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天跟幾位設計系的學生一起「拉圖二次讀書會」。
我過去在中研院任職時輪流不同階段到台清交兼課,大部分都是帶社會所的研究生,定位上是去支援台灣社會學的教育單位播下未來接棒的種子。事實上我剛回國初到清大幫忙帶「經濟社會學」的專題,那時的學生宗弘後來也成為了我中研院的新同事,實證了中研院確實是超遠見地幫了自己的忙(看我有多麽元老級,哈哈)。
我過去10年間一反常態再沒有帶學生讀過書,所有我在設計學院開的課都沒開過閱讀書單,一方面我一直把這10年當成人類學式的田野觀察,壓縮自己不管出於怎樣的理由都是研究的必要;另一方面,我過去在研究所帶自己專業的新血讀書態度是嚴厲認真的,學生感受到壓力甚至到胃出血送院,我無法想像也找不出理由費工夫自我調整來配合(原本就不想干擾的)研究對象。
但下學期不一樣,我大概在離開前不想遺憾錯過實驗的機會,也想給自己一個機會摸索轉化「學院的閱讀力」到面向大眾與應用的「設計閱讀力」,起碼先逮住最後機會留一段足夠深刻的教學體驗,離校後還可以繼續琢磨成長自己在社會上傳遞「閱讀力」的能力。總之,我陪這些設計學生讀書,固然是想給他們加持助力,但也是他/她們給我機會prototyping,復甦生疏多年,早被我荒廢了的閱讀教學體質。
昨天讀書會到接近1點終於結束時,他們伸展手臂高呼:「終於要開始放假了!」我聞言也笑了,真的,我也這麼覺得!但用一場密集的閱讀討論來收尾一個學期、開啟一個假期,真的是很好很充實的酷斃風格啊!到了晚上,我打鐵趁熱回顧這兩次測試,跟著馬上整理出下學期《設計閱讀力》課程的第一份大綱草稿(由五個層疊的章節段落構成)。接下來,就是在這個草模上繼續延伸發展,邊做邊改邊學的課程設計成長了。
我這樣的作業習慣,看起來或許很「設計思考」(cliche),其實是3、40年當研究員的研究老習性了,即便在中研院時,我也是隨時3到4個計畫的草模在不同階段滾動,這也是我在Duke時從Nan Lin(林南)處學來的研究心法,我想這跟跨越不同研究創作領域但共同都存在的craftsmanship 職人根性有關吧?做學問,對我這個小資產階級成長背景的讀書人來說,永遠是帶著手感、關乎流程、工法與生產紀律的勞動實作,這點我進了設計學院擔任教職後反而更覺得親切而少了跟學術本真的疏離。
今天陪兒子趁鼓房封關前去練習,並為他的第二段鼓譜創作做熱身,我們習慣打鼓前後躲在MOS角落讀書寫作順便做些事,我看他拿起自己規定的寒假作業《百年追求》出來讀,今天可能昨夜睡飽,讀書時的神情狀態特別專注。他目前第一冊日治時期剛到一半,我知道他讀得慢而仔細,開始在書本上畫線、寫下註解、還貼了一張筆記在上面畫了摘要圖,不時還上網查查補充資料。我看他在我面前手貼著書頁聚精會神翻前顧後的樣子,簡直就是個青春期的老學究,哈哈,只差沒有戴個掛鼻尖的老夫子眼鏡。
他今天剛讀到了一個段落,台灣民眾黨在台灣歷史舞台上登場,休息之際忙不迭跟我「講古」,解釋了從文協開始的路線之爭,說明了統治技術與反抗對策間的交錯力場,還跟我說今天的閱讀回答了他一直以來的一個疑問。我心想,原來你這個上網學習的新世代平日還會帶著一些歷史理解的困惑啊!看來,不用再從頭「學問」了,我看他透過閱讀自己解惑,然後跟我分享解謎的自信,打從心底為他「好問」的元件已然備妥而高興。
我拿起手機google了「民眾黨」,然後給他看我刷了好幾圈,還是看不到一絲他在《百年追求》中踏實學習到「台灣人應知的台灣事」。看到滿滿「只有這個民眾黨」,問他有怎樣的心情?惆悵、失落、悲哀、憤怒…..?最荒誕的是,或許原本只要理解,那被淹沒在數位網路文化膚淺慘白「民眾黨」文字背後「元祖」民眾黨的真歷史,就足夠小草們看清政客操縱的煙霧吧?但是沒有,你已經google不到蔣渭水的台灣民眾黨了,一道厚厚的數位圍城正在不知不覺中柔性地禁錮了我們下一代思想啟蒙的機會,成為煽動操縱心思的禁臠。
晚餐,兒子提及《百年追求》的「難讀」!話一出馬上知道這裡碰到了歧義的問題。跟著急忙解釋,存在有兩個意義的「難讀」!他說,這本書讀起來不無聊、很有趣,所以「不難讀」;但這也是他第一次碰到「很難讀」的一本書。
我知道他的意思,因為這本歷史的書寫充滿時間線上的來回zigzag,有時跟事件跑、有時跟人物跑、有時跟觀念評論跑、有時要繞行事件的多線平行進展….. 於是跟他聊起「歷史書寫」的困難,譬如《史記》就有表、有紀、有世家、有列傳。我跟他提醒,這當中有個文體的創作困難在,也有文字本身的限制在,對閱讀人而言也會是個理解力成長的刺激挑戰!
然後,最近我跟他剛好一起在看Netflix的亞歷山大傳《Alexander: the Making of a God》,我們都非常地著迷,而且興奮,因為這一段西元前2、300年的人類史軸線故事,能夠透過觀看影片得到幾乎接近體感的熟悉親切,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啊!我也趁機要他想想,這部系列影片的影像敘事手法難道不跟《百年追求》也有些神似,不是嗎?那麼為什麼,一個可以「難讀」,一個卻可以「爽看」?這兩種物質媒介的「說歷史」潛力,為何可以有這麼大的不同?前者的「難讀」一定是缺點嗎?後者的「爽看」,真的只有好處嗎?
寫與讀,攝與看,這施與受的傳播兩造,只有同時一體作動,才會成就一次意義豐沛的獨特溝通!然後也不要忘了,文與圖作為媒介的物質差異也參了一腳。歷史「書寫」有不可避免的「難讀」門檻,但也因為這樣,它也是一項珍貴的召喚,徵求那些無懼理解力成長挑戰的強大讀者們加入!這件事,在「民眾黨」被竊奪了歷史本真的數位圖像時代裡,尤其重要,因為「閱讀」是我們要打開此刻困住我們的歷史迷障時不可缺席的最終武器。
我跟孩子說,所以你要繼續閱讀,繼續跟著書一起長成一株歷史滋養的大樹,拒絕當圍城裡自嗨的數位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