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到1990年之間,我在軍中服役。先是在高雄鳳山接受少尉步兵排長的訓練,兩個月後碰到特殊軍官的甄選考試,錄取後轉到宜蘭礁溪的明德訓練班服役。這裡的「學生」分為兩類,一類是送軍法審判並且服刑完畢後的「回役兵」;另一類是全台灣各部隊無法管教的惡劣份子。我先是在連隊當排長三個月,瞭解他們的生活作息;然後回到醫療組擔任全國只有四位的「心理分析官」。常嘲笑自己是「三棲部隊」:軍種屬步兵、職務歸政戰、工作接近軍醫。我的工作主要就是不斷地跟學生一對一晤談,並寫下每個學生的心理性格紀錄。在軍中,跟這些社會上的邊緣人有了密集的交會,並目睹許多人性的黑暗與脆弱,這是我入伍前所始料未及的。1990年退伍後不久,明德班發生學生被管教致死的事件,趙少康在立法院質詢郝柏村此事時,我腦海裡一直回想起在訓練班時相遇,一張張惶恐、不滿、畏縮、憤恨的臉孔。那樣的事情會發生,其實一點也不讓我感到驚訝。事發後不到一年,又一位學生被打死。這是我在1989年1月到4月這段期間,無意間闖入了一個社會學所謂「全制度」(total institute)時,筆記本內記下的一些零星感想。
學生跟我們晤談,像是強權壓迫下的辱權談判。
人有保留隱私的權利,包括潛意識裡的慾望、狡念,種種「難登大雅之堂」的古怪東西(當然這不表示,人一旦無保留便能全盤托出,人的自知是極為有限的)。
人與人的難以溝通,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言說本身即是慾念的文飾展現,對外防禦,對內控制,一方面慾念必須謹慎掩埋,另方面慾念必須有技巧地展示,以引起反應達致自身的滿足。
言說的權力效果乃是雙向的。溝通意味著向他者的開放,也因此所謂坦誠溝通,往往在兩種窘境中徘徊:公開自我批判的自殘,或者公眾裸露的自戀。要一個人文明地坦誠,事實上是要他去面對翻騰糾結的原始慾望。
真正坦誠溝通是如此的稀少。原因無他,坦誠溝通乃是一非自然的狀況,它必然是一種人工刻意構造的文化產物。然文明之可歌與可懼也盡藏於此。
文化大革命的集體歇斯底里塑造了一種鼓勵坦誠的自殘文化。
社會工作個人主義的專業意識則形塑了一種頌揚裸露的自戀文化。
無論如何,自我暴露已經不再是一種順性的舉止,而被過度渲染成為一種關乎公眾的美德。
晤談是一項冒險,減少保護、增加風險,擴大了權力失衡。它是一個推拉互動的估價過程,必須謹慎地評估風險與本益。
面對這些被鄙視的學生,我們容易變得毫無根據地傲慢。面對這樣帶有權力的我們,學生(而非我們這些倨傲的偷窺者)其實是處於危險的。
對任何人總可以帶著希望地看:
傲慢的人背後的資源是自尊。
柔弱的人背後的資源是同情。
委屈的人背後的資源是求全。
莽撞的人背後的資源是魯直。
畏縮的人背後的資源是虛心。
縱溺的人背後的資源是關懷。
憂煩的人背後的資源是責任。
放肆的人背後的資源是童真。
尊敬那些知道得很多的人;
憐憫那些知道得很少的人。
寬恕那些全然無知的人。
自我膨脹與自我萎縮
往往緊緊相隨,出於同樣一種病態。
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堅定的自信,
自信我們能,
也自信我們不能。
現實的「無」,不表示潛在的沒「有」
對普遍人的尊重,出於相信可能的勇氣。
把學生描繪成不可能理性、不可能負責成熟的存在,
一方面,減輕我們輔導者未將身段放低的心理負擔;
一方面,又將權力更徹底地收編於我們自己。
一定要抗拒這樣傲慢的誘惑。
可以被嘲笑為無能,但是不能被嘲笑為失去想像希望的可能。
如果學生是一種長久次文化的產物
那麼我們的責任便應該集中於創造另一種次文化於此時此刻:
用積極的取代消極的;
用向上的牽引向下的;
用樂觀的扭轉灰調的;
用關愛的取笑仇恨的;
用嚮往的撞擊自溺的;
用負責的掃除推託的。
可惜在這裡,輔導層與被輔導層只是粗糙的相似,
應該用心去顯示另一種雙方共同生活的可能。
一個人非常有限。考量現實環境,有多少限制,有多少資源,有多少可能,有多少期待,在這範圍內,把事做好。
這些人,嘴巴的功能退化了,除了形而下的吃喝,便只能朗朗上口,相濡以沫地一再覆誦那些表面神聖,實際上夾雜著仇恨與恐懼的「真理」。
大人物的象徵是鼻孔;
小人物的象徵是尾巴。
曾經犯錯,卻承受包容。這是開啟自助歷程的好起點。
輔導介入的目的,應該侷限並集中於創造一個「轉機」。
信任vs.猜忌;
樂觀vs.悲觀。
可惜,人為了「安全感」的理由,這道人生的習題,往往選擇了後者,因而確確實實地將自己陷於一種無法填補的深沈不安。這是人性的弱點與弔詭。
信任出於相信;樂觀出於勇氣。
要從內心去找線索。
人生的不確定性,是不變的。
不同的是,每個人選擇了不同的方式面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