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1日一直到2001年6月30日,我接受了日本米山基金的資助來到日本學習,前後總共7個月。在這之前,2000千禧年,我結束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婚姻,人生開始陷入始料未及的震盪。沒有想到自己會在一夕之間變得脆弱不堪,懷疑人生的許多價值,痛苦到了極度,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那時面對眼前即將到來七個月200多個異鄉的日子,地圖攤開一個龐然多彩、複雜陌生的大東京,我想像不出自己會在什麼樣的環境、用什麼樣的規律與心情生活。老實說,我怕極了孤單,甚至經常聽到自己懦弱的聲音說:「算了,不要去了」。但是,許多朋友告訴我說,這是個機會,我只有離開一陣子,好好地整理自己才能再回復健康開朗,再重拾起研究工作的動力。我相信他們說的是對的。我聽了各種聲音,想了很多過去與未來的自己,在啟程赴日前定下了日本生活的七個目標。想要勇敢地將人生重新歸零,在日本找回再出發的原動力:
(1) 在生活中學習日語:不會日文一直是我的一個遺憾,在台大碩士班時期的朋友(像郭正亮、林繼文、王宏仁等)當時就已經熟悉日語到相當的程度,我雖然非常嚮往但是個性謹慎保守認定自己只能一次做好一件事,就只有忍著心中的願望,一直釘著社會學學業。在美國寫博士論文時,知道自己即將回國面對新的生活,當時寫下了回國後想完成的10個目標釘在牆上、寫在筆記本上,經常拿起來提醒。如今看來這些目標大致都已經完成,其中有一項還有待完成的就是學習日文。做為一位社會學者,我覺得語言就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社會與歷史的產物。我既然有難得的機會能夠在日本社會生活,就應該好好把握,以自我實踐來檢驗這種素樸的社會學想像。想想,有多少日文教室強調純正日本人教學,有多少日語教材強調實況語境,所以,我想要做一點實驗,在教室之外的日本社會生活的食衣住行中學習日語,從瞭解日本的社會、文化、政治、經濟中來學習日語,我想不管我在七個月當中能夠學多少,但是這種實戰的經驗一定會對未來回到台灣後,繼續加強日語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
(2) 廣泛認識日本朋友:這是個聽起來很奇怪的目標,一點都不學術。那就學術一點,社會學的網絡研究發現家庭之外的人際連帶,不僅有助於心理的健康,更有助於人們開拓視野、開展資源、加快速度、與寄存實力。這聽起來學究味頗重,但其實裨之無甚高論。就生活而言,我常常覺得研究工作只是一個認識世界、結交朋友的過程,它比較像是在精心準備一份手作的禮物,準備跟朋友分享打開後看到的世界。就好像獨自旅行後回來,迫不及待拿拍攝的照片給親友看一樣。研究著作不過就是一張張在特定角度下取景的寫真吧?我真正enjoy的是透過研究認識各色各樣朋友的爽快人生。跨國比較的經驗,往往讓人不管看國內或者國外的微小事物,都總是能夠保持著豐富敏銳的想像力,因為很多被視為當然的,會變得突然鮮明有力。跨國的視野不容易達到,但是有了異國真摯的友誼不僅讓這個過程變得平易,也讓探索的過程本身充滿著機趣。還記得1998年到以色列開會,我整天穿梭於以色列朋友中哈拉,後來被笑說是台灣來的花蝴蝶。我倒是反而覺得奇怪,為什麼老遠跑到以色列來,還是自己人圍起來聊天,回家多的是機會不是嗎?要說我寫文章是為了交朋友,我可是一點都不會否認。
(3) 接觸瞭解日本學圈:這是我向米山基金會提出計畫的主要內容,我說,我想要「理解同樣在戰後大量承受美國社會學理論/經驗研究的影響,日本社會學圈如何透過制度、文化、與網絡的過程轉化出具有本土意涵的研究課題、理論與研究風格」。我還說,這對於台灣社會學圈長年關心的學術本土化與國際化課題必有所啟發。至於「研究的進行,將以建立30至40位不同年齡層研究課題與經濟相關的日本社會學者的傳記式訪談資料為主軸,兼及這些教授所處的制度與組織,這樣的方法同時對廣泛地建立與日本學界的人脈與信任關係亦有助益」。我的研究背景讓我直覺地就想要去看看其他社會如何面對共通的問題,日本與台灣歷史地理人文如此接近,卻好像離我們非常疏遠,這我坦白說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回國以後經歷一開始的適應期,到了去年大概也已經可以想像得出自己未來20年、30年大概會是過著怎樣的生活,這時反而開始有股強烈的不安。覺得自己的根基未深、視野不廣、但是生活好像已經開始routine,隨著時間過往閱讀與經歷自然是會積累,但是這不表示眼光不會日窄、勇氣不會日衰。就在這時候讀到日本教育家福澤諭吉的傳記,被他那種沛然無視於制度與身份框架的學習動力感動得頻頻落淚,就有強烈的慾望要尋求新的知性、感性刺激,想要尋找自己更多樣的可能。不想作一種外國語(英文)、一個國家典範(美國)的俘虜,趁年輕,給自己一個「脫美入亞」的磨練機會,謙虛地再做一次學生。
(4) 認識接觸日本社會:這似乎是不證自明的目標,一個社會學者到了日本社會,不想去認識這個社會,豈不奇怪?我還記得有一次被問到為什麼我會對日本感興趣,我一直覺得對這樣的問題感到迷惑。我倒是覺得會認為一個台灣社會學者對日本感興趣很奇怪才是奇怪。台灣「脫亞唯美」明明比人家嚴重,身在島國,卻常罵起日本人島國心態。更奇怪的是將台灣放在東亞列島中央的地圖,被稱作是「帝國之眼」來腦筋急轉彎地費力解析;但將台灣可憐兮兮地擠放在中國的右下角,這種「帝國之眼」卻被聰明的學者視而不見。台灣跟日本不管就歷史、地理、文化、語言處處不有聯繫,甚至如果拋開國族主義的框框很多根本就是同一個區域過程。我在學習日語的過程中曾經邊讀邊翻譯日本關西大學社會學系出版的「社會學入門」一書,發覺我們翻譯了那麼多美國的教科書,卻都不如日本教科書貼近我們的社會經驗,比方說「家族制度」就比「種族衝突」更有助於學生藉著比較,更細密地感受到台灣社會的特殊脈動。最近接觸了一點日本的環境問題,也覺得台灣根本就是亦步亦趨,他山之行可以為鑑,長期「脫亞唯美」忽視日本下去,恐怕社會學者也有失職之嫌。日本人整理資料之綿密,出版事業之發達,要作比較分析,往往缺資料的是台灣這邊而不是日本,台灣社會學者對日本社會多些深入瞭解,應該是個高報酬的投資沒錯。
(5) 遠離台灣調整心境:過去一年生活陷入混亂與無盡的掙扎,在短短一年內搬了三次家,但是「家」的感覺卻變得很模糊。過去一大段努力用心生活的日子,突然變得空白,要填進去一點點新的意義都非常困難。想鼓勵自己說自己已經盡力,但是沒有那種勇氣,也好像找不到確切的線索。有時候責怪自己是個加害者,有時候卻又陷入到被害者的幽怨。壓力痛苦襲來時常常不預警,一個人靜下來就哭泣,有時候不停喘息好像忘了如何呼吸,甚至一度四天三夜無法入眠,聽著鐘錶滴答聲一刻一刻熬過。過去好長一段建立的許多親友關係,好像都不得不一一切斷。舊的身份垮掉的範圍遠超過想像,新的身份又好像不合身的新衣怎麼套都難過,失去了生活中的物質道具,混亂塞滿一室雜物的房間就是我的「家」嗎?所有的價值都有待重估,想要跳到這個困境之上,重新找到生命奮起的動力與前景,除了需要愛自己的勇氣,也需要顆清明的頭腦和沈澱的心。在這段期間,很多親友伸出援手給我鼓勵,對我工作的乍然停擺給予寬容,我也知道爸媽對我情緒起伏總是接納,那是我的幸福。我看到曾經一起在研究上奮鬥的助理、曾經互相期許要在課堂上一起學習的學生,心理充滿愧疚。知道自己仍有一股不服輸的鬥志,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日本,給我一個平撫心境的空間與時間,給我一個機會重整自己。我在日本已經一個月,每天走在日本街頭小巷,看著四周為了生活忙碌奔波的陌生人,電車上的閉眼沈思的老人、公園裡帶著小孩玩的主婦、圖書館裡耐心解說的義工、趕著寫報告的日本友人,慢慢治療自己的心頭的傷口,找回了自己原本自在的尊嚴感。2001年的下半,我一定要亮麗自信地再出發!
(6) 沈澱往事整理過去:去年我的人生好像也跟著上個千禧年的結束,翻過了一章。有這樣的體會:我們一般總這麼認為,婚姻是一個人從一個無法選擇、也無法自主安排的家(ascribed home),進到一個自己可以有所選擇、可以自主設計經營的家(achieved home)的過程。其實,我現在才瞭解,我們在前一個家不知不覺背起來的包袱,要一直到第二個家成立才被我們徹底地打開。在新家中建立自主的人生遠比想像困難,因為在老家中不知不覺被植入到我們性格的「結構」,往往要到這時才開始綑綁我們。離婚之後,我好像是一條昏昏沈沈地度過漫長冬季的蛇,辛苦地脫去一層過去自己的皮,把它丟在「柏拉圖的洞窟」中,才終於出來看到屬於自己的陽光與天地。2000年初寫了一封信給父親,說年輕的伊底帕司終於丟掉內心好強的爭鬥,跟父親和解也因此跟自己和解,一旦說出感謝父親的話,終於看清楚自己與父親本來如其所如的形象,打破那個映照自己的父親權威之鏡,就是開始走自己路的時候到了!幾個月後,我跟著走出了一直困惑著自己的新家,想來也是必然的路。2000年底,過去一直是我成長中默默學習模範的舅舅離開了人世,我慘綠少年的時期有多年住在外婆家,「看著舅舅長大」。舅舅在世的最後一年,我看著他對生命過往的懊悔與晚年的孤寂,看著站在幾乎平行線上的較晚起步的自己,心底的衝擊非常強烈,回憶往事變得越來越清晰,我過去一直默默以舅舅為榜樣,現在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要犯一樣的錯誤」,「我的人生不要end up一樣的懊悔」!趁來得及,活自己!多愛自己一點!我生命中的權威既然已經一一退去,應該是重新整理過去的時候到了。想要趁在日本的這段期間,用面向新千禧的新人眼光回顧過去生命中遭遇過雋永耐人吟味的人、事、物。未來的日子也會因此反省沈澱,而更加樂觀堅定吧!
(7) 摸索未來的方向:從1990年出國讀書開始,就一直為了課程、論文而忙碌,從學校的選擇到論文題目的決定,生性保守謹慎的我,總是在遷就有限時間與資源下一再妥協,不太敢放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目標,也缺少相稱的自信。進入社會所以後有相當的自由可以決定研究的方向,但是因為回國後適應還有忙碌的生活步調,再加上離婚前後的衝擊,一直沒有一個喘息的空檔可以好好反省規劃。在東京生活的日子,認識很多人、觀察很多事,也閱讀了一些日本學者的作品,有很多的刺激可以激發靈感,也有獨立的時空可以好好靜心規劃。世界、亞洲、日本與台灣都正捲入急速震盪的轉型過程中,到底這樣的大環境下以我的個性與能力適合扮演什麼樣的社會學者?研究、教學、社會參與、著述對我各有什麼意義?要設定什麼樣的目標與計畫來一一進行?過去一年,我生活的各個側面好像都到了重新啟程的關口,現在的我,像剛剛經過了經年漫長的掙扎、終於脫卸下沈重的外殼。疲累渙散生活失焦的日子已經漸遠,內心有著一股浴火重生、等待奮起的動力。七個月後,離開日本,重回台灣,不僅要由2000年的谷底爬起,在異國沈潛反省後,更起期許自己能夠在事業、生活、愛情、奉仕等各方面,都能夠重拾清楚的方向感,能夠用更穩健的性格,更成熟的自信,更大的勇氣去追求自己未竟的夢想。
2001年的7月1日,當我重新踏上國門,回到單身宿舍的家,清理封塵許久的研究室時,我會再回來,重新檢視這些許諾,細細丈量自己在日本成長的腳步與距離。
期待那天,重新站上起跑線,大步向前奔跑的堅定腳步!
後記:
這次來到日本研究是受到日本扶輪社的米山紀念獎學會的支持才能成行。從2000年12月1日到2001年的6月30日,總共7個月的時間駐留在日本,聯繫的機構是東京外國語大學,指導教授是東外大的Ijiri教授,扶輪社的counselor是藤原先生。東京外國語大學因為新建校園在府中區,剛剛於2000年底10月才搬到新校祉,而接待外國學生與學人的國際交流會館則保留在荒川區,兩地相隔有一段距離,大概要1小時30分鐘的車程。所以,我一直都是居住在小台的國際交流會館。再加上東外大因為剛剛遷校,安頓內部大概都已經很困難,所以沒有研究室、圖書館證與網路帳號給訪問學人,我因此基本上都是留在宿舍裡,在一個沒有校園的東京老社區一個人生活。怎樣實實在在地安排每一天的生活,怎樣釐清生活的目標,好好把握這段異國生活的機會變得非常重要。
七個月,認真誠懇地生活,對自己設下的七個目標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