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知識探勘之旅的目的,延續這個週刊專欄的主題「親近工具」(Access to Tools),是要為數位科技「個體時代」的我們裝備洞察背後群體動態的思維工具,如同《全球型錄》(Whole Earth Catalog)當年先行者勾勒的願景,透過更真切地掌握工具,實現完整的自我啟蒙,張開群學複數之眼,面對我們存在於世界的當下處境與任務。我們回到古典社會學的知識倉庫中提領大師們的分析工具時論及這些大哉問,是為了向這些工具「第一次」被使用的情境學習,以便更靈活準確地將它們帶回到我們這個時代的當下,必要時我將毫不猶豫地脫離原初的權威脈絡,甚至修正鍛改這些「工具」來表達對它們「應用價值」的致敬,這也是前兩期專欄裡你已經看到,我們誠心擁戴「涂爾幹式分析風格」的作法。
紐約大學史登商學院教授史考特蓋洛威(Scott Galloway)的新作《四巨頭:亞瑪遜、蘋果、臉書、谷歌的隱藏DNA》(The Four: the Hidden DNA of Amazon, Apple, Facebook, and Google)分析了GAFA這四家在網路時代全面滲透我們日常生活的巨無霸公司如何成功的道理。他的解釋準確延續了我們在週刊第一期為Access to Tool熱身開場關於「榔頭如何塑造人類」的故事線索,他說:Amazon主導控制了我們狩獵與收集的原始需求,Apple象徵了性吸引力與滿足了獨特的自我虛榮,Facebook清楚知道我們與他人產生連結的深刻渴望,Google滿足我們隨時隨地對指引與解答的需求,他們用無可匹敵的速度與規模操縱提供工具,滿足了人類自從穴居時代便具有的基本情感需求。
但是蓋洛威憂心忡忡地認為,這四家網絡時代的新型企業對現代生活的影響如此細膩又龐大,滲透到我們「自我理解」與「生活構成」最根本的紋理,但我們卻對GAFA超越一般國家達到甚至神祇地位的威脅失去察覺更不用談到異議的能力,這是更深刻的窒息危機。他主張我們必須要拆解這四隻企業巨獸才能夠恢復市場創新的生機。這本書出版時剛好碰上Facebook的洩密危機,大約8700萬名用戶受害,個資遭英國「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這家公司透過一款叫做「這是你的數位人生」(This is Your Digital Life)的遊戲軟體違法蒐集,執行長祖克柏承認Facebook全球20億用戶都潛在受到威脅,能夠蒐集整理、分析與運用這麼數量龐大個體各種鉅細靡遺生活資訊的巨無霸企業可以說史無前例,更讓蓋洛威激進的解體提案加倍宏亮。
Google Earth是數位時代史無前例的精緻地球儀,也是我最喜歡拿來跟孩子炫耀魔術的手機軟體,通常看到「藍色彈珠」(Blue Marble)浮現螢幕時便聽到驚聲讚嘆,輕刷幾下地球竟如籃球被玩弄於指尖,輕輕一點便不預期地極速墜入紅塵,降落在天涯海角的任何地球表面。在這些手機驚奇體驗背後,是我們對地球這個容納70億人類與眾多生物棲息龐大球體的強烈對比;地球儀不管新舊都透露出哲學家巴斯卡(Pascal)口中脆弱的「思想蘆葦」對於「完整地想像與掌握世界」拼足氣力的驚人慾望。
平面地圖與3D的地球儀間存在著根本的差異,代表著人類面對世界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與態度,相較於Google Map點對點(point to point)、逐次轉彎(turn-by-turn)瑣碎而體貼的移動指引;「立體」與「全面」才是Google Earth的重點,大面積地開闊探索,黏合不同尺度的資訊以「餵飽」人類掌握空間的渴望,這些是地球儀的遊戲規則。
Molotch教授長年在紐約大學的社會學系任教,是在都市社會學、環境社會學、災難與媒體研究等領域都曾經做出創新貢獻的知名社會學者,尤其是1987年出版的《都市財富》(Urban Fortune)分析都市地產的金權網絡如何在都市地景的塑造上發揮關鍵的角色。他所提出的分析概念「都市作為成長機器」(City as a growth machine)更是影響深遠,因而在2003年獲美國社會學會頒贈終身成就的殊榮。
這本《東西的誕生》出版於2003年,旋即在次年獲得Mirra Komarovsky獎的推薦,從原本金權城市政經網絡的社會學分析,一下跳到香水口紅、土司麵包機、公共廁所這些小尺度(petite)的設計風景,堂堂一位大教授中年搞起文青風情,轉換不可謂不大。如果你以為這是他偶爾為之的小品之作,那就錯了。Molotch教授在《東西的誕生》出版之後,2010年與Laura Noren合編的《Toilet: Pubic Restroom and the Politics of Sharing》(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針對馬桶廁所進行研討,接著又於2012年出版檢討公共場所監視器的《Against Security: How We Go Wrong at Airports, Subways and Other Sites of Ambiguous Dang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回頭檢視Molotch教授已經成形的出版,可以看出《東西的誕生》並非意外的插花之作,而是他長期經營「設計社會學」的重要起點。
糟糕的意外是,一旦開始認真搜集研究文獻後馬上碰到了大麻煩,幾乎找不到任何「認真對待設計」的社會學文獻!Molotch教授《東西的誕生》這本奇書簡直如荒漠中遇著甘泉,早在我「設計轉向」的啟程處等著我, 沒有先行者豎立標竿的優異社會學研究當作晨昏對話的心靈夥伴,或許我早將「社會跨設計」(Design X Society)的願景當成不切實際的幻覺退陣下場。
設計(無關商業或公共)本質出發點都在解決問題,它的重心不在高遠的法規政策,而是在貼近人身體五感所及的日常場域中,透過力求準確的環境調配來驅動社會實作的改變,進而達到社區與生活改善的目標。社會學如果不能有效連結設計,等於也斷絕了社會變革最終要被落實檢視的「最後一哩」。凝視人們與物件交接物質日常中的苦與樂,回到當初踏入發展社會學的初心,「更好的社會生活」需要的是,如Molotch的概念所言,「接合」(lash up)可見不可見的事物網絡而讓「東西」得以穩定存在的努力,證諸過去社會學前述突破巢臼的創新創業,沒有比「重新帶回物件」(bringing the objects back in)的設計社會學更適合提供這樣的改革洞見了!
我鼓勵上進的設計專業者閱讀《東西的誕生》以尋得「從物件觀看社會」的啟發,但社會學圈的朋友可別將它看成「瞧!社會學也可以應用到設計」的例證,因而輕忽了這是再次發揮一向自傲反省力的重要契機;與其強調設計可以從閱讀社會學中獲得內力提升,我更想跟年輕的同行提醒,倒不如說我們可以從認真對待設計,像Molotch教授這本《東西的誕生》,體悟到社會學在物聯網(internet of things)即將包裹構造社會的21世紀設計時代怎樣「謙卑維新」的機會?
葛芬可壯志未酬未能改變社會學,他草創的「俗民方法論」(ethnomethodology)究竟是社會學的繼承還是叛徒,判斷因人而異,但所幸後繼有人,近年來法國社會學者拉圖(Latour)帶頭再起顛覆以「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底下ANT)理論在科技與社會的研究領域內捲起浪頭,波濤接著跨堤穿過經濟社會學、文化社會學,滲透到哲學、人類學、神學,以及設計研究等諸多領域。拉圖同樣意圖拆解「社會」這個「非物之物」的概念包袱,取而代之建議我們要貼緊現實的地表,「不要(概念抽象地向上化約)跳躍」(don’t jump)、「跟隨物件」(follow the objects)摸索前行,以掌握非人非物、亦人亦物、兩者交引纏繞的網絡。
Harvey Molotch, Professor of Sociology, New York University
Molotch教授打破「東西」(stuff)封閉自足(self-sufficient)的常識定見,將創造設計物的天才「放入括號」成為中介眾多掩蔽之物的一個環節。原英文書名如果直譯是「東西從哪裡來?」(Where Stuff Comes From)運用的是他一貫敏銳的「空間」想像,將許多物件「外在」「既存」「強制」的社會條件給編織牽引到物件的內在構成,表現出圖爾幹「社會事實」借助物件想像的學科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