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rom 《民藝物語》 第一章 萌芽:民藝思想的種子)
沒有一個人是從普遍而純然的「零」開始人生。我們在意識到「自我」之際,往往「為時已晚」——早被家族、文化、時代與基因的「他力」所浸潤,童年的日常如同一罈漫長的醃漬,悄悄生成難以自辨的性情與習氣。要理解一個人的思想,得從他尚未出生前就已在等待他的那些人與物說起;這才是民藝看待個體與世界的基本態度。
柳宗悅出生於明治22年(1889年)3月21日,是日本海軍水路局長柳楢悅家的三男。柳楢悅從海軍水路部退役後,隨即轉換跑道照內定1890年進入貴族院(上院)成為議員,原本就要飛黃騰達的家運,不幸跟著1891年初,柳宗悅出生還不到兩歲之際,便因流感突然過世,柳家頓時陷入家道中落的困境。所幸,柳宗悅六歲時以軍官遺族的身分得以進入學習院。天資聰穎又努力上進的柳宗悅歷經初等學科、中等學科、高等學科,一路成長都獲得非常優秀的成績,絕對不會讓他博學多聞的已故父親失望。從小就在單親家庭中由母親撫養長大的柳宗悅,照理講沒有任何跟父親相處的記憶,但我們站在後見之明的優勢回看,柳宗悅日後的性格、成長、甚至步上民藝之路,冥冥中受到未曾謀面父親的影響。
柳宗悅的母親勝子,出身自本家為「菊正宗」的造酒屋,父親嘉納次郎因在大阪擔當幕府的迴船御用,獲得船運業的經營許可,日本最初往返於江戶及大阪、神戶間的定期航班便是由嘉納次郎於1867年(慶応三年)開啟的。其後他擔任明治政府的海軍權大書記官,透過海軍的網絡認識到柳楢悅這位備受矚目的軍官。柳楢悅第二任妻周子因肺疾過世後的次年(1880年),昇任海軍少將之際,透過勝海舟的介紹,嘉納次郎將次女勝子嫁予年長23歲的柳楢悅。由此可見,柳宗悅年輕時圍繞四周的親友可說完全落在日本海軍的人脈。要知道,海軍傳統截然不同於大陸體系的陸軍,是受到英美文化影響的國際化軍種,船艦往來進出各國海港、通過公共海域都需要遵循國際法理的約束,登岸駐留之際也總是吸收感受異國文化的差異、學習和平共處的交流機會。在這些海洋文化自由交流探索的特色上,聰明上進又對知識好奇的柳楢悅尤其是箇中翹楚的人才。

柳楢悅為日本海軍少將,出生於江戶,幕府聽從荷蘭的建議成立海軍之際,他是津藩順道送出加入當時海軍傳習所的12名學生之一。柳楢悅 18歲起從村田門下學習和算,21歲時就利用六分儀測量津海岸,一路延伸勘查到伊勢灣沿岸。他在海軍的表現非常優秀突出,他所製作的《鹽飽諸島實測圖》是日本最初的水路測量圖,其後包括台灣最早的海岸資料《台灣水路志》(1873年)都是在他手中完成的調查結果,被尊稱為「日本水路測量之父」。
明治政府成立後,傳習所出身的許多菁英跟著時勢走向政治,唯柳楢悅刻意跟政治保持距離,一心一意專注於日本海事技術的獨立自主,隨著他一路升上海軍水路局長,他可以說幫助了日本海軍建立了以科學實證救國的英美系傳統,這跟之後主導日本軍國主義化並堅持與英美對戰的陸軍文化很不相同,柳宗悅深究事理的科學執著可說承襲了父親的啟蒙風範。
柳楢悅也是「日本數學研究會」的創始推動者,擔任過機關刊物的主編,還接任過第二代的學會社長。水路的測量作業融合了海事技術與數學計算,同時也是周遊各地縱情田野的旅行大好機會。柳楢悅從北海道一路南下到沖繩、接著台灣,進行日本沿岸的水路測量,出於他澎湃的知識好奇心,當然也興奮地逮住時機上陸,考察了沿岸各地海產與風俗的人文景致。靠著他跨界人生廣結善緣的人脈,柳楢悅串連日本各地的水產地產,還熱情積極地推動了「日本水產會」的成立,一直到過世時仍擔任其幹事長樂此不疲。

柳楢悅是個博學強記、重視實證的海軍技術官僚,他不僅勤於自修也樂於分享,閱歷豐富跟著一生著作等身,從海軍測量教育的教科書《量地括要》,當春日艦艦長時考察各地風情的四卷《春日記行》,冊數眾多的海岸測量調查記錄,到針對各路水產的研究成果《魚名論》、《蟹調理法》、《介殼利用說》玲瑯滿目,讓人不禁羨慕這樣知性與感性兼備的快意人生。他寫的《魚舟論》甚至是部影響日本漁業的大作,當中關於如何在日本實驗養殖貝類的提案則刺激了日本珍珠養殖的關鍵突破。然後,一點都不用懷疑,柳楢悅自然也是個熱情於調理烹食的美食家,他過世後的書房裡留給年幼柳宗悅翻閱摸索與嚮往的遺物不勝枚舉,包括如何烹飪貝蟹海產的大量料理實作筆記,甚至可以找到父親研發改良了日本海軍航海中食糧的草稿!
父親留給柳宗悅的大多是這類的精神遺產,他死後留下的龐大家產後來全數投入大哥柳悅多的海事事業,身為老三的柳宗悅後來推動民藝運動的資金也只能靠自行募款,但他留在東京麻布區佔地寬廣的宅邸卻給了柳宗悅體會神秘夢幻的童年成長環境。父親命名「百樹園」的庭院中,種植了他遠足各地蒐集的珍奇草木,宅地四處擺設他在日本各地調查時蒐集的陶器、書房裡有父親從數學到料理涵蓋各種主題的許多著作,包括他據說親手編集不時拿來吟唱的和歌集,還有一本本讀了讓人垂涎的海鮮美食料理集,都給予年少的柳宗悅透過與父親創作蒐集的遺物交感而體會到求知浪漫的精神溫暖。
父親遠行各地時帶回的標本、器皿與筆記;從測量、航海到料理的冊頁與手稿——構成了一座可以觸摸的書房與博物學世界。宗悅未必記得父親的聲音,卻在物的陪伴裡辨認出一種面向世界的氣味與秩序。盡管父親龐大數量的藏書後來因一場火災燒盡,但這些物質世界透露的點滴遺風給了從小喪父、年輕柳宗悅內心仰慕親情的神秘聯繫。旅行、美食、研究、著述、蒐集、鍾情萬物、熱愛自由,無一不在後來柳宗悅成年的生涯中重現,也給了他抵抗權威、舒展自我的直觀與勇氣。

不過,柳宗悅畢竟是自幼就缺乏父愛的么子,青少年的風暴時期終日不時感到寂寞孤單,他從小情感纖細,但也因此心思敏感甚至衝動易怒,讓照顧他的傭人們飽受困擾。1895年(明治28年)以海軍遺族的身分進入學習院後,從初等、中等學科一直讀到高等學科都在這所專為天皇與貴族子弟設置的學校就讀,直到1910年(明治43年)畢業。在校期間一直是聰敏而成績出眾,但情緒不穩讓師長親友頭痛的「問題少年」。
1895年的日清戰爭(甲午戰爭)與1904年的日俄戰爭,日本接連獲勝,併入台灣及朝鮮的海外殖民地後更是國族自信滿滿,如同傳奇英雄的陸軍大將乃木希典甚至擔任學習院的校長,這段期間的校內氛圍可以想見充滿趾高氣揚的強國自滿。
但柳宗悅想到在殘酷戰場上死去的士兵,屢屢心情無法平靜,甚至為此而易怒難安,少年柳宗悅對於軍人父親的懷想並沒有讓他補償投射到周遭高漲軍國主義的男性認同,這固然跟書房裡感受到父親的自由海風與人截然不同,但也透露出感官具體的情感連帶,而非抽象的國族認同,才是他脆弱易感心靈最深處更真摯的渴望。
叛逆孤兒的內心衝撞一直尋不到安撫的出口,學校的正規課程無法滿足他的求知欲,直到在校園裡碰到了讓他傾心敬仰的導師服部他之助,一切忽然有了出口。服部是在日本與福澤諭吉齊名的教育家新島襄(1843–1890)創設的同志社大學(原同志社英學校)學習的基督徒。圍繞同志社大學的基督徒網絡構成柳宗悅民藝思想孕育非常重要的支持,值得稍做停頓說明。新島襄是日本幕末、明治初期少數留學海外的人。他秘密逃脫鎖國中的日本,後來在美國受洗成為基督徒,回到日本後積極推廣基督教信仰,並結合教育事業來實踐,被視為日本基督教教育的先驅(因為NHK大河劇《八重之櫻》的話題,讓他做為主角「山本八重的先生」形象更廣為大眾熟悉吧?)

柳宗悅的恩師服部他之助,年輕時協助新島襄推動校務,耳濡目染成為早期受基督教教育的青年。後來服部跟著新島的腳步留學美國,接受西式科學與語學訓練,回國後在學習院主授英文與自然相關課程(生物、地質)。他在課堂裡大量介紹英美文學,還包括解放黑奴的故事,尤其是惠特曼(Whitman)、艾默生(Emerson)美國哲學傳統的超驗主義。17歲那年柳宗悅拜託母親資助下買了人生第一本書便是惠特曼的《草葉集》(Leaves of Grass),他喜出望外終日沈浸在謳歌自然與人世一切的肯定思想中,只要遇到心境慌亂黑暗,寂寞之際便大聲地朗讀。
服部的教育方式融入生活,他是一位植物學家,出版過專書《肉食植物之研究》(1908)與《本邦産肉食植物》(1909)。每到夏季他就把教學移到戶外,帶著同學到郊外遠足,攀登群馬的赤城山,住宿大沼湖邊,沿途以身作則示範如何以手與眼與世界相遇。蝴蝶蟲鳥、溪谷山林處處盡是自然奧妙的學問,辨花草、記地形、看雲氣的變化。課堂內,他引介英美文學——愛默生的《自然》、惠特曼的詩歌——語言與自然相互照明。自此,他對「神」的嚮往,不再是抽象教義,而是能在風與葉之間被聽見的呼吸。當然,對後來成為神學家的柳宗悅,服部還有作為一位虔誠基督徒的深刻影響,雖然柳宗悅終生沒有成為教徒,他最初上教堂禮拜的體驗,以及與高年級生志賀直哉,有島,里見等《白樺》同志逢週日在老師家「語言難以形容地幸福」聚會,讓他連結了詩歌與自然燃起了面向宗教與神的嚮往之心。

在服部身上,少年柳宗悅找到了如沐春風溫柔又開放自由的父親形象,童年在柳宅裡透析出父親曾經在同一空間裡行走生活的萬物,如今在服部的文學與自然教導中找到了美國哲學傳統純樸學問的原初世界觀。柳宗悅後來回想,那些年在學習院同儕圈與週末聚會中被開啟的文學與自然的連結,是他人格底色的一部分;而「兩歲喪父」的空缺,也在這種溫和而開放的引導裡,重拾了如父至親的支持體驗,柳宗悅對科學與宗教可以融合的美感體會,從此埋下了後來長成民藝思想的最初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