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999/7/15
以色列的研討會終於結束,想到一路長途跋涉要再趕回台灣,心頭還有點害怕,結果害怕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因為飛機延誤,跟Jay兩人脫隊,先在特拉維夫的機場枯坐一整天等轉機。機票一下來後,才知道還要繼續前進飛到歐洲。在德國的法蘭克福機場轉機,半夜在機場買了一條香腸當作邂逅德國的紀念。等到班機,調頭再飛過以色列上空,先飛到曼谷,終於又碰到了已經在該處休息了一天的同事,接著馬不停蹄馬上又上飛機,千辛萬苦繞過半個地球,終於回到臺灣,身體好像脫了一層皮般疲累不堪。
以色列當地人常說,耶路撒冷是離上帝最接近的地方,祈禱聲也最容易被聽到。回想起來,在以色列停留期間,數次提及此趟以色列之遊是我離歐洲最近的一次,眼看只差一小步就到,好可惜!沒有想到大概被上帝聽到了,用這種令人驚訝的方式迅速地回應我的禱告(苦笑)。
回到台北,以色列一週行的許多經歷好像還歷歷在目,早上進辦公室,匆匆忙忙間憑著一點殘存的記憶,草草記錄下離開以色列前最後一場,Yarr教授給我們關於以色列和平會談經過的報告。
Yarr是以色列知名的資深社會學者,親身參與到以阿和平談判的過程中,以社會學的訓練加上實際政治介入的觀察,向我們簡報,因此格外值得細細聆聽。 他首先比較了臺灣與以色列間許多相近的特色:位置對稱(亞洲大陸的兩端,臨海)、面積相近、土地特性(三分之一沙漠或森林)、中小型家族企業為主幹的經濟、族群政治居於核心、戰爭所遺留下來的領土主權爭議(還有,我想,我們都使用美製F16戰鬥機;在政治上都倚靠美國以平衡區域地緣政治中的孤立)。這樣破題,台灣來的學者聽來也就覺得分外親切,也引起我們聆聽時與自身經驗相互詮釋比較的共鳴,果然薑是老的辣。
然後他開始轉入正題,先指出雖然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力量相對懸殊,但是如果將整個阿拉伯世界與以色列有敵對關係的國家整體來看,則以色列的危險處境與敵手相對的懸殊,其實與臺灣與中國的對比相去不遠。 總之,介紹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和平談判的過程,應該可以對來自台灣的學者有所啟發。他甚至還提醒我們「談判」來得比他們預期的早,而我們的談判也應該離我們不遠,或者絕對遠比我們目前想像的近。在遙遠的近東聽到這樣的話語,心底好像遭電擊般震動,反而比起在台灣時有更深切的「人在台灣」的急迫感,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旁觀者清吧。
為了幫助我們瞭解當前爭端盤根錯節的歷史淵源,Yarr教授首先回到歷史,介紹以色列獨立建國時最初的領土範圍,以及隨著幾次戰爭後擴充的範圍。 他強調戰後殖民地在領土歸還與重劃中,伴隨新興獨立國家建立的風潮所帶來的後遺症,1948獨立戰爭之後,以色列就一直領土爭議不斷,與鄰近國家長期處於緊張對峙的狀態。 接著Yarr對以色列的政治生態作了一番介紹,指出以色列政黨林立,因為選舉法的規定使得目前有30個政黨之多(演講當天又誕生一個新政黨)。 基本上,幾乎兩個議員形成聯盟就可以成立一個新政黨。 政治光譜是以針對巴勒斯坦土地問題與相關和平談判的態度而區隔,並且與不同移入地與移入時間的族群有密切關係。 族群是觀察以色列政治態度與變遷最重要的變數,其影響超乎政治,更遍及宗教、教育、經濟、婚姻、住宅等社會領域。
然後,Yarr談到這幾年來以色列政治以土地換取和平,承認巴勒斯坦自治權的主流形成過程,這基本上是由極右錫安派向中間靠攏而帶動的。 不過,這種透過談判妥協來解決長期「不戰不和」的僵持緊張的過程,卻同時也伴隨著國內族群政治的衝突加劇。因為右派的願意接受和談,除了巴勒斯坦抵抗的困擾與國際壓力的日漸加劇之外,動機主要是對於阿拉伯族裔等「無建國理想」的非猶太的排除。 在右派支持下的新鴿派到底在和談上能夠做多少的突破,而不至於被其支持群眾扯下台是個問題。 然後,Yarr往外觸及談判的外部環境,談到阿拉伯國家對以色列的不信任與鄙視。 因為在十幾年前以色列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國,這種阿拉伯「泱泱大國」權力失落的自卑與過往歷史的族群自傲,在埃及談判代表間可以明顯嗅到。 而這些看法與態度對於以色列卻是一種生存危機與尊嚴威脅。 於是就有些人開始在以色列內部提倡起「大阿拉伯聯盟」,強調區域政治經濟整合,以降低區域衝突。 不過,這忽略了一個根本的事實:以色列雖小,但是在政治民主與經濟發展上都與鄰國有嚴重的差距,而且隨著以色列經濟的轉型成功,更使得她越來越不依賴阿拉伯國家。
Yarr的演講,每一句話都讓我想起了歐亞大陸與大洋交際的島國台灣,她的過去、現在與即將面對的命運與抉擇。我們這些台灣學者當如何自處?學術作品又有多少時代的烙印?還是最終不脫國際化的風潮下,歐、美各種進步與保守思潮更精緻的註腳?
以色列的會議與旅行收穫不少,結交了一些以色列社會學圈的新朋友。我來到全世界最低的地表,荒涼死海旁酷熱乾燥的沙漠,竟然會在峭壁懸崖上赫然發現倨傲的瑪撒達(Masada)古堡。距今1900多年前,960多名堅決抵抗異族統治的猶太武士與其眷屬,最後為了保持族群尊嚴與信仰自由在此全體自殺殉難捐軀。如今瑪撒達已成為猶太成年禮與新軍成軍誓師之地,山腳下古代羅馬軍的紮營陣地也自然變成國族想像的孕育場所。我來到耶路撒冷,古城巷道中對立族群宗教緊鄰的壓力與魅力瀰漫,在這塊小小彈丸之地徐徐而行,冷靜目睹歐亞非三大洲橫亙數千年文明衝突的遺跡。這樣的歷史僵局在當前的地景延伸,一路牽繫到西岸巴勒斯坦自治區,我親身看著巴勒斯坦的小孩成群在眼前嬉戲,電視上習見在街頭催淚瓦斯彈的煙火中逃竄,並丟擲石塊以表達抵抗的年輕身影揮之不去,平和稚嫩的臉龐上似乎仍透露著歷史仇恨凝結的刻痕。古今交映,耶路撒冷仍舊弔詭地是和平之地與戰亂之地,不戰不和、且戰且和。在耶路撒冷,人類終極的智慧與極致的無知同時俱現,感慨之際更覺社會流轉中人之命運之嚴酷冷冽。
出國前抵不住學生的熱情,答應要陪他們讀些書來充實所謂社會學的「創造力」。之後,心底便一直充滿狐疑,究竟所謂「創造力」該如何培養?「想像力」要如何衡量?讀書行得通嗎?行萬里路又如何?身為老師的我自己又有多少創造力?於是人一回到國門,便在時差調整的半夢半醒間,再次面對《社會學的想像力》啃嚼,尋找靈感,兼以自惕。字裡行間讀著,腦海中迴響的盡是以色列之行同事同行一篇篇的研究報告,也再一次細揣丈量自己兩年來求知的步伐與陷阱。檢視過往與前行的煙煙小徑,一方面,歷史層層堆疊的當代現實像白晝惡夢般緊逼著迫人的氛圍;另一面,眼界所及又是日益嚴苛但未必合理的專業要求與國際化壓力。在這夾縫中要如何殺出一條生路,而可以無愧、可以無怨?想來心頭更覺徬徨與警惕。
離開以色列前一晚,與ND在地中海岸邊的露天酒館對飲,他提及學術格式的拘束,提及人類珍貴思想傳統在專業化中的失落,並稱羨起維根斯坦揮離學院的瀟灑。我藉著幾分酒意,提醒維根斯坦的故事讓人稱頌是因為他留下影響深遠的作品,而那個博士論文中創意與銳意十足的ND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這樣帶著幾分挑釁的回應,其實是出於對於ND的尊敬與期待。他聽了沈默無語許久。
暗夜的地中海,颼颼作響的海風與陣陣浪濤近在咫尺,潮漲潮退如斯。「愛琴海的水最終還是與大陸另一端的太平洋相通的」,ND轉了話題這麼說。我不禁想起數千年前的奧迪賽、特洛伊、與尤理西斯自縛的心情,心頭莫名好像多了一分篤定。依舊薰醉的海風,繞著身軀吹拂纏捲,彷彿無形知音正攀背拉攏般的親切。於是,我酒暈之際竟開始零零碎碎地喃喃自剖,一些關於「自制」與「沈得住氣」的瘋言瘋語。那些話語,如今回到台北的此刻,反而格外清晰,句句猶在耳邊。臉不紅氣不喘地一股腦說出自己生命的賭盤,不知所云地描繪彼岸的模糊夢地,想來還有著令人無地自容的慚愧。然靜靜反省,慚愧之下,其實還有著沈陷於無形兩難,卻又漸漸失焦的龐大焦慮。
國情簡介:
首都:耶路撒冷, Jerusalem 人口:466萬人 面積:兩萬七千零九 平方公里 氣候:冬季潮濕,夏季乾熱的地中海行氣候, 一年四季,大多數陽光和煦、風和日曬 語言:希伯來語為官方語言,英語亦可通行 貨幣:Israeli P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