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經歷甲午戰爭與日俄戰爭的勝利後連續大敗大清帝國與俄羅斯帝國成為東亞的霸權國,台灣島(1895年)與朝鮮半島(1910年)接續成為日本帝國「偉大復興」的殖民地,柳宗悅在學習院校園裡更是深刻感受到這種崇武自滿的集體狂熱。1912年,日本進入大正時期,政府大力引入新技術整軍經武往現代工業化國家邁進,現代都市商業文明蓬勃發展,同時自由民主的人文思潮盛行,柳宗悅所屬由學習院校友組成的《白樺》雜誌於1910年創刊,正是大正民主文藝思潮的代表。一樣學習兩樣情,時代轉轍之際的尖銳矛盾觸動著他敏感纖細的神經。

柳宗悅畢業、新婚並結識淺川兄弟的1914年,國際局勢風雲變幻:歐洲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乘機加入協約國,攻佔位於中國的德國軍港青島,繼續擴張周邊的軍事影響。在歐洲,德國戰敗後的重挫與恥辱是接續爆發二戰的主要紐帶;在東亞,戰勝國日本大國崛起的擴張野心熄滅了大正民主國內反對力量的牽制,隨著軍部中央的權力膨脹亞洲的宿命也跟著底定,最終在1931年滿洲事件點燃了二次大戰的前哨。
朝鮮十年的柳宗悅可以說正身處在東亞不祥動盪的導火線的開端,他意外地被推到了關鍵的十字路口,成了那個時代東亞良知的鮮明象徵。柳宗悅登陸朝鮮後,1917年俄國發生了十月共產革命,社會主義思潮隨著爆發流行,「民眾」成為風行的社會概念,這股思潮也應該啟發了當時正熱衷工藝、在殖民地朝鮮尋訪無名工人身影的柳宗悅。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美國威爾遜總統發表的「十四點和平原則」催生了以國際和平主義為念的國聯與帝國內部的民族獨立運動。台灣的留日學生受到鼓舞開始推動議會設置請願運動,1921年島內成立民眾啟蒙運動的「台灣文化協會」提出了「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台灣是世界的台灣」等口號。
然而,就在這股民族自決的浪潮中,東北亞另一端的帝國朝鮮殖民地卻發生了百倍血腥且影響深遠的「31獨立運動」鎮壓事件。我們的故事男主角柳宗悅,也意外地捲入其中,並因此堅定了其後民藝運動的開展,我們接著回到韓國的歷史現場翻開柳宗悅如英雄人物翩然登場的殖民地光景。
1919年1月21日,李朝高宗在德壽宮突然過世,喪禮前二日的3月1日,三十三名宗教領袖預定發表聯合起草的獨立宣言。他們由教會系統發布傳單,揭櫫非暴力的穩健路線。當天學生團體在集合地點パゴタ公園集結等待會合,結果宗教代表們擔心群眾失控給了總督府鎮壓口實,臨時改變地點到太華館,並且在宣讀後即刻主動自首。
但熱情的學生群眾決定上街遊行,高呼「朝鮮獨立萬歲」口號,沿路吸引市民加入,最後成為30萬規模的行列,從此鼓舞獨立萬歲的遊行活動迅速擴散到整個朝鮮半島。總督府調集大量軍憲部隊控制秩序,不久發生了令人髮指的水原堤岩里教會事件,日本軍官帶隊將做禮拜的村民關在教堂中撥油放火、跑出來的群眾也被機關槍掃射屠殺,連試圖逃離的婦幼都死在日本兵的刺刀下。全韓國的民眾武裝反抗與軍隊的恐怖鎮壓持續到1919年底,估計有八千多韓國民眾在抗爭中犧牲了性命。遠在日本的柳宗悅心急如焚,掛念著朝鮮的淺川兄弟和無數受苦的民眾。

事件發生之時,柳宗悅正為完稿初次發表介紹韓國古藝術的文章而忙碌。參觀石佛寺石窟庵後他驚艷之餘也自我檢討為何不識朝鮮對世界文明的貢獻,初訪之後的兩年時間他深入到朝鮮歷史的細節,驚訝發現來自日本的長期侵犯破壞,包括壬辰倭亂(1592-1598)。他寫道:
「今日朝鮮古藝術,建築與美術品,幾乎快頹廢破壞殆盡,其中大部分實際上是令人膽戰的倭寇所為。雖然支那給了朝鮮宗教與藝術,但破壞這些的正是我們的武士。就是因為這些事實,所以朝鮮人才會對我們恨之入骨。」
直率坦言,而且保留用朝鮮人的「倭寇」來設身處地理解他們對自己國家的痛恨。
「31獨立運動」與總督府殘暴鎮壓讓這些歷史背景的閱讀一下成為無法迴避的當下殘酷現實,柳宗悅心情跌入谷底分外悲痛。他在當年6月發表於《藝術》雜誌的文章<關於石佛寺的雕刻>中接著說:
「現在總督府在朝鮮人學校裡沒教他們的歷史中就包括這些罪惡。我所知道日本歷史學家為朝鮮人編撰了特別的歷史教科書,刻意把日本讓朝鮮痛苦的事抹除殆盡。… 我們給的教育不是他們衷心要的,否定事實而不教授真實的歷史,甚至靠著官方強勢的日語教導日本的道德,以跟他們沒關係的日本皇室的恩惠,試圖改變他們的思想方向,可以說,我們是要教育他們給掠奪者(的日本)致上最高敬意!」
侵略者洗腦被害者,讓他們不只看不到壓迫,甚至認同了侵略者的榮光。追根究底,這一切不過來自於對事實的否定;柳宗悅的直觀背後,藏著一股單純的良知。鎮壓事件爆發後,憂心掛念著朝鮮人的柳宗悅終日心急如焚。他每天焦慮地留意日本知識圈與輿論界對這個殘酷事件的評論與論述反應,兩個月的等待後,他陷入更深惡痛絕的挫折,不可思議地震撼發現:「日本有經驗的知識人在思想表現上毫不聰敏、對朝鮮的分析未見深切、也不夠溫和善解」。
更可怕的是,「怎麼都看不到公開幫遭遇不幸的朝鮮人辯護的人,我心一急就決定自己來寫!」柳宗悅再也無法坐視,這種集體的沉默縱容比朝鮮半島上的暴力更讓他驚懼,決心執筆發出日本理當出現的聲音。
於是我們原本厭惡政治的《白樺》藝術評論家,一下跳上歷史舞台變成了讓日本政府頭痛的問題人物!他不是熱衷政治的人,更不是被意識型態牽引的狂熱者,是被道德直覺逼到不得不說話、不願背離真實的人。多年後,即便對他的工藝理論最為毒舌惡評的出川直樹都不得不心悅誠服地誇讚,1919年是柳宗悅一輩子最光輝耀眼簡直酷斃的一刻。
從1919年5月20開始到24日,柳宗悅在《讀賣新聞》連載五天發表<心繫朝鮮人>。針對日本總督府對遊行示威採取毫不留情的血腥鎮壓,柳宗悅跟著內在的道德直覺大聲疾呼批評:「我們的國家並未踏在正確的人道上!」
「首先,我們從他們身上奪走軍隊,然後送進去給他們日本的軍隊,讓他們清楚知道不可能有永遠的獨立。接著,我們拒絕承認他們自律自治的精神,只給他們合適日本統治的道德與教育。一言以蔽之,不管是物質也好,精神也好,我們就是要奪走他們的自由與獨立!」
這一段其實是柳宗悅第一次在公共領域把「殖民」稱作「掠奪」。他一個人挺身而出批判日本靠軍隊武力鎮壓的暴力支配,同時也從理解朝鮮人的心情出發,擁護他們拒絕被日本語與臣民化教育給「同化」的自決行動。
<心繫朝鮮人>可以肯定是他在<關於石佛寺的雕刻>就要完稿之際的臨時作業,後者幾乎是跟著他尖銳的時論隨後出版,「我最近寫了兩篇關於朝鮮的文章。….. 前者表達了我自己對朝鮮人的思慕,後者是對他們國家的藝術表達內心的敬意。」(《白樺》1919年6月)對他來講,日本貫穿李朝對朝鮮不懈的文化破壞,不再是過去的事,而是就在眼前「再也無法忍受沈默」的進行式。
柳宗悅談人與論物從來不是分割的兩件事,他們都是顯現在眼前「通向更大的自然的一個端緒」(1914年他直觀置於手心李朝取壺時的感觸),當然也包括「為政者」想要靠同化教育侵犯「朝鮮固有的美與心的自由」的「不自然的態度」。

「真正的一致不是靠同化,而是只能在個性與個性的相互尊敬中結合的一體」,「教育是為活化人們的生命,不是為了泯滅人心。」(<關於石佛寺的雕刻>)
「比起身反抗的他們,更加愚蠢的是壓迫他們的我們,刀刃之下絕對不會生出賢智的力量…..。獨立成為他們的理想乃是必然的結果。人,只會在愛之前順服,壓迫必然要面對頑強!」(<心繫朝鮮人>)
柳宗悅正直的個性讓他意外捲入歷史洪流當中,這些冒著身家性命安危的文字在報端一登載全國譁然,他也馬上成為當局跟蹤監視的對象。但是直指人心的友愛與控訴也引起大量的回響,獲得《白樺》同人、雜誌讀者群,還有在日朝鮮人的同感。
大概是因為意外地收到許多樸實民眾加油鼓勵的影響,柳宗悅開始平行地發展著另一層思考:在抽象狂熱的國族框架之外,自己可以如何讓朝鮮人、讓世界認識「另一個日本」( 高崎宗司 ,1979: 76)。
最受到讀賣新聞投書感動的讀者,應該是當時留日的朝鮮學生吧?連載結束的次日(5月25日),南宮璧(後來與柳宗悅過從甚密的韓國最初現代詩人)、廉想涉(日後成為韓國現代寫實主義文學的先驅作家)等朝鮮留學生激動地前往千葉我孫子拜訪柳宅。
當天,柳宗悅的妻子、聲樂家兼子,特地為這些異國青年演唱了舒伯特的<連禱文> (Litanei auf das Fest aller Seelen D343)。在那個充滿肅殺之氣的春天,這首慰藉亡靈的歌聲與在場眾人的淚水,在他位於我孫子的書房裡交織成「另一個日本」的真實面貌。但這動人的場面,在日本當局眼中正是勾結的事證,當然也讓柳宗悅陷入更深的危險,但性格頑強耿直的柳宗悅幾乎以一人的力量對抗國策,仍似乎不以為意兀自俾倪前行。
1920年4月在「31獨立運動」因為總督府強力鎮壓幾乎平息之際,禁韓語的殖民管制環境下,少數持續推動韓語出版的《東亞日報》連續七天翻譯登載了柳宗悅一年前書寫的<心繫朝鮮人>。他思戀敬愛韓國的情書終於送到了朝鮮平民的手中。這篇文章在當時內務省警保局的干涉下被迫做了修正與重點刪除。18日連載結束的次日,《東亞日報》為朝鮮民眾帶來了意外的驚喜,19日的報紙接著連載報社翻譯柳宗悅在韓國土地寫給韓國人的信<致朝鮮友人書>(朝鮮の友に贈る書)!這封信如同突襲投彈引來總督府的極度震怒,連載到20日突然被迫中止,理由:「冒瀆帝國之尊嚴」。
兩個月後,1920年6月號,這篇人們以為胎死腹中的文章默默洄游到殖民地宗主國柳宗悅的故鄉日本東京,不服氣的柳宗悅頑固地在《改造》雜誌發表了完整版的<致朝鮮友人書>:「對孕育藝術的心,既破壞又壓抑,是罪惡中的罪惡!」文章裡這麼堅持的柳宗悅提出了「非官方版本」,他一介未來民藝運動領袖對「31獨立運動」任性的總結,這是他內心始終相信存在的「另一個日本」,而他挺身而出無愧地發聲就是日本這個國家良知仍在的證明。

雖然是用日語書寫,但他心底清楚相信:頑強的愛有一天終將抵抗壓迫、跨海傳遞到自由與獨立的韓國人那裡。這篇柳宗悅冒著幾乎被指控叛國、危及身家所書寫的文章,百年後讀來仍舊字字清晰堅定、態度率直凜然。柳宗悅的文字本身,是最強而有力的見證,超越任何後世的詮釋。
就讓我們一同聆聽,百年前他對朝鮮友人發出的心聲:
「在我看來,『感化』與『同化』的想法是多麼醜陋,多麼愚蠢,我希望從朝鮮與日本的辭典中刪除這兩個字。… 人生來就是熱愛他人的,仇恨和爭執並非是人的本質。只是由於各種不同的原因才使得國與國分離、心與心相離。雖然不正常的勢力正為所欲為地進行著醜惡的統治,但這樣的不正常在任何地方都不會長久。」
「對於日本來講,朝鮮就像是同胞兄弟,而不應當是日本的奴隸。這與其說是朝鮮的不光彩,不如說是日本的莫大恥辱。」
「如果我們用劍刺傷了你,哪怕只是一小點也是一種罪惡。但我懇請你們,不要沿著這條血腥之路掀起革命,相互殘殺不可取。必須明確知道那是違天命、逆人倫的。不僅是一種殘酷,也是最不正常的行為….. 相互殺戮不會帶來和平…. 爭執的武力和仇恨的政治是不正常的,朝鮮也不應該將其存在建立在武力之上…. 依靠政治和軍事力量所建立的和平只是強制性的和平。用劍的人終將亡於劍下。」
「任何情況下的戰爭都不會有宗教的存在 …. 諸多的邪惡和罪孽,有時會以國家的名義被保護起來。….. 我們總是希望透過真理能夠使國家得以提高,要做到這點並非是我力所能及,但至少在某些場合想到日本的行為時,作為一名在日本出生的國民,要向你們謝罪 ….. 我乞求你們諒解的同時,又在心裡默默地祈禱:『這事若是日本無理,總有一天日本人中間也會有人站在你們那邊。真正的日本絕不希望暴力,至少未來的日本人會是人道主義的擁護者』!」
柳宗悅 1920年6月
<致朝鮮友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