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週六一早,家人都還在沈睡,一個人默默出門回榮總拔針,一段時間不會再使用人工血管插管注射(每隔一段時間要去清洗避免阻塞),本來想鼓起勇氣請護理師跟我合照留念,只消說這是第12次應該都能理解吧?後來還是不好意思啟口,只好跟診間白板合影(怕被嫌「糟老頭」的心理陰影,要開始來學習慈眉善目才行,哈哈)。
從半年前手術植入「徽章」,就一直跟毒藥劑與奶瓶為伍,厭惡死這種反覆擊倒又爬起的日子。離開長青樓時抬頭仰看,想到身體終於可以不被絆倒慢慢恢復「人模人樣」,藍天跟著一下開闊透徹起來!

回想起最早三次手術後的滿腹傷口,綁著護帶撐住內臟不散開,身體任何動靜都痛,舉步維艱又不走不行,白天晚上數著分鐘忍著度過。又想到此刻雖全身疲弱,總是正常許多,像個端莊尊嚴地行走的人,一陣鼻酸流下兩行老淚,心情單純只是不捨,念天地悠悠,突然疼惜起自己,許多感恩默默惜福。
我出門前就打定主意,如果還可以支撐,想一個人陪自己的身體,給個紀念意義的活動,帶著多年前爬高山的老人頭(Norrona)長褲出門。
離開榮總後緩步前進石牌捷運站,搭車直奔臺北車站。9個月治療後,我體重從7字頭掉到5字頭,身形消瘦見骨,只有這件當初買小了的褲子還貼身,化療到一半拿出來試,發現拉鍊早風化掉了,一陣惆悵。
登高山而小天下,那時的我,對比現在竟成了身體硬朗「人生巔峰」的象徵!我用疼惜昔日戰友的心情,發誓拔針之後第一件事就把它救活!修補它破裂的身軀讓它重生,如老戰袍armor般再次裝備我,一起跨出終老的新人生。
車站附近的修理站交代給師傅,懇請幫我急救這原本被她建議丟棄算了的長褲。離開後,我心底油生一股混著興奮的志氣,想走一段路到中山站,說不定還可以更遠些!
最近這兩輪化療,明顯感受到雙腿的虛弱,單腳站立如果沒有攙扶輕易就摔倒,既然拔針了就來努力試試行走,感受一下雙腿的現狀,就算虛弱也有心知肚明弱到怎樣程度的內在親密,我會耐心陪你們慢慢走出健康的!
又任性了,我知道。但比起九個月前,我已經好了許多,身體終於縫合起來成一體,最後一次化療伺機發作,但反覆循環的折磨中,也更清晰身體跟我對話的微弱訊息。一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讓我把「陪自己散步一段」的沿路喘息當成了私奔幽會的心跳,哈哈。
花了一段時間,中斷了幾次坐下休息也沒閒著,把握機會靜觀人群雜沓交錯、閉關治療久違的都市聲光。結果,剛走到中山站閘門前,想說到此為止就好,入月臺搭捷運回家吧!就在此時,竟然眼前出現多年不見的熟悉身影,是他先認出跟我打招呼的——是畢恆達老師啊!

我跟地理學(或者應該說「社會空間」)一直有緣,出版好些論文在地理學刊物,畢老師身居學院同時又樂於也善於跟社會大眾學子溝通,他談研究方法跟我注重身體實作的習性也相投,我把他當成老大哥好榜樣,除了曾登門拜訪跟他請教,教學研究也不忘採用著述,意外見了面自然無比開心。
我們寒暄問好幾句,他跟我說2月已退休,我回他當然知道!他說一直有在看我的FB,知道我的狀況。我說,看他不像我身體保持健康真好,打心底替他高興。我跟他報喜,說今日終於拔針,未來還請他繼續當「退休好生活」的前輩模範。
我們分手後,我搭捷運回家心情雖好,但一路沒有位子坐,站得全身發抖,生怕一個放鬆摔倒又特別緊張,折騰半天終於有驚無險回到家中。
傍晚化療作用來了,嘔吐感加劇、手腳痠麻、腹瀉跟著。熟悉的狠毒套招,雖討厭但心想:「我這是最後一次讓你折磨,以後休想,哼!」竟然有種就是要睜大眼睛送你離開的「傲氣」,哈哈,莫名其妙的糟老頭,果然。
入夜後一個人躺床上才突然想起:「啊!忘了跟畢老合照,可惜啊!」今天想到,這是AI時代啊,找了兩張照片,請她幫忙合併剪接,重現中山站前的「歷史畫面」,搭配一張跟醫院白板「勵志文」的合影(上面寫著「簡單點,開心點,生活每天都是,限量版」),加上這上午的文字回憶,終於還是沒遺憾,牢牢地做了這一天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