」為文字便生出了抽象性,脫離了原始說話者肉身與所在時空的束縛,遠的孔子蘇格拉底不說,就算近如尼采甚至傅科,我們在閱讀時很少覺得需要在乎思想應對的具體環境,「具體」當然「存在過」但是這完全無礙於思想本身的啟發,我們不太會白目逼問彼此,反映出現代人偏好抽象的普遍信仰。

三、抽象的陷阱與故事的必要

為了理解民藝思想,說故事與聽故事,真有必要?孔子與傅科的思想如何跨越時空被抽象地領受,我沒有經驗研究不敢多加置喙,但十年來研究民藝同時也對照理解台灣的「民藝語境」,我可以肯定地說:「不夠」。近年來,因為種種的原因(本身就是知識社會學研究的好主題)民藝這個詞彙在台灣廣受歡迎,不識民藝的日本人朋友就曾跟我表達過對台灣人擁抱民藝遠超過日本的熱度感到驚訝,不管在工藝美學、文創產業、地方創生、生活工藝、選物市集的許多活動場合,「民藝」一詞頻繁輕易地被採用,儘管多是修辭語韻、意象消費的行銷添足,確實也顯示了「民藝」對民主台灣某種文化符碼的吸引力。

21世紀面對數位極權、生態危機、文化虛無、經濟衰退、病毒肆虐、戰爭噩兆 …. 鋪天蓋地的多重天災人禍,在這樣失控焦慮蔓延的時代關卡中,「工藝」的語彙與實作在妳我還可以掌握範圍的「美學日常」中悄悄盛行不難理解,幾乎是平撫失樂園驚惶挫敗的一組漫溢鄉愁的通關密語,它暗示(connotate)了「手感」、「專注」、「親近」、「溫度」、「貼心」….. 尤其在樸素「民藝風」的物件收藏與使用中再現的許多情緒,即便只是用手作器皿細細研磨用心沖泡一壺咖啡與好友分享,人透過與物交往舉手之勞的「民藝」日常風景彷彿是跟大自然進行了間隙修補的倫理儀式。

所謂「工藝職人」在這樣的理解下,意味著某種焦慮的現代人嚮望神往的象徵角色(persona),展演了我們心中執著經營「人與自然細膩連結」的工作者/生活者的理想形象,最近連設計師也漸漸被媒體「人設」勾勒為「懂得生活的達人」脫離現實得讓人啼笑皆非;而在設計的使用者的這一邊,每個暈染著「工藝質感」的日常消費也就相應地藏著一個個「業餘版」生活職人微小差異的小夢想。這或許是暫時權充慰藉的精神麻醉劑,但即便在這些看來「小確幸」的工藝近用中,我們似乎也窺見了迷途的現代人對「更真摯親密些生活」的具體渴望。

在這些熱情的「民藝」符號借用中包裝的只是抽象模糊的情緒,或許增加感覺良好,但並沒有多理解了民藝(feel good but not right)。思想確實成為文字符號被記錄了才得傳遞久遠,但消費被無處不可填充滿足空虛的文字符號(弔詭地)也可以正是「對思想的拒絕」,沒人在乎也無從理解民藝為何堅持「無名」,哪裏需要「他力道」,更不用談「民藝」作為反對運動引擎具體的抵抗力道。當然,台灣的民藝語境並非僅止於此,熱潮還包括更嚴肅的「民藝」使用。

四、在焦慮膠著的時代辯證「民藝」想像

2017年1月當時還在籌備期間的台南市美術館,透過製作《台南美術》的「台南民藝/當代對話」專題,挖掘古都文化資產與當代對話的多重意義,也有摸索自我定位的意味。台南關廟是柳宗悅拜訪台灣時重要的採集與評論點,但「台南民藝」顯然無意與本書討論的對象、柳宗悅造詞納入辭典定義的日本民藝交涉。確實,沒有任何權威可以拒絕將「民藝」當成「民間藝術」或者「民俗工藝」的縮寫使用,但刻意以「民藝」為名來編輯民間藝術或民俗工藝與的當代對話,在我看來反映了它對民主台灣爬梳文化本土化進路的魅力。

南藝大的龔卓軍2022年出版《交陪美學論》嘗試重構台灣藝術主體的理論新視野,他使用「民間藝能」一詞(又一個「民藝」!)視為遺落在地身體的台灣當代藝術可以透過交陪回歸,庶民生活中的文化底蘊。在台灣頭,北藝大關渡美術館館長黃建宏於2021年底策展《民主的藝術》,又出現了另一個壓縮「民藝」的可能組合!他直球對決想要超克「舊民藝」的策展企圖特別明顯,針對我受邀跟他在展場以「新民藝」為題的對談,他言簡意賅書寫了底下一段話:

「『民藝』或許在黑暗時代裡,會是獨裁的殘餘物,而在我們這個世紀,更清晰的,是成為『民主藝術』。」

柳宗悅在兩次大戰與日本軍國主義高漲之際推動民藝運動,毫無疑問那是極其險惡的黑暗時代,但民藝原本作為病菌的抗體因此就成為「獨裁的殘餘物」?我們所處的毫無疑問必然是柳宗悅與同時代人「落後」的未來「新」時代,就相距百年的時間差序,但這真的就讓我們腦中的進路更加清晰?見證過百年歷史各種弔詭的左右折騰後,除非還冥冥中相信「線性進步觀」,面對眼前排山倒海的全球現實挑戰,恐怕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這樣理論抽象的自信。談到黑暗與光明,很多人自然想到狄更斯在1859年出版《雙城記》首頁感嘆法國大革命的名言:

「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壞的時代;那是智慧的時代,那是愚昧的時代;那是信仰的時代,那是懷疑的時代;那是光明的時季,那是黑暗的時季;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絕望的冬天」

我們的時代與柳宗悅的時代,2020年代的台北與1920年代的東京,都在絕望的冬天裡希望著春天,愚昧與智慧依舊糾結難解,「新」與「舊」只有在抽象觀念裡才會涇渭分明地對立,現實就像柳宗悅人生最後的警語:「無有美醜」。清晰的天堂路經常只是遮掩住通向地獄的幻影,很多人忘了狄更斯的名言最後是如何結尾:

「我們的前途有著一切,我們的前途什麼也沒有;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五、扭轉時間的迴流力場:回到過去,想像未來

時間,是揭開迷障的關鍵鑰匙。在這眾人毫無懸念地爭相跳躍推測未來的時代,「回到過去以便前進未來」看似愚蠢的看法反而內涵基進,是1920s的「舊民藝」有可能拯救我們這些2020s迷途羔羊的創新觀念。《民藝物語》擺明是一本毫無猶豫(with no apology)「回到過去」的歷史書,也是顛覆無可救藥地暴走的「進步」時間觀的一項閱讀邀約!台灣的民藝語境反映出此刻本地文化地景許多令人期待的精彩動向,但是從《民藝物語》認真端視民藝的寫作動機看來,不管是擁抱、讚賞、挪用、貶抑或揚棄「所謂」民藝,這些文字表面任意想像的「民藝」背後是一片理解民藝的空白,而最困難的理解障礙是:找不到好故事,或者說,找不到願意單純說好民藝故事的初心。

弔詭的是,民藝運動苦口婆心的核心訴求正是:過去發生的事(「故事」)藏著我們急切擁抱未來之際最需要帶著上路的資源,而且幸運地它們早為我們準備就緒。舉一個例子看看柳宗悅怎麼說故事:他在檢討同時代日本茶道的弊害時,對著被普遍誇賞為日本茶道開創新局的千利休嚴厲批判,認為如果我們面向過去的目光再深遠些就會發現,那是日本茶道墮落而不是復興的開始,真正值得尊崇學習的是他們口中更早期的「初代茶人」(柳宗悅的「第一個英雄」)。

事實上,柳宗悅當年把運動目標設在蓋一棟房子「建立日本民藝館」就是以「活著的古人」的慘痛自覺為未來將「說民藝故事」的我們做好準備!他跟民藝同志們奮力搶救流落在日本鄉野被鄙視為註定過去的「下手」雜器,將它們拂拭清理後集中在東京大都會裡眾人合力新築的美術館中展示,動機正是為了給他們心知有生之年未能謀面、未來世界的創造者們保存希望的種子,寄望他們能從觀看民藝器物中獲得啟發,讀到藏在時光洪流中「物」語裡來自過去的瓶中信(你瞧,他們甚至慧桀地預見不能盡信容易被抽象翻弄的文字),突破線性進步觀的暴力盲點,勇於想像那寄託在民藝裡的「另一種未來」!

民藝運動的百年之後,在台灣過於熱鬧喧囂的民藝語境裡,我們安靜地藉著書寫與閱讀默默「回到過去」,跟柳宗悅的同時代人會合。如同他們當年,我們這些現代潮流下不合時宜的異端,要來端正認真地「說民藝故事」。

想想,初代英雄們也有無法逆料的失算,就算他們如何耗竭心思地預籌準備,他們的未來/我們的現在,依然需要有人願意回頭看,開放地面對過去舊民藝的人啊?還好,初代絕地武士們可以放心,因為我看到「聽民藝故事」的你/妳此刻仍在。

讀者,正是這本書存在的理由,聽民藝故事是我們卑微樸直的行動,因為這些故事裡藏著能夠照亮未來的資源(為什麼要寫);因為我們正身處焦慮、危機與失序的時代,需要這樣的回望來打開另一種想像(為什麼要現在讀);也因為透過這些故事,你/妳或許能看見思想如何化為行動、器物如何訴說歷史,更看見自己在時間迴圈裡的角色(聽故事的讀者你能得到什麼)。就在不屑聽老故事、自以為「現代」的旁人渾然不覺之際,故事推開了劇幕敞開舞台,我們融入歷史的波濤起伏,進入英雄故事的懸疑劇情,打破線性時間的魔咒,把它扭轉成往返循環的迴圈,像極了那在最後一刻靠著閱讀的神力拯救地球的「超人」——帶著一點愚昧,一點智慧,但更重要的是,帶著一份無畏的酷斃姿態!

私の民藝学:趕上,加入,拉開距離

感謝在日台灣朋友的幫忙,今天又收到三本日文民藝的書,這是最後一批了,11月2日從台中國美館回來結束連續幾場公開活動後就要來密集書寫,未來不會再補充這幾年下來已堆滿書架的民藝書。

下一本民藝書架的新書,就是我的《重寫民藝:無名、無我、柳宗悅》!

「民藝學」過去10多年在日本快速累積了許多詮釋文本(台灣挺單調的,主要就一種),我既感到興奮也覺得威脅壓力,寫慢耽擱的每一天都可能又多了些必須把思考研究的創見讓給捷足先登其他「柳宗悅同好」的遺憾。

上週跟出版社briefing這本《尋常的社會設計》續集的「故事大綱」,得到這本(事實上是「前傳」的書)會比《尋常的社會設計」更落地更有趣的評語,心情頗為振奮!希望這個Back to the Future的出版順序最後證明是陰錯陽差的「聰明」(非)抉擇!

這本書的完成對我將是終於放下扛了六年的虧欠,也是對「行人」朋友們當年的義助延宕太久的返恩致意。下週六(31日)我在大稻埕國際藝術節會有個閉幕小講,宣示「重返民藝」的出發決心。題目有點長「尋常社會設計的民藝書寫」,其實只是聊聊下一段的旅程還有裝備的盤整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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