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一個想法:理論的工作之所以被邊緣化,是因為這世界其實是由「理論家們」構成的。這世界的人們看起來很樸實,似乎只依靠經驗來生活,但大多數人其實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理論家。
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他們的身體、物質、位置、空間、語言和文化都如此複雜,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他們的每個經驗都極其微小、宅小,獨一無二到無法完整地被看見。沒有人能看到全貌。儘管如此,這世界的人們總是用自己那非常微小的經驗,去投射出一套理論。無論是回教徒的理論,佛教徒的理論,日本人的理論,臺北人的理論,或是病人的理論、好人的理論、死亡的理論。
這些「理論」都成為人們認知世界並且彼此衝突廝殺的框架。你我都是「和平」的理論家,只是你的「和平」跟我的「和平」理論上 完全不一樣,現實世界的人從來就是用武器來解決理論問題(馬克思的廢話=學者欣賞的真理)!
每個人都是一個理論家,必須先構建一套理論,才能自信地掌握他所認為存在的世界。這也正是為什麼世界上的衝突從未停歇。看起來人們都在使用相同的理論概念,但這些概念其實是空洞的,它們背後隱藏的是孤立的、無法跨越的個體經驗。每個人都深陷在自己構建的理論世界裡,而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他人。

那麼,如果每個人都是理論家,經驗又在哪裡呢?我們難道不活在經驗中嗎?事實是,我們的確在經歷生活,但經驗並不真正屬於我們。我們天生是「沒經驗的理論者」,在每天的意識活動中,我們並不真正經歷自己或這個世界。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靜止的理論城堡裡,這城堡就是我的「理論」感覺、我的理論「世界觀」。高利貸者跟靈修家,在理論的意義上,沒有差別,鬥爭的激烈殘暴可能也大同小異。
那麼,有沒有哪位理論家,是真正透過理論而接近經驗的呢?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甚至可以說很怪異。這也正是我崇拜的非理論家——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的偉大之處。他是一位「意圖上」真正的經驗主義者。
許多人談論拉圖時,會提到他講蓋亞、非人、後人類,還有各種網絡理論的關係。但我認為,這些討論實際上都偏離了他的本質。他是一位經驗哲學家(empirical philosopher),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不信任理論。他的工作總是在實驗室、在法院,在那一個個獨一無二的瞬間,面對經驗本身。他一直在努力讓經驗抵抗理論,回到現實。他的一生,從頭到尾都在追求「落地」。
崇拜拉圖的我,當然也期許自己如此。許多人覺得我是理論家,但為什麼我很少跟理論家們為伍呢?因為我喜歡待在現場生活裡,寫下一些瑣瑣碎碎的感受,透過一秒間的視覺印象、小東西、小世界,去談論那些看似哲學的問題。這就是「經驗哲學家們」的生活風格,也是我心目中拉圖所提示的學者風範——一個思考者活在人間的可能性。
但是,最近我開始意識到,即便我這麼期許自己是個經驗哲學家,我的所謂經驗還是過於理論化。在這徹底非理論的經驗世界裡,其實還有許多從未被真正觸及的東西。這些更深層的、更加貼近的、更加具體的經驗據點,無法傳遞,卻已經存在著,而我還理論地活在外面。
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呢?在未來的文字裡,你們或許會看到「最後的拉圖」,或是「最後的Jerry」,或者當年透過碎片進行生命哲學思考到最後的Simmel,到最後共同感悟到的一絲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