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主義」:一個設計文化霸權的關鍵字

帶學生閱讀《論述設計》,第三章「設計出了什麼問題?」(So, what’s wrong with design?)洋洋灑灑整理了設計專業發展正面對(包括功能主義、形式主義….在內)的八個問題瓶頸。短短幾頁逐項反思討論,竟然就花了兩個多小時,完全脫離預定進度,X_X。算了,研究所教育不就應該這樣放緩、放慢地咀嚼思辨?況且,難得教室洋溢著開放探求的對話氣氛,極為適切「論述設計」(discursive design)這個主題,用Latour的話:貼切得體(felicity)!

這八個障礙我心想「還不是那些」,直到出現一個讓我眼睛為之一亮,沒料到會被作者們點明的框架——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同學們把它誤解為設計師這一端固執己見的那種「個人主義」,其實Tharps講的是對象端的理解障礙,是包括「使用者中心」研究在內,去脈絡化無視於集體性(the collectives)的那種孤立個體(discrete individual)為單位的設計研究架構。不是沒有將視線從設計師自己的「作品」風格表現移到對象的「使用者」(the USER),而是高度心理學化的簡化「個體」想像。

作者一段簡潔的說明深得我心,可以說道盡我這位離開把脈絡(context)當成天經地義的同溫層、9年來浸泡在設計教學現場的落單社會學者感受最強烈的挑戰與挫折,害我因為冷不防被突襲挖到心事痛點而潸然淚下(X_X)。先貼上這段文字的第36頁分享,附上底下的不專業翻譯,再來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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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個(阻止設計專業成長的)障礙是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與「使用者為中心」的設計方法有關,這種方法將離散孤立的用戶(或一系列人物誌persona)理解為設計師設計的基本單位。通常,他們想像或研究的是個別使用者,焦點放在個體對產品和原型的理解及其互動。一旦只考慮單一主體或參與者,人與人造環境的複雜性便被大大簡化,社會背景和社會互動被弱化或完全被排除。作為研究的一部分偏差來源,社會因素經常干擾影響到科學效度、信度和概括一般化原則的滿足。在心理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學科分歧中也存在類似的「個人vs社會」的緊張關係,並催生了「社會心理學」和「心理人類學」這些暫時維持和平的空間。設計和設計研究整體上至今尚未正式且充分地處理好這一複雜性。社會問題複雜且邊界不明,不會只在使用者的大腦內,存在交互作用的許多不同的反應,但進入這一設計空間的機會同樣遠大。如果設計師們希望擴展他們的影響力,就需要把更多的關注力放到社會內容和脈絡;觀點需要從輕鬆上手的「個體化」世界轉向,認識到設計直面集體性的挑戰可以帶來的豐富和力量。產品設計對使用者中心的偏愛應該要補充以社會中心的取向來擴大理解和服務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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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學院預設這種「個人主義」的理解前提根深蒂固,幾乎到「霸權」(hegemony)的地步,就如課堂上學生的反應只到預設的「作者vs使用者」簡易二分,所以脫離作者論接著「當然」就「人本中心」、「使用者中心」脫口而出。重要的是,那個「人」與「使用者」幾乎都被綁在使用者的「腦中」,周邊一片無邊無際的空白。不管那個腦裡是認知、情緒、生理、恐懼、愉悅、還是矛盾….,總之,「一定是心理學!」而這證據擺在眼前「正是」Tharps批評的「個人主義」!

這霸權主流化的程度到了連心理學專業者聽了都會不好意思的地步,Tharps的這段文字不是有提到: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暫時和平共處的peace making field(和平交涉區)嗎?教學現場的實情是,不管是書裡提到的social “psychology"或"psychological" anthropology, 設計師生聽到的都是"psychology",都是非戰區裡牢牢綁在「個人主義」框架的這一半(如果學生還願意閱讀設計文獻的話)。拿「社會心理學」來講,包括Cooley,Mead,Goffman等社會學這邊的符號互動論壓根不在設計「人」文想像的範圍內。

再舉個例子好了,譬如ecological psychology(生態心理學),設計學院千篇一律只會on and on and on….提到Donald Norman版本的(他自己不好意思承認的, conceived) “Affordance,”我被重複單調地八股文轟炸久了早練就自動關閉腦門的保護機制。9年來沒有人跟我談及更多想像力,而且通向脈絡/環境/生態(是的,生態)的James Gibson原初版本。實踐建築系我沒有觸及的經驗,如果也是如此那就徹底淪陷了。

有趣的是,工設師生都很喜歡提及深澤直人,說不定書架上都有他的《生態學設計論》(デザインの生態学―新しいデザインの教科書),但日常實作對話甚至做論文研究時依舊彷彿世界上沒出現過Gibson這個人,或者深澤的長年設計研究同志佐佐木正人!這就是我所謂的「文化霸權」,深入骨髓到不假思索自動抹除任何「雜質」思維的「個人主義」認知前提。更不用說Roger Barker那種落在更接近社區研究座標的「另類」生態心理學了。

Tharps的這段文字,進入眼簾馬上搞得Jerry老淚縱橫的是跟在「被個人主義設計心智給綁架走的」social psychology與psychological anthropology後面,關於如何將collectives與context帶入設計研究/實作的這句悲觀的現狀評估:

“Design and design research have on the whole YET to formally and adequately address the complexity.”

天啊,哭哭哭。這個離老死不遠的前中研院研究員「離鄉背井」自我野放,燃燒了一個讀書人心智最熟成壯年入老的9年寶貴時間、蹲在設計教育現場臥薪嘗膽努力不懈地經營,到現在白髮蒼蒼終於在離開的熄燈號響起之際才弄出一些緊貼著設計實作的系統突破,無非就是想要卑微地證明:

design與design research「已經可以」正式而且恰當地(formally and adequately)正面處理這個「尋常而且複數的」complexity!

時鐘倒數滴答作響,在日漸衰老、必然滑向愚癡的剩餘歲月裡,老天會給我足夠時間完成「這個人的一點嘗試」給後人有機會接棒繼續,起碼知道前人鋪路可以不必孤單、更勇敢邁步續行的足跡線索嗎?Only God knows, and all I can do is pray for mer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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