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五門課同學們洪水般的巨量期末報告與發表給淹沒,截止時間都是今天晚上,評分完後還有出席紀錄、期中報告發表,課堂表現,期末發表報告….要按照公式計算出每個同學的分數,不懂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辛苦,一直到週末夜應該都在熬過自找的懲罰。
不過,我想任性保留最後幾小時寫今天的日記,記錄一點社會學者跨界設計教育的經歷,還有過程中我跟今天一位壽星同事的交往記錄。最近常被問到為何要提前退休,我想順便做一點回答,或許也為所謂「跨界」這個熱門概念提供一則血肉之軀以身試法的生鮮案例(只是一瞥,當然不是全貌)。
事情話說從頭,那年,我離開中研院後失業一年,經常一個人蝸居在大稻埕JFK繪本屋倉庫間裡小學生教室桌椅大小的空間裡工作,處理書店後台的事,空檔看書,同時思考「未來出路」,研究員的連續生涯一夕歸零,純然的Nobody。
離開之前,實踐工設那時的系主任旭建(壽星生日快樂!)透過漢中介紹找到我,還記得那天我們在中山捷運站附近馬拉松對談,忘了都談些什麼,只記得氣氛坦誠熱情,他試圖說服我實踐工設教育為何需要「社會學」,我談自己多年產業研究中逐漸對焦也感受到重要的「設計」。
坦白說那時的我對加入設計學院教書仍不以為意,還清楚記得我給旭建的善意提醒:「如果你看重的是『中研院』的名號,告訴你我快要離開,以後我什麼都不是,你可以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他聞言一臉錯愕困惑:「中研院有那麼重要嗎?」「我只是需要一位社會學者,好些人推薦你。」
之後,他不只講不聽反而「放大格局」要我考慮去設計學院專任,我感受到他說服言談中單純為了提升實踐設計教育品質的樸直,我在實踐與清大間的抉擇反而越來越心向了前者,後來還釀成我跟已故吳泉源學長的一次激烈口角(這件事以後再來爆料,哈哈)。總之,最後我決定了「往座標對角線」前進,開啟Jerry 2.0書店創業後Jerry 3.0的DxS大暴走!我有時候會跟旭建開玩笑說:我人生步入歧途還不都你害的!雖然不是「歧路」,但他脫不了責任也是事實。
一旦確定加入SCID後,旭建當然就把我當自己人,坦誠告知我他的經營判斷,包括SCID研究所當時面對的負面隱憂與正面機會,還有希望我可以幫忙的「守備範圍」。簡單講就是提振研究生的士氣,尤其是鼓勵設計學院的碩士生走完他們比較不擅長的畢業論文研究更順利畢業。旭建對於設計管理有相當的掌握,SWOT分析導到期待我可以著力的地方,對於我這個產業/組織社會學主修的社會學者而言,論證理路確實清晰可信。
SCID的核心課程有超優秀的設計專業同事負責,我只要謹守本分做好他交代的重點就好,這是我覺得可以信賴也值得一博的地方。我在SCID開的課都是直接follow他的規劃,只是我會一直打破砂鍋問到底,定要了解清楚他的規劃邏輯,譬如像「文獻檢討為何是必修課?」他就被我糾纏了兩年多,直到聽到可以說服得了我的道理才罷手。
這期間我秉持研究員的習性,做了很多開給自己的課程設計前脈絡分析功課,譬如潛伏到大學部的教室田野裡觀察也追問調查,只為了解「上我這門大二個案課之前」學生他們大一時是處於怎樣的身心狀態,當然也包括從大一到大四整個課程結構背後的設計教育道理,還有一年多之間死纏爛打拿著筆記本不斷追問官政能,定要拼湊出實踐設計的來龍去脈前世今生, 不是為了緬懷榮光實踐工設成功的傳奇,而是為了讓自己可以更準確地貢獻給實踐設計的未來。
我不希望自己開的課傲慢地帶入社會學者想當然爾的無謂權威,逼自己歸零從頭學習田野裡的智慧,絕口不提任何社會學概念,所有的課齊發都要謙卑地從設計教育原有的土壤裡長出教學對話,那時我快成「以校為家」壓力非常,早出晚歸Febie都快看不到我,有時還直接就睡在學校裡,經常一早先到學生studio裡跟他們搏感情,像個恨不得自己被當成「土著」的人類學家。旭建知道我的焦慮,經常一旁給我支持鼓勵,每次見面就耐性聽我田野參與觀察的心得,再給他從設計專業出發的回饋,讓我有機會糾正誤解避免笑話,哈哈。
我要他給我預期的時程,他告訴我不急,用三年開發一門落地著床的全新課程很正常,邊教學邊實驗邊修改成果才會結實,我也是因為他的支持才能安步當車穩健地規劃用四年、五年的時間最終「將教材逐漸發展成獨立的書籍」,每一門課最後都成了一本書的架構。
從2015年到2017年,我幾乎從外面世界消失,整天都泡在學校裡課前準備,課後檢討。慢慢地,我從學生的臉龐看到了自信,教室裡經常看到學生自開討論會、studio裡熱鬧非凡的熱絡氣氛,我被旭建「諄諄善誘」連續三屆參與到大學部畢業作品集,從一個小小的接觸點更貼近些感受大學部學生的面貌,從「後物件」、「原風景」到「真世界」感謝同學讓我沾一些他們畢制創作的光,陪他們討論出循序放大尺度的「三部曲」,感謝旭建的細心安排,讓我這個社會學者可以不枉此行分享SCID學生的青春熱力。
科隆的國際設計工作營也是,我為了規劃人生唯一一次當然也是第一次的workshop,跨界外星人如我緊張到看了好些workshop的英日文書,規劃後還抓了外籍學生來回演練,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歐洲,整個禮拜都幾乎關在KISD的校園周邊,裏裏外外無一不生疏,如果不是獲得旭建的信任與從旁大力支援協力,我也不可能最後在KISD以初生之犢的設計外人給設計學院公開演講(「social design as plannned evolution」)還有最後workshop成果發表讓全院印象深刻的學生表現。
是的,我的所有跨界自我學習如果有什麼匪夷所思的地方,都是因為後面有「始作俑者」旭建在一旁照顧巡邏「周邊」,讓我可以任性地一次又一次放手一博!
我在SCID的課程最被旭建關注期待的自然是研究所的課程,弔詭地那些課程對我而言都是「技術含量」高(不是設計技術,而是為了幫助學生順利畢業的論文研究協力),對社會學者的設計思維突破也是最沒有發揮自由的;相反地,大學部以及夜間在職班的零碎選修課才是(因為無關緊要),所以比較好讓我自由流露些社會學者本色的邊陲空間。有趣的是,那時因為我長期駐校培養感情,好些研究生刻意自主往下到大學部、往上到夜間在職班修課或旁聽,甚至變成日間研究生多出在職班學生一倍的熱鬧場面,下課後被日間研究生騎機車載著深夜找豆漿店吃宵夜交換DxS的混雜熱情,現在想來都是珍貴的點滴回憶。
後來,這群研究所的「子弟兵」日夜陪我征戰一起成長,膽子大了竟然超出我的預期很有志氣地2018年在大稻埕拉我一起策「稻地展」,我這個原本只是點個小火種的老師反而是被他們「反噬」的熊熊烈火熱情給「拖下水」到「豁出去」。
但是,隨著2018年旭建退下主任,當時我沒有意識到,現在回想卻是我的DxS跨域人生V型倒轉的厄運開始。2019年初我因為晝夜燃燒、長期密集勞累,身體一下垮了,嚴重到最後只能開頸椎人工關節的替換手術,術後第一次感覺自己死去活來要把握機會,密集寫作先測試水溫,2020年出版《尋常的社會設計》看看課程轉換為書籍的後續DxS出版計畫會不會被台灣社會接受,結果頗受好評給我了不少「重生」後再出發的信心。
手術後身體頓時輕快,書籍出版可以更快更有效率跟學生溝通(我書寫時心中以他們為對象),稻地展與書籍出版後各方各種邀約給了我提供未來學生更好舞台的自信,2021年在職班停招讓我「必須」把過去流離的課程「移回」日間碩士班也是個機會,未來的學生不必再到大學部、在職班流浪了!可惜的是COVD也開始爆發,但對比剛進入的前四年,所有條件如今終於湊齊,我的信心到了最高點準備跟下一批學生大展身手!
結果完全是相反的劇情發展,旭建下台後,我漸漸才發現自己是池水漸乾下那隻過於樂觀忘了如果不是「水幫魚」自己根本動彈不得的蠢魚。我的課程在SCID研究所學生快速跑光,2021年開始幾乎面臨「斬首」的命運,我在大學部與通識開的課程依舊學生熱情,後者甚至是秒殺的地步。但是我當年被旭建熱情邀約進入SCID的主要重心研究所(我畢竟是一輩子原本都要在「研究院」度過的「研究員」)意外變得門可羅雀,坦白說,過去三年課幾乎都是開不成的狀態,很奇怪的是,媒傳、建築、服設的大學部與研究所學生卻開始大批湧入,甚至跨校、社會人士慕名進來旁聽,感覺像是我人雖然看起來在工設系但實際上被外放到其他三個設計系,哈哈。
但課程畢竟是工設系開的,我也是工設聘任的人,這事不合理,應該停止。我最淒涼的狀態,說來讓各位笑笑,哈哈,連三位修課同學都湊不齊,最後只好拜託同學幫忙,先修課讓課可以開成,等其他想要上我課的外系同學可以選課後,再「辛苦」他們離開。喔喔,還有更精彩的對話,一位研究生找我談判:「老師你想課開成對吧?那我可以修你的課,而且我可以不退選,但是你答應我,我不來上課,你也要給我過!」你說,我能不走嗎?中研院的研究員離鄉背井想要奉獻給設計,落到這種8點檔的灑狗血劇本,哈哈。
我在SCID的九年,好像經歷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系所,兩個斷裂的階段,在我開始樂觀覺得應該可以為SCID做些正面貢獻的時候,我幾乎墜崖垂直落地成了SCID的外人,從老師說我「不懂設計」到學生覺得我「不懂設計」,我在設計學院最好的日子隨著旭建下台早就該結束。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這事我晚了很久才真懂。萬事沒有對錯,只是組合套餐換了菜單,有些搭不進去的料就該找適合自己的下個餐盤,這事自然不過。
過去幾年建築、媒傳、服設的學生意外成了我多留了幾年的最大啦啦隊精神支柱,他/她們給我的回饋超越我9年前的想像,DxS刺激創作的維度在V型倒轉後弔詭地大開,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哈哈,總之,這些「非工設」的設計學生們熱情洋溢、創作生命多樣,給了我更多的信心、意外許多DxS的新奇想像,以及離開設計學院後更開闊的自我期許,只是我從研究員闖入設計學院的「教師生涯」該到一個段落。
今天是旭建的生日,我是為了趁我還是他同事的機會才寫這串回憶的,明年兄弟登山真的各走各的路了。跨界這件事真的很複雜,像我這樣深度跨界到「裏外不是人」地步,從中央國立純研究的學術機構對角線跨到私立大學以實作見長的設計學院,應該是珍稀少見的例外,值得有關單位採樣好好研究「跨界」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這個時代特別喜歡談論「跨界」?理由或許是各個學科領域(遠遠超過歷史系的範圍,社會學與設計也都包括在內)都在高度不確定的環境裡體認必須打開邊界、多些跟環境交流彼此透析的機會營造才能摸索出未來繼續存活甚至繁榮的軌跡。
我的9年跨界故事,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與學生衝撞摸索的有趣故事,也是像我好朋友旭建如何預見未來、試圖打開邊界、引入「異端」刺激可能性的經營者故事。同樣的,不同的經營管理者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時,沒有人有肯定的答案,每個人都有自己構思的雄心藍圖想要一試。
我常常說,社會學只是一個「中間材」,我跟我心理學、工程、藝術背景的同事都是最終工設教育產出的一個中上游的局部參與者,這點我一直都很清楚也一直謹守跨界倫理,設計學院的教育主軸永遠是設計專業老師們的事,只有他/她們才是從頭到尾走完全程的核心當事人。
我一定程度只是大廚旭建主管時上桌菜餚的一盤side dish,主管換人換了不一樣的跨界想像/專業視野,任何在社會上工作的人都知道的道理,策略規劃下位的做事的人跟著機敏地離開也是自然的事,我一直都覺得成事不必在我,天下一定需要我的事非常少,幾乎沒有,所以我退休非常自在,可以做自己一個人想做的事非常嚮往,10年前我離開中研院固然有自己的夢想想要追求,但是不戀棧地空出位子給更有希望的年輕人接手也是我引以為傲的得意。這次離開3.0的Jerry,開啟退休後的4.0新人生也是一樣,而且更容易理解。讓新的管理者更好發揮自己的野望,更容易貫徹意志施展身手,也算是我的成就吧!哈哈。
今天的壽星,旭建老友,當不當主管,都深刻關鍵地決定了我的命運,我有時候會開玩笑,說他「始亂終棄」,放下我一個人落單,哈哈,其實我要說的是,他是決定我這9年教學人生Up and Down的隱形人物,我很高興,再過幾個月,我們就會回復到只是單純的老友。
老友生日快樂,
我終於可以獨立單飛了,他那天說我跟清志陸續起飛,讓他落單(我的表達更準確:「留校察看」!總要讓你也嚐嚐滋味吧,哈哈),其實有一輩子的好友在,沒有人,不管到哪裡,會有落單的可能啊!
Happy Birthday!
Woodman老友,Cheers, for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