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大學院校招生的季節。今年異於往常,我特別感受到填寫志願的熱絡氣氛。可能因為Google搜索引擎的威力吧?網站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循線而入的年輕朋友,透過電子郵件與留言版向我詢問關於「適不適合讀社會學」的相關問題。有的似乎已下定決心,有的好像還猶豫未決,但都讓我感染到那種久違的成長期待與興奮,並且不禁羨慕起橫在無數年輕人面前盡情揮灑青春的可能。
想想,暑假過後,成千上萬的未來菁英便將踏入重要的人生轉折,擺脫高中生模糊的自我想像,在知識養成的鍛鍊中脫胎成為引領台灣的專業人。是啊!幾年後台灣社會的人力品質與生活風貌,不正繫於當前這一個個年輕人的價值選擇?再想想,進入職場數年過後,又有多少年輕人回頭看,將無憾於當年的決定?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又跟著嚴肅了起來。
對於個人,恐怕再沒有比「活出自己的價值」更重要的事吧?人們可以自在地發揮自我潛能的社會,應該是個「好社會」(good society)吧?想想,價值的釐清,不管是對個人或者社會,都確實是一件至為緊要的事情。
然而,我越是想要誠實自省地回答年輕朋友的疑問,不僅沒有能夠提出截然分明的答案,反而越能感同身受他(她)們面對價值選擇的茫然與無助。這樣一想,我的思緒反而由最初的羨慕,轉為更深切的同情:「自由選擇」的時代,如果沒有伴隨著對於「價值選擇」更為務實的理解,或許只是徒增了年輕心靈不必要的負擔吧?
人之所以為人,能夠在天地萬物間傲然自立,並非單單因為人們能夠進行選擇。趨吉避凶並非人類所獨有,動物亦復如是;人類所擁有的,與其說是選擇的能力,毋寧說是「想像價值」、「選擇價值」、「賦予價值」、「渴望活出價值」的精神動力。
弔詭的是,它同時帶給人類的卻也是恆久而深沈的價值困惑:「我是誰?」、「我要什麼?」、「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咖啡或茶」(coffee or tea)的偏好排序,我們或許清楚;但恰恰是在人生許多重要的抉擇上,我們捫心自問往往並不清楚自我的「真正偏好」到底在哪裡。「他真是我想要的男人嗎?」、「這真是我想讀的科系嗎?」、「那是我真正喜歡的工作嗎?」
與經濟科學「偏好→選擇」的公式相反,透過自己的選擇行為來「推測」內在的價值,儘管聽來荒謬,但在人的世界裡其實並不少見。心理學的「認知失調」理論教我們,只要能誘導一個人把窮極無聊的實驗說成「極其有趣」,會讓他開始相信自己本來就是這麼認為。我們自認清明的選擇背後,潛伏著包括羨慕、嫉妒、模仿、期許、迷戀在內的各種情緒。但「既然是自已做出的決定,應該是喜歡的吧?」有趣地,我們理解「自由選擇」的淺薄方式,本身正好發揮了掩飾人類選擇過程曖昧性的效果。
我想要說的並非是「人們會自我欺騙」這樣的道理。事實上,即便是像「迷戀偶像」(據說,因為看了木村拓哉演出的Good Luck,許多日本年輕人立志要當飛行員)這種看似荒唐的動機,也可以是激發一個人踏上充實生涯的原始動力。許多「活出自我」的名人生涯,很少出於先見之明的理性規劃,反而多半是被朦朧的感動與熱情推促而生的產物。所謂的「自我選擇」自始至終是被我們社會生活的座標所充分滲透了的東西,如果把它切割獨立出來,那麼剩下的充其量不過是個無所指涉的空洞想像。
最近學院裡或左或右的「進步」顯學出奇地一致強調:「任何形式的外部權威都是自我抉擇與自由的威脅」。但我認為:在我們這個自由的時代,這種說法反而只是想像貧乏的虛張聲勢。其實,我們大部分時候之所以能對於價值有一種肯定感,很少是因為我們實踐了「自己才是價值唯一與最終的來源」;相反地,是因為我們跟「重要的他者」(父母、配偶、子女、師長、乃至陌生人)取得會心的契合,或者,因為我們的作為賦予了社會珍視的價值更豐富的內容,進而社會接納了我,而我也因此獲得成就感。價值感其實產生於「對話」,而寂滅於「獨白」。
正因為人的選擇,殊少是在價值的絕對肯定過程中進行,或許,將許多我們所謂的「選擇」視為一番「探索」與「賭注」,要來得更加適切。我想,了解我們畢竟都只是活在無知之海中的一艘扁舟,因而給「用心選擇」少些成敗的壓力,給「用心探索」、「用力體會」多些鼓勵,其實更要來得重要。
事實上,我們人生的關鍵價值選擇,往往並非事前可以規劃、反而多是以「事後」的形式出現;是關係到「如何為過去的經驗賦予價值」,而非關「如何為未來的選項排序」。這也是為什麼,心理學者認為,「人生有沒有意義」的問題,是在老年、將近「無可作為」之時才會浮現,成為那時候一個人活著最緊要的考驗。
好消息是,「事後的體驗」(「轉業」原來是如此!「結婚」原來是如此!「社會學」原來是這樣!「榴槤」原來是這味道!)永遠比起「事前的猜測」更要來得真切、豐富、而清明。我很喜歡的一件畢業班T-恤,上面這麼寫著:「杜克畢業:到過、做過、引以為傲」(Duke Graduates: Been There、Done That、Proud of Myself)。我想,經歷與體會才是自我肯定的最佳證言吧?
極端地來想像,即便你發現自己落入「悲慘」的情境,發現當下所有的用心與努力,似乎都只是徒然的虛擲浪費。但這樣一種生命處境(失業的、失戀的、離婚的、退學的、倒閉的),仍舊要面對一個真正關鍵的問題:要不要、該不該接受「徒然、虛擲浪費」這樣的結論?「嚥下一口氣」的決定,可以伴隨很多不同的說詞,一個人可以從此海闊天空,也可以就此抑鬱終生;但是,無論如何,這種「於事無補」的最終價值選擇,卻仍足以「根本地」改變了事情的意義。
我們的許多價值困惑與選擇困境,並不來自於我們眼前的選擇情境(工作、學業、情感),而是來自於那些架構、指導我們如何去思考「選擇」這類問題的「知識典範」,它把所謂「真正的抉擇」界定為一種「封閉於個人內在、事前的、無關他者、非對話、社會脈絡缺如、歷史感淡薄」的過程;把「真正的抉擇」空洞地假想成一種「全然忠於內在自我」的虛無狀態。弔詭地是,在當前自由選擇的時代下,正因為「價值選擇」的理解被如此系統性地窄化,讓每一個人的「選擇」竟變得格外沈重。
給即將踏入大學的新生、或轉換職場的工作者最後一點嘮叨:「選擇」並不足以支撐人生的所有,甚至也不是決定生命豐富與否最重要的主軸。停止跟自己的糾纏與苛責,學會寬恕與跟自己和解,對內放膽學習、用心體會,對外跟社會價值對話溝通,恐怕最終才真正有助於我們走上「自我肯定」的創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