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稻地,已成夢地:記一位社會學者與一群設計系老派學生的最後一役

我2015年8月到實踐工設報到,之後幾乎沒日沒夜地工作,比在中研院時還認真研究。Febie與Kaya經常等到深夜才看到老爹疲累地回家,第二天清晨就又進入研究室報到,做好課程前的準備,然後一下課就關到研究室裡,寫下觀察設計系學生反應的自我檢討。

那時五門新課齊開,每一門課都要求跨界 pay attention 到對象,結結實實地裡外徹底燃燒。

三年後,就讓每一門課 18 週的結構成形,彼此相互支援,然後清楚後臺如果翻轉面對社會學脈絡時,如何對位到核心的社會學概念/模型與課題,同時讓每一門課都站上起跑線,孕育出成為一本書的胚胎。

很快就知道自己身體崩潰,但我離開中研院,是為了趁還來得及用生命對賭,摸索我只要繼續停留在中研院(寫論文然後被行內外客氣尊重)就不可能驗證(甚至紮實想像)的「另一種可能」(alternative)。我內在生怕時間不夠的焦慮無比龐大,告訴自己也只能這樣衝刺。

2018 年的這一班研究所同學跟我如同隱形的戰友,四位後來推動《稻地展》的核心同學都是我論文指導的學生。他/她們展現了年輕設計師多樣的才華,我只是在一旁密集陪伴、持續對話,跟他們一起勾勒各自眼前浮現、模糊卻興奮的願景。

2018 年稻地展後,這些同學回到研究室專心完成論文。受到他們鼓勵的我,跟著與《La Vie》與《週刊編集》的專欄寫作告別,2019 年專心書寫一本打算投食給臺灣社會的「試吃樣品」,也就是後來在 2020 年出版的《尋常的社會設計》。從我未來真正想寫的每一本書中各抓一點內容出來測試,透過跟雙囍出版年輕編輯的合作,穿針引線組合出一本「書」的暫時「全體像」。

那時我給自己的約定是,如果這個 prototype 的測試證明跟臺灣社會沒有共鳴,那我就放棄 2014 年離開中研院賭注學術生命的 DxS「浪漫幻想」,承認自己失敗,帶著「雖敗猶榮」的內在自尊離開校園,過一個人自得其樂、清貧的學問晚年。

《尋常的社會設計》收到的回應非常兩極,我雖然一直聽到「看不懂」、「太難」的評語,但也有足夠鼓舞自己的讀者群跟我表達熱情的喜歡與期待,讓我決定繼續,拿這本書當過去沒有的槓桿回到實踐工設教室,累積迭代,跟如今可以直接讀我的書的新一批學生一起往前推進,同時開始書寫真正想寫的書。

2020 年 Covid 疫情爆發,對重視現場互動與密集手動、五感到位的設計教育是個打擊。對重視教室與延伸到教室外現場驗證來創新知識的我,也是幾乎毀滅性的衝擊。2023 年底才慢慢脫離的這場世紀災難,到現在對教育現場產生的後遺症還在持續。視訊上課的疏離與支離破碎的互動,讓 2024 年以後的校園跟 2018 年稻地展時宛如兩個世界。

從 2015 年到 2019 年連續五年的「社會設計」課是我最重要的實驗場。停止,加上我書寫與出版《尋常的社會設計》的兩年教室互動的冷卻,我在實踐工設研究生面前漸漸成為片段印象的陌生老師。

這段期間,當初邀請我加入的旭建離開主事位子,新的系所領導有自己發展設計教育的視野與雄心,我變得格格不入,再找不到自己被認可的守備位置。

同個期間,設計圈也產生了很大的變化。設計師們談「社會」有了自己的語法,新一批的研究生喜歡跳躍推測遠大於凝視現實,想像不存在的幻設比起清點客觀的風土脈絡更讓他們興奮,展示 (display )個人作品比起參與 (participate )文化脈動更符合他們在社會前現身的形象期待。

我已經找不到像這老照片裡的這群設計系「老派學生」,他/她們著迷於沉澱日常的現成物,喜歡單純觀看、欣賞庶民物質世界的美好,直覺熱情地渴望在「我們的」大稻埕裡伸展肯定設計的初衷。對比起來,「稻地、到地、道地」的設計理想離更新一批的設計系學生很遠,不再是她/他們會因此興奮、熱情追求的設計想像 ……Covid 之後,整個我熟悉世代的年輕設計師似乎一夕之間蒸發消失了。

總之,此刻看著這群曾經跟我玩得瘋狂的學生們,我回想起來,2020 年就應該下決心離開校園的,不應該浪費了四年,讓「後 Covid」的亂流與迷惘困住了自己。

不要誤解,我不後悔。但後見之明,這番回眸,確實就是真實發生的情況。人本來活在歷史中,受制於有限理性(bounded rationality),識見註定狹窄,這一切都很正常,可以淡然處之,我自然虛心接受。

我原本的新計劃也不差。2024 年退休,然後回到一個人的晚年,專心每天閉關書寫,單純過「一個作家」的日子。在腦力還沒有退化到老朽愚痴前,完成自己想寫的書,給自己一個交代,然後就找個遠離臺北的寧靜鄉裡、或者陌生的城市,陪自己與家人安度終年。

我在得知罹癌前,每週游泳、打網球、騎車上下班、傍晚慢跑,一直抱著重新 reset 迎接退休新生活的興奮期盼。說實在話,我當時信心無比,一點都想不出會出錯的可能,畢竟這次不需要配合外在環境,只要「專心做自己」就夠了。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人嗎?哈哈,回想起來自己多麼天真。人多麼有限,如何能夠逆料得到癌細胞,這個主角 took over 我以為可以獨舞的人生劇場?

我的世界觀,一直都是清點直面的具體歷史脈絡,而且是不需要抽象臆測,個人或團體直接承受的小歷史、小脈絡。然後從接受(as given)的前提下,扣緊現實思考,摸索如何設計方案、如何策劃與執行行動。

我們都活在歷史,而且超脫不出歷史。我們都已然落地,雖然人常驕傲歡喜地活在離地的想像裡。我不遺憾、不懊悔,甚至不抵抗,包括癌症,都可以是我這一輩子難得的獨特標記。我擁抱它,讓它一起跟我書寫這個單薄生命的小歷史,勾勒我在這一片地面走過的氣息。

想的只有如何認真地活出自己當下眼前的下一步,必須 honestly and decently,那是我唯一真正、靈魂深處在乎的事。

# 這篇tag曾經或長或短陪過我成長的一些學生們,你/妳們在Jerry的回憶裡始終年輕美好❤️,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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