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深夜的失眠者

深夜三點,我又再度失眠。儘管提前上床,做了所有的準備,仍舊無濟於事。明天一定很慘,只能期待白天斷斷續續地補眠,但這是否能實現,仍然未知。

失眠的理由,或許是因為憂國。身體孱弱的我無法親赴關係臺灣命運轉折點的抗議現場,只能在思考中進行一場孤獨的對抗——關於民主、關於個體、關於社群、關於文明、關於設計、關於行動、關於真誠、關於政治、關於自然……沒有一個主題與當前緊迫的政治現實直接相關。然而我心底明白,最遠的與最近的,其實深刻地交織相連。一個人竭盡全力的思考,往往看似遠離了現實,卻未曾真正脫離。

在這靜謐的夜裡,我感受到無邊無際的孤獨。隨著歲月流逝,隨著思想性格的逐漸成熟(或許說老化更為貼切),這種孤獨感反而愈加濃烈。那些我在網路上書寫的微小感動與拒絕妥協的文字,或許真誠,或許溫暖,因此總能引來較多的共鳴。但真正的我,內心最想與世界對話的主題,卻總落在失眠的夜晚——那些嚴肅、饒舌、抽象的問題,全然不適合輕薄短小的社交媒介。

偶爾,我會發表一篇僅稍稍觸及這些思緒的文字。相比那些獲得三、四百個讚的溫馨分享,這些嚴肅的毛頭字句通常只有不到二十人共鳴。這數字並不讓我煩惱或喜悅,但它清楚地顯示了——內心深處渴望與世界對話的那一部分,並沒有找到屬於它的共鳴箱。我內在一生的孤獨,得到了再一次的證實。

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刻。例如,登大霸尖山後久違的德政意外在我那篇喃喃自語的《左右腦的文明退化》怪文底下現身留言,提及他和偉雄之間也剛巧經歷的類似對話。那一刻,像是一道光穿過深夜的孤寂,讓我感受到片刻的興奮。多年前,詹偉雄曾邀請我進行幾場一對一的安靜對談,我們試驗了一次,卻因我的錯誤安排,讓一群學生旁觀,最終對話變成了一場「表演」。那整晚,我與他的眼神從未真正相遇——至今回想,不禁苦笑。

今晚的失眠,仍舊有些收穫。我稱之為「正念失眠」(mindful insomnia,哈哈)。整夜的內心對話中,我意識到了失眠的臨在。不僅僅是失眠者本身,還有一位心思細膩的聆聽者的存在。他貼心、安靜、專注而熱情,在每一個失眠時刻默默陪伴。這讓我意識到,失眠裡藏著一個寫作者的原型。失眠者深夜的孤獨,與白天安靜的自我聆聽與謄錄,清醒的書寫形式如出一徹,思緒留在桌面一頁稿紙轉身離去的一刻,一個宛如白日失眠者的「作者」於焉誕生。

深夜失眠的清醒時刻,是痛苦的,但同時也極為愉悅。這份清醒,對比白天看似清醒卻麻痺了感知的狀態,讓我更加珍惜深夜的孤獨。白晝一個人的安靜書寫,如同在眾人沉睡、大地寧靜之際,深夜的失眠者尋找到自己的出路,這或許是我最終該歸隊的方向。

剛剛,我服下了一顆鎮靜劑。它強行關閉了我所有的敏感,讓思緒變得遲鈍,這種遲鈍會一直延續到白天。到那時,我想要思考,卻發現自己使不上力,思路走了兩三步,就忘了自己原本的方向。相較於此刻的我,那樣的狀態像是一個迷迷糊糊的健康白痴,哈哈。也正因如此,我才捨不得失眠,抗拒幾個小時前就服用鎮靜劑,讓一切「問題」消失的選擇。

在我昏睡之前,我已經寫下了這些文字。這或許不算全然的失敗——至少留了一絲生氣,讓我可以自我安慰地沉睡,迎接明天。

#To the Insomniacs of the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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