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搬來天母三年了,每年總有幾個月,入夜後社區的樹影與風聲間突然出現奇特的鳥鳴聲,那聲音極為宏亮但不刺耳,你以為很近,但又極為悠遠而不易感測距離,詭譎的轉折音一陣陣畫過長夜,像從陽明山飛掠而來俯衝入社區又盤旋而去,悲淒而且重複往返一整夜的敢死飛行,夜空中被橫奪了巢的受傷孤魂,夜深到黎明將至仍不肯熄燈的執念。
第一年,每每聞聲總是急忙推開後陽臺的門,試圖循聲望去尋找它的線索,卻只見被三面樓房圍起的社區「人造盆地」,家家戶戶的夜燈像集體豎起尖耳的貓瞪大了眼,昏黃的街燈怕打擾了傾聽摀著嘴黯淡了幾分、如鱗疊構的連綿屋簷繃緊著安靜。然而,再久的傾聽都宣告失敗,我怎麼也捉摸不透夜空裡如訴如泣令人費解的求救密碼。
三年過了,究竟是怎樣的飛禽仍舊無解,我慢慢也放棄了探問,反而入夜沒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會讓我擔心,斷魂鳥浪跡天涯,究竟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怎麼樣?後來久了遂忘了她的存在,第二年時節到了,那神隱的聲音又突然報到,我竟有股重逢失訊老友的親切喜悅。
上週某個夜晚,她突然再度「現聲」,入夜天天聽得到那熟悉的鳥鳴,反而對我像定時播放的安眠曲,可以因此安心沉睡,只因知道即便深夜,生命的天籟還是不捨晝夜地跟我接棒,兀自響亮地在微微顫動著。
昨天,我偶然看到一則新聞報導,臺中某社區的居民被「怪鳥」吵得睡不著,我閃過腦海想:咦,難道跟我們社區一樣?只是,如何會睡不著覺?不是相反嗎?網上搜尋後給我找到那惱人鳥叫的錄音,我興奮地驚呼:「這不就是我窗外的那位老友嗎?」
終於讓我找到!臺灣夜鷹是她的名字,學名——Caprimulgus affinis stictomus,南亞夜鷹的一個亞種!英文有人管牠叫 nightjar!這名字聽起來既古怪又親切,像是夜晚封存聲音的玻璃罐子,搖一搖就有迴音。此Jar來自英文古語,竟是在模仿夜鷹那獨特的夜間鳴叫聲,也可解釋為 “jarring sound at night”(夜間刺耳聲)。
我可一點都無法同意的「所謂」刺耳聲,竟然是夜鷹們在高空捕捉因都市燈光聚集而升起的蟲群時,邊飛邊張口發聲的歌唱。歡唱,不一定為了愛情,更可能是單純老饕大快朵頤的爽朗清鳴。
我聽到這個解釋,一開始驚訝,原來一點都不「如泣如訴」啊!也扯不上什麼孤獨的徘徊。掃興之餘,也有尷尬。人類啊,果然白目,老是偏執地投射內在心境到兀自運轉的宇宙萬物。山川鳥獸何時跟你有過同喜同悲啊,一則亙古學不乖的自戀笑話。但此刻寫著,竟又有一番莫名的感動。
如今終於知道,牠也許只是快樂地在空中吃飯,輕快地捕蟲,那種認知落差忽然讓我三年徘徊的心
安頓下來:「終於可以放心了!」才剛說又來了,唉,人類無可救藥的浪漫。
「誤解的親切,理解的放心。」 此刻的快樂想像,真的,一點也不比過去的同悲高明啊!
夜鷹循著街燈捕獵蟲子,也讓我想到幾個月前剛在書本裡讀到的文字,如今多麼幸運在我眼前上演。那是Helen Macdonald 的散文集《Vesper Flights》(在黃昏起飛),其中一篇呼應書名的短文就叫〈High Rise〉(高空),這文章寫大都會裡的生態觀察,也是關於食蟲的鳥們如何在曼哈頓的大樓間飛翔捕食,文筆非常之好,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篇。
請ChatGPT翻譯幾段跟各位分享,她說:
「摩天大樓在夜晚是最完美的,它們是現代性的夢想成形,抹除自然,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由人工打造的新風景圖——鋼鐵、玻璃與光所繪的地圖。但人們之所以住在這些大樓裡,其實與他們遠行至荒野的理由相同:為了逃離城市。最高的建築讓你超脫街道的混亂與喧囂,也將你帶入另一個境地。
天空看似空無一物,就像我們曾以為深海是一片死寂之地。但如同海洋,天空其實也是一座充滿生命的棲地——蝙蝠與鳥、飛蟲與蜘蛛、隨風飄散的種子、微生物與浮游孢子。
當我隔著一片被塵埃與燈光渲染的空氣望向城市,我愈來愈覺得這些超高樓宇其實就像深海潛艇,它們把我們帶往那些原本無法抵達的世界。建築內部,空氣是平靜、潔淨且溫和的;而外頭,則是洶湧而充滿出人意表的生態繁茂——而我們,就站在這當中。」
這讓我想到,我站的這個陽臺,不就是一座沒有旅行的高樓?我沒有離開城市,卻在夜裡被一隻鳥引導,暫時脫離了地面世界的混亂。
然後蟲與飛禽跟著登上都會舞臺,Macdonald 寫道:
「一到夏末秋初,當西北風起,那些繞行城市高樓的下沉氣流與渦旋會聚集大量昆蟲,就像洋流聚集浮游生物般吸引魚群,在這裡吸引的是鳥、蝙蝠與遷徙的蜻蜓,它們一同在空中覓食,享用這場由風所雕塑的盛宴。….
住在高樓裡,讓你無法以某些方式與自然世界互動——你無法在院子裡放飼料,看知更鳥與山雀前來造訪。但你卻仍處於牠們習慣生活的另一個領域裡:一場由冰晶、雲、風與黑暗組成的夜曲。高樓,大自然屈服於人類的象徵,反而有時能成為通往理解自然的橋樑——將天空縫合於地面,將自然縫合於城市。….
之後好幾天,我的夢裡都飛滿了鳥鳴,不只有森林與庭院裡熟悉的歌鳥,還有那一點點會移動的光,那些小小的太空人——牠們借著星星導航,暫時降落地球,又悄悄地,啟程離去。」
這段文章收尾的話,重讀依舊讓我起雞皮疙瘩。
那夜鷹的飛行,不正是從「自然」劃向「都市」的縫線嗎?牠沒有在天空或森林裡高飛,而是在大樓之間穿梭,在陽明山的餘暉與陽臺花盆之間拉出一條看不見的軌道。我們聽見牠,是因為牠在我們的空隙裡生存;我們想像牠,是因為牠讓我們看見自己。
所以,那夜,不再只是怪鳥的鳴唱,而是一次人與自然、城市與夜空、誤解與理解之間的 「黃昏飛行」——一次仰望燦爛夜空的傾聽,也是人隨著鳥的導引降落地球的旅行。
今夜,我一個人默默在書房打字,咔咔咔地紀錄我跟那從未謀面夜鷹的因緣,靠著窗邊同時靜靜聽著牠。那聲音依舊繞著城市的盆地上空盤旋;但這次,我不再以為誰在哭了。我知道,有一隻夜鷹在飛,一隻有名字、也有牠自己生活節奏的夜行者,正用不為人知的語言,在我窗外講述夜的詩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