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悅是出了名的蒐集狂,他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為了蒐集工藝遍走日本各地,甚至遠及朝鮮、台灣,這些旅行滿是蒐集的樂趣。民藝運動不僅主軸是蒐集與展示,運動本身的誕生也是因著蒐集的機緣。喔不,或許我應該說,甚至連民藝之父柳宗悅都是在蒐集中誕生、在蒐集的陪伴中長大。
柳宗悅的父親柳楢悅是日本海軍少將,擔任過海軍水路局長,精通數理因此負責從北海道到沖繩的水路測量,配合調查也跟著上岸蒐集各地的料理食譜、草木陶瓷,柳宗悅出生不到兩歲父親就過世,他是在東京山手麻布佔地兩千五百坪的老家裡,滿佈父親收藏遺物中睹物思情、懷想天地而茁壯長大的浪漫青年。
《白樺》時期的青年柳宗悅是精通多國語言的藝術總監,辦刊策展書寫介紹西洋美術新銳,日本最初的三件羅丹雕塑品就是藝術家送給他的收藏,也因此才有羅丹迷淺川兄弟帶著朝鮮青瓷到他千葉新婚家中拜訪,刺激他將目光由西洋天才轉向東洋無名工匠的傳奇佳話。柳宗悅接著十年間往返朝鮮20多次廣泛蒐集朝鮮工藝,因著奮力不懈的蒐集狂熱才有集成建立「朝鮮民族美術館」用展示蒐集搞文化政治對抗總督府的運動啟示。
結束朝鮮時期後重心回到日本,柳宗悅也舉家搬遷到京都,碰到剛從英國回來的濱田庄司與他介紹的河井寬次郎,蒐集狂熱「變本加厲」組成了民藝鐵三角的蒐集團隊,出入京都各地早市著迷於歐巴桑們口中骯髒粗鄙的「下手物」雜器,有時撿到歐巴桑免費奉送,在這群瘋子眼中的「美物」,還可以大夥亢奮上一整天。京都知名的蒐藏家實在看不下這群怪咖「很不上道」的蒐集癖,還曾嗤之以鼻批評過:「這群傢伙買的盡是民藝品,我看是因為沒有錢吧?」
從「下手物」到打造「民藝」新詞的運動關鍵也是因為新的蒐集方向而生。因為淺川介紹拜訪其故鄉山梨縣的蒐藏家,在他倉庫幽暗之處任意放置的角落,柳宗悅意外發現了江戶中期修行僧木喰上人雕刻的佛像大為驚艷,因此展開了踏遍日本各地重建上人當年足跡的蒐集調查計畫,民藝運動的種子於焉開始萌芽茁壯。
所謂木喰上人乃是出生於享保3年(1718)原本默默無名的苦行僧,他徒步走訪日本窮鄉僻壤沿途僅以樹果充飢,離開之際留下親手雕刻的微笑佛與地方結緣,就這樣在日本各地散佈了上千尊親近庶民救濟眾生的佛像(多為地藏菩薩與無量壽如來)。柳宗悅用他的民藝慧眼挖掘出這位純樸在野的雕刻宗教家,跟著許願要循著他的足跡蒐集他當年遺留的佛像,學習上人篤實蹲低的姿態貼近認識日本,民藝理論正是柳宗悅一行人「用腳走路思考」才累積綻放的思想成果,也給足了他們看穿並反對千利休所表徵「美與權力」結合「美學政治」的勇氣。
高舉「民眾」並帶著淑世理想的運動團體在1917年蘇維埃共產革命後的日本並不少見,「社會主義」更是成為當時擁抱農民勞工的人道主義前衛價值,對比於譬如深耕農民美術的山本鼎或宮澤賢治,民藝運動屢屢因為帶著「邊旅行邊蒐集」,用現在的語言「濃濃文青味」,的「觀光團趣味」而屢受攻擊嘲諷,這部分牽涉到蒐集市場的運動弔詭也確實一度造成民藝運動的危機,但那是倒果為因的事後論,從源頭處看民藝運動的精神與展開,顯然是嚴重的誤解。
民藝的蒐集之旅沿路思慮如何拯救民窯、民藝品的蒐集調查也至為辛苦,他們刻意避開官窯走入日本地方的窮鄉邊境,接近現場拜訪觀察手工藝的現狀,用心理解地方風土人文的脈絡,然後最終扛回的是一箱箱污穢甚至惡臭的「下手」雜器,需要經過辛苦的清洗打理才得見器物的清新原貌。

柳宗悅一行人花費了大量時間精力與金錢在蒐集當時毫無市場價值的雜器,從社會底層由下而上用身體苦行的心智勞動建立「理解日本」的觀看倫理,因著木喰上人的發現追蹤與密集反思,終於匯集到1925年三人在深夜的山梨縣山上廟宇的民藝運動發起。我們今日對民藝運動的相關文字大量集中在工藝美術的物件範疇,相較之下,對柳宗悅始終關心人文救濟的宗教情思幾乎是有系統地忽略,對治這種民藝之道的傾斜,我們有必要回到木喰上人「信與美合一」的蒐集初衷,理解當年柳宗悅一行人的「民眾」想像。
(…. 下期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