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鴉家的三個模樣 1/3

JFK是個從不怯於表露幸福的小家庭,我們經營十年的書店,便直接用三個人的英文名首字,來傳遞我們開繪本書店想傳達的 簡單信念。繪本,不只屬於孩子,是「全家人」一起的溫馨事。「家」,對JFK,像是個自有更大生命力的母體,時刻擁抱著每個成員。不需定義,不用刻意,「家」始終都在,如影隨形,凝聚無法拆散的甜蜜。

但,400多天前被醫院通知末期癌症後,這一切對我都不再理所當然。

<從「家的想像」到「家的模樣」>

「家」的想像(imagination)原來預設了許多幸福家庭的典型形象(images):全家國內外旅遊的照片、燭光蛋糕唱生日快樂歌的氛圍、各種理由在餐廳打牙祭的杯盤熱絡……,在平凡重複的家庭日常中,是它們放大了「家」在我們覽鏡自照時濃郁的溫暖。

但癌細胞宛如微細卻足以破鏡的一擊,讓所有這些一夕成了難以黏合的碎片。三次手術、三次入出院,接著22次化療,家庭生活被無可奈何地攪進密集進出醫院的頻繁折磨,每年四季慣例的海內外旅行被迫停止,慶生活動總帶著淡淡淒涼;傷口的刺痛、腹瀉嘔吐、癱瘓疲憊,各種抗癌的副作用無時不在,食衣住行看似簡單卻整個小家庭人仰馬翻。

在繃緊易碎的邊緣無休止地苦撐,黏貼修補「家的想像」甚至漸被遺忘在現實之外,落在難得喘息的片刻更無暇經營的家庭備忘錄的最後選項。

家的形象,依舊在各種螢幕、看板的廣告畫面上閃著,但家的現實模樣(the shape of family)身在其中,如今跟著癌的侵擾逼在眼前,原本隨手可得的那些「家」的幸福模板再難以套用掌握,甚至讓人必要轉身側目得免傷心。現實的家,在凜冽寒風的曠野中裸露顫抖,但苦中更感受真情,抗癌中的我,靠著這些餘溫,鼓舞自己也支持家人,不放棄希望。

定眼直視這些抗癌日子的點滴日常,放下那些情何以堪的模板,素描勾勒家就存在眼前的真實輪廓。那個400天後依舊讓JFK不棄地在一起的想望——「家」,經歷苦難,殘影就算再依稀,還在我們的身上。

我睜大了酸紅的雙眼,環視贏弱病體的周遭,這些日子的回憶緩慢滲透心扉,平靜地調節呼吸,喘息冥想,讓雜訊的干擾一一剝落,在含淚的視線模糊中定眼看祂,家的模樣緩慢地開始浮現,濃縮這些日子刻骨銘心的體會,我在心的速寫稿紙上素描,快筆摩擦裡透著溫暖,「家」的塗鴉,浮現出三個簡單的模樣:

<第一幅素描:方形的家>

畫四道牆,圍一個自足的方形空間,那是通用所有人的「家」的原型,一個隔離外在喧囂、可以自在喘息的小宇宙。癌病人進出醫院的深刻體會,各種手術創傷、靜脈注射、斷層掃描、抽血檢驗…..接連不斷,甚至共用廁所的陌生冰冷,起居隨時暴露在旁人視線的尷尬,醫院生活就是無時無刻各種「侵入」的總合。

但「家」隨時在等著,關閉起城堡的大門,斷然拒絕任何侵入,渴望的正是被熟悉的包圍所封閉與自在的對外隔離。無怪乎,每個住院病人的愁苦臉上都寫著,出院跟病友興奮道別宣布的也都是:「我要回家」,而「居家」安寧意味著:再大缺憾的生命在那方形家空間裡的最終圓滿。

德勒茲與瓜達里認為,身體呢喃的副歌(refrain),像是嬰兒哭泣的重複聲波、夜裡行走的壯膽歌聲、受驚的人蜷曲身子念著「一切會好,一切會好」,都是在混亂中建立一個安定核心的「脆弱定點」(a fragile point),把混沌與動亂推到這個微弱定點的邊界之外,「家的空間」於焉從那個自我纏繞的點萌生。

但病的體會告訴我,家的穩定確實來自重複,但不必發聲。因為四方圍起的空間裡有在日常作息重複中變得熟悉的事物環繞,它們就近貼身,靜靜在你四周守候,自然漫溢出陪伴的親密,像默契十足的老友,隨時跟著你私密空間裡的任何微動翩然起舞,在病人辛苦的日常裏人類學者米勒所謂「事物的慰藉」(comfort of things)當然更是格外貼心。

從醫院回到家,開了門上了鎖,方城裡的微物們「依然原地不動存在」映入眼簾,那是一種生命顛簸患難之後,入港安息定錨的穩定支撐,一個只屬於你的忠實微宇宙。家裡的生活點滴,每一個平凡的起居小動作,都因為它們讓生活平實有味的參與,而成為一番可以慢速反覆播放、安定心思的儀式。每一秒都是一個永恆自在的平靜,因為你確認了自己身心「在家」。

看,就一秒,一個癌病人在家的短暫靜謐時分——

我提起手心熟悉配重的熱水壺,倒了溫水到掛在手指上熟悉的馬克杯,疲累的身體緩緩靠到熟悉木椅的斜背,雙手放鬆擱在熟悉的餐桌,我抬頭看著午後3:30熟悉角度溫度的斜陽,穿過熟悉的落地白色窗簾布一線灑到腳尖。這些器物像是一組和諧的樂器伴奏,我的心底響起了沒有人聽得到、低沉而重複的人生吟唱。

「四方的家」有生命自在舒展自然的聲音,伴著小宇宙裡萬物的反覆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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