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性的誤用:評收入高中教科書的龍應台文章

化療到了後段,我已經無法再像以往那樣,陪兒子細讀中英文、逐字解析、慢慢品味。現在只能在休息夠一些的空檔,躺著聽他朗讀,偶爾提示幾個閱讀的重點。今天,他讀的是高中國文課本裡龍應台的〈在迷宮中仰望星斗〉。讀完後,我鼓起力氣,一反常態,不再藉文學的細節抽離,而是直接與他談「文學性的陷阱」。

這篇文章的副標題是「政治人的人文素養」,原是她在民國八十八年台大法學院的演講記錄。全文以「水映的柳樹」、「迷宮上的星斗」、「沙漠玫瑰」幾個淺顯易懂的隱喻,分別代表文學、哲學與歷史的用途,最後指向一個看似無懈可擊的結論——在人文素養崩壞、價值混淆的解嚴後時代,政治人物更需要文、哲、史的滋養。

理想論誰都不會反對,結論的重要性也很容易取得共識。但問題在於:隱喻本身是一種陷阱。它讓你在B處享受文學修飾的感性,誤以為已經理解了A處的現實問題。尤其當結論如此動人、推論看似流暢無礙時,更容易讓人忽略它其實是跳過了許多艱難思辨的空洞捷徑。記住:Feeling good isn’t really good.

如果拿掉龍應台文章裡自我沉溺、品質低劣如裹腳布般纏繞的文學裝飾,剩下的骨架並不堅實。對於那些少有文學閱讀經驗、從未進入哲學苦思、習慣將歷史小說化、又熱衷文化明星的讀者來說,這種文章只會成為一面自我感覺良好的勳章,讓粉絲自視為「具備人文素養」的人。

然而,文章中看不到哲學中龐大分歧與抉擇的痛苦,也看不到文學與歷史中彼此衝突的深層辯證。它傳遞的是一種偶像化的、無內在實質的人文贗品——就像花兩千元買一瓶粉底,最終只是「消費」掉了原本該經歷的思想鍛鍊。

更嚴重的是,這種書寫預設了龍應台「當然」已具備寬闊的人文素養,而能夠欣賞她的粉絲,也就自動被加持為同一層次的「人文素養者」。至於那一套套隱喻,最終會被用來標籤——誰是有星斗、柳樹、玫瑰氣質的政治家(例如馬英九),誰又是貧乏、缺乏國際視野、歷史關懷的對立者(例如賴清德),甚至順帶暗示同樣「無知」的群眾。

龍應台的「文學機靈」是很快上手的惡質手法。她在文章中說:納粹官員也是會彈鋼琴的。這個句子一出,讀者下意識地停下來思考——然後她立刻補刀:那不是人文素養,而只是「量化的」人文「知識」。Bingo! 問題就在一秒鐘之內被「文學地」解決了——沒有辯論、沒有探究,只有修辭的快感。這種套路,與黃國昌那種麻醉聽眾的詭辯,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

事實上,納粹可是有自己的大日耳曼歷史觀、哲學家與文學家啊!在我看來這個困境才是人文素養的充滿致命吸引力的邀約。但,沒問題的,妳只要待在龍應台的文學氛圍裡,問題與解答都套套邏輯地預先準備好了,不消辛苦地親身進入文學、歷史與哲學糾結的險惡叢林裡。

偶像崇拜讓你懶惰,而懶惰是思考鈍化的根本病灶。這正是實用主義開創者皮爾斯(Peirce)的銳見。

幸好,兒子讀完的第一反應也是——內容空洞、囉嗦、言不及義。我藉機提醒他:隱喻是天才狂想的象徵,也是愚夫愚民的利器。要小心那些濫用「文學性」的文化明星。文學之為用,不只是柔性的「怡情」,或剛性的「批判」。龍應台的文章是二合一的綜合包,看似好下嚥,實則只是兩種能讓人擺姿態的證據。

聽完龍應台的這篇文章,我的感覺是警覺與沉痛並存。我的底線,是不讓自己與身邊的人成為「草腦」。所以,即使身體虛弱,我也要寫下這些話,留給兒子作為父親的叮嚀——我不能救台灣,但我至少可以救自己的一個孩子,救他在人文視野上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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