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をみるは佛性をみるなり。」
~道元 (日語「佛」與「物」同音)

朋友關心我,一直問「化療真的好嗎?」我的回答都是:「說來話長」,理由是對不同癌症不同期數的人,化療意義很不一樣,就算對一個人而言,化療在不同治療階段意義也不同。我開刀3次,化療20次,之前起起伏伏,但撐了接近一年後,18次發現復發轉移,醫師不會直說,但我心底知道效果有限,理由不多說,我很誠實了,但保留一點隱私。
昨天看到一個研討會的紀錄,關於「多元本體論」對人類學發展意義的評估,繁雜累人的學究討論,我看了一百多頁看到虛脫想嘔吐(是真的身體不適,我是癌病人,不是惡意評價內容),真的很傷腦,然後思緒混雜外收穫著實不多。其中牽涉到一個關於「非人」的課題,我想藉機談談。
坦白說,我們要探究任何事態的完整實情,具有因果自主性的「非人」,當然不能忽略。對我而言,舉眼前切身的例子,「癌症」或者說「癌死」這個現象最具主導力的當然是癌細胞,它基本上照它自己的求生本能在走,你可以想法子干擾、阻止、消滅….它,但它的「自性」是獨立的,不由得你「想開」(wish away)就不在,跟我們人的覺性與覺受都沒有關係。
我不想去談那個註定歧義的概念「多元本體」,我的體驗很清楚,而且不只適用癌細胞,小到健康人的日常一個作息動作都會有那個「非人」的自性在。譬如你屁股下的椅子,貓的心相可能是可以趴睡的「床」,對白蟻顯影的可能是一頓「大餐」,人、貓、白蟻對於被人類稱為「椅子」的相儘管不同,但它的自性存在是不變的。
對人來講,所謂「幻相」是對應到人這邊跟人的「本心」要做區別來講,但exactly就在這個同樣論證上,物質「幻相」的物的另一頭應該平等地被我們承認「自性」的獨立自主。「知幻即離」的離應該是對等的,不只是人的心與相的離,也接受了離的物自性的實在。這物相得以讓貓打盹、蟻飽食的最終實在,不管有慾無欲、有緣無緣,都奧秘自在。
人類學的研討會自我審視與對「多元本體」的判別定位,對我不是關心的課題;雖然,我一直對人類學重視田野與從無我去透過他者回來關照自我的方法態度倍極欣賞,人類學本來就是一種哲學,是Latour思想被稱為的「經驗哲學」。
但,我覺得從人類學者反駁「非人」的方式來看(譬如終究還不是要透過報導人,還不是要透過書寫,還不是要透過不同脈絡下符號意義的轉譯….),剛好就是反映了Speculative Realism很重要的一個針對「關聯主義」( Correlationism)的批判 (我拒絕翻譯出Speculative這個字,避免望文生義助長了設計圈剛好跟speculative realism的實在相反的顛倒流行)。關聯主義認為:既然我們不可能是非人,而我們唯一有的也是跟人關聯的事物而已,所以我們不可能跳脫這個主軸去理解之外的任何事。在我看來,這就是「人類-學」棘手處理「非人」的硬核與這學問自我放鬆的困難所在。
講起來很抽象,我一直都在避免抽象之害,所以講到這裡就好。
我要說的是,我的這個癌,從400天前被發現的第一天開始到現在,一直都兀自照自己的內在行程在生存成長,當中我看到的好消息、壞消息點點滴滴都只是這個我們無法代它述說的成長史的一個浮光掠影,我跟我的癌共存(客觀描述沒有價值倫理的美化)在這個身軀裡,但它的世界跟我的主觀(肉身的糾纏痛苦與內在冥思的自在)世界是扣連但也是徹底平行的。
癌是我必須順從的對象,無法觸及但是需要接納適應到最後的龐大客觀,這對我幾乎是超出人的能力(非人)可以處理的許多課題,心、身、靈、家庭、塵緣…..難以沉澱又必要沉澱的真正苦難。是的,「非人」,從感受與承認癌細胞這個「非人」開始,你才有可能開始人如何處理「非人」的自己的生命課題。
海德格著名的說法,人是「向死存有」,但如何物質地眺望揣測癌細胞那邊催促你人這邊「向死」的實作,並非他的重點(他終究還是逃逸到「人」Dasein這邊做自己的功課),他在乎的還是作為「人」活生生的存在。而我的最後一堂人生功課,就在這裡。我可以預告的是,我最後的「研究成果」將會歸於奧秘,留在我「非人」之後的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