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與花:生命重量的參照

讀朝日新聞《天聲人語》,言及繩文人古墓挖掘工作。墓穴中只剩首飾等,人體早已化為灰燼,不見其形。研究者解釋,頭部之處土質鬆軟舒適,顯然生者知心愛將於此永眠,不捨之情化為最後的溫柔對待。時空相隔三千年,該學者所言竟如描述熟識般之細微。墓穴逝者雖已無聲無形,凝視之間體會仍可如此貼心動人,非移情至深無能為之。「這些人是我們日本人的祖先,對於未來的子孫,我們將留下什麼?」,《天聲人語》作者聞之留下如此迴語,令我也一度陷入沈思。

今日於公園一角讀介紹丸山真男書,間或掩卷靜觀池伴賞花畫花之人,竟聯想起繩文古墓與其挖掘者的故事,心中湧起縷縷感觸。丸山固然遠不如繩文人之離我久遠,但畢竟已步入歷史,更何況我與日本風土民情之隔閡。然此刻賞花之人,面對眼前盛開花朵,心中之感動與感動中之自我,恐怕比我之於丸山,更接近於考古學者橫隔千年的知心面會。

賞花如同音樂,雖不著文字說理,卻可觸動人性細微之情感共鳴。設身處地移情而生感動者,不僅在瞭解原本疏遠之對方,必然也是對自己內在極深之挖掘。前述考古學者,想必是以自身送別至親好友刻骨銘心之經驗為底,才能理解遠古的人情場面與細膩感情。乍聽之下言及者乃身外之物,實則抒發私密之深情。想想,閱讀丸山,謹慎固然重要,但萬萬不可無我。以個人體會與之放鬆共鳴,或更可得其深意。瞭解日本,畢竟並非開卷之初衷。

偉大學者之思想遺產如比之高山,墓穴無名氏則不過朝生夕死之露花。然我靜想,懂得賞花而得自我感情之抒發者,當比起震攝於巍巍高山之美者,更能夠感到人生之幸福與自我接受的愉悅吧?見後者而移情感動者,恐怕被那樣龐大的知性之美所籠罩傾服(overwhelm)時,對照的大半是自身的渺小、思想耙梳之文字卑微。但是欣賞一朵數日即凋的花朵,仍得喜悅者,應該更能夠欣賞人生之豐富綿延,知道用「活一天便似開一朵花」的篤定心情而生活,不是嗎?

人看到露珠往往附比於生命之短暫,然而面對山之美,思想之壯闊,難道就會感到自己人生相同之強度嗎?反差與類比,心情畢竟因人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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