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工作的自問自答

□一個人佔住社會中被尊重的職業位置,不管那是基於什麼表面上優勝劣敗的尊榮或無奈,就是接受一種付託,而不僅僅只是執行市場中銀貨兩訖的交易。「工作」不是像一些善意思想家所提示的內在就有尊嚴,是人們與社會取得聯繫的行事風範,才創造出工作的尊嚴。同樣的道理,資本家榮耀自身的本分並非只在賺錢,而是在與社會共生共榮的基礎上營利。錢,從來不是同質而等價的,而是始終受制於社會過程的評估與分類。

□ 然而,用貨幣與市場之外的標準來評估工作固然重要,怎樣才叫「嚴肅地、負責任地工作」,怎樣評估自己職業的方向與目標,卻不是容易的事?我們社會學者,長久以來,已經習以為常地將社會學的核心問題界定為:「社會秩序如何可能?」。就正如經濟學者問:「企業(firm)如何可能?」,政治學者問:「投票行為如何可能(why people vote)?」一般。放在切身的脈絡下,自然就會有社會學者提出:「台灣社會的本質是什麼」這樣的大哉問。

□ 然而,坦白說,我常在想,如果做個會「根本問」的社會學者只能那樣問,那我寧可不做社會學研究。理由很簡單─「無聊」、「無趣」。甚至於,是不是一定就要有像那樣的根本問,才夠資格作一位誠懇的社會學家?這樣的問題心情放輕鬆,也不妨來問問,總不能根本不問,或者根本不能問吧?。

□ 「台灣社會的本質是什麼?」。這樣的問題如果只被自足地問,而不牽涉到先導性的現實脈絡,即便看起來是在處理經驗的資料,先天便容易流於學院派的抽象思考。這讓我想到,Giddens回到古典大師的歷史處境重讀他們的作品,認為他們共同的質問其實是:「變遷中社會的本質」(the changing nature of the social orders),具體而言,古典思想家當時所面對正在急遽形成的新社會到底具有什麼特質?Giddens這樣的強調,聽來無甚高明,甚至有點不知所云,但放在這個討論的脈絡就很清楚他所想要提醒的為何。

□ 我在想,更徹底地回復到歷史性的強調,應該要在回答「社會的變遷本質」的同時,加入一個可能性的面相。換言之,除了「社會是什麼」與「台灣社會是什麼」之外,或許更應該時時逼問自己的是:「(台灣)社會原本可以有(但卻錯失了)什麼可能?」以及「(台灣)社會仍舊有何可能?」。畢竟,沒有偶然性的歷史只是另一種結構論的表面巧飾。「社會」應該如Jessop所說的是contingent necessity或是Lipietz的chances discovered。當我們一直追問「社會是什麼?」、「台灣社會是什麼?」、「台灣資本主義是什麼?」時,我總是覺得有點忐忑不安,覺得將陷入另一種危險─ 不知不覺癱瘓了我們對環繞著像conjuncture、historicity、contingency、possibility這些概念的時間敏感。

□ 在Emory University的研討會時,Doner告訴我一則他親身經歷的故事:在一次演講中,Sable被問到他的立場,他回答說:「I am not a positivist,I am a possiblist!」。我聽了內心為之一振,突然領略到他那本Second Industrial Divide副標題的嚴肅意義。這讓我想到有一次,陪著Block到新竹科學園區參觀,在車上他問到台灣鞋廠有沒有可能取代Nike,我直覺地就回答:「不可能」。我還記得他當天凝視著我的堅定眼神,他追問:「Why?」、「 Why not?」。然後,他提到,理論家在有能力分析一個結構時,往往是因為那結構已經開始崩潰。思想往往跟著現實結構後面後知後覺的窮追,卻還往往洋洋得意謂之發現。要勇敢地去想像可能性,來做踏實的經驗研究,才起碼有超脫僵化思考的可能,「可能怎樣」其實比「是什麼」更盯緊實然的問法!

□ 根本問(如果真的必要),也可以不只一個吧?只有勇敢地透過思考社會的諸多可能性,來逼視當前或過往的現實,才能讓社會的經驗研究透露出道德與行動的餘味,一旦沒有這層緊張,社會研究將變成逼人瘋狂的瑣然無味,不是嗎?同樣的道理不妨放到個人的層次來想想,我不想做個只會問:「我到底是誰?」的人,那是一條死路。我寧可興味盎然地常問自己:「我本來可以是怎樣?」(啊,太可惜了!)、「我還可以成為怎樣的人?」(哇,好期待!)。

□ 一位朋友曾經跟我這樣說:「五百萬的研究經費擺在那裡,你能夠拒絕嗎?不可能嘛,笑話!」。我低著頭不語,因為那不是個適合我的研究,為什麼我要接受?如果只因為「五百萬」這個金錢數目,就無法拒絕,那麼我人生走的方向如何決定?生命非常有限,每一天過去,每一分過去,每一秒過去,都自動地蓋上自已獨特的簽名印,再不能回頭,直到死亡的神秘儀式將它包裹封籤。不能任由自己被外界的市場價值所左右。要走自己清明的路!

□ 一個人有沒有可能既好學又好玩?有沒有可能童心重,又同時事業感強?這對雙子星座的我真是個要命的問題。我想唯一的辦法是:「不好玩的研究不做,不能研究的遊戲不玩」,聽起來好像在繞口令,但其實也想不出什麼其他更好的辦法。

□ 很多學者都會說「多元化」是好事,在路上逛街買東西的人也會認為多些選擇總是好的,而且人的選擇是有所謂「個性」的東西在左右。但是,很奇怪,越是碰到那些「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學者,跟他們一提到社會學的研究有多元性,因此應該要用比較恰當的多元標準去評量不同類型的研究。馬上就開始懷疑你是在「打馬虎」、「降低標準」。甚至還要提醒你,不要辜負了苦心栽培的「期望」,甚至拿起自己的著作壓壓後生晚輩,大有「老子好歹打過天下」的味道。人,嘴巴上掛著多元容易,心底要真正擺平規訓的衝動難。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