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的姿與態:轉瞬20年後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30多年了幾乎沒有中斷,有時候先在部落格或FB上直接寫(所以妳通常用自言自語去想像閱讀是最準確的),最終都會寫到日記軟體裡。

剛剛看到快20年前的一篇日記,真正「彷彿昨日」像一瞬間前的事。

裏面提到日文課的同學是蘇碩斌(是的,他是我這輩子最長時間的同學,而且是在很小的日文教室裡),日文老師是學界很多人共同的SENSEI吳滄瑜老師,然後數位時代的總主筆當然是詹偉雄,現在回想起來【數位時代】20週年特刊本來要好好寫一篇長文共襄盛舉,碰到我上次頸部大開刀寫到一半的稿子只好放棄,真是可惜影響我後半輩的關鍵經歷沒有留下紀念。

雖然時隔20年,當時的心情、觀察與自我期許到現在還是沒有改變,我這人真的是牛脾氣,對於知行一致integrity「活得真摯」的自我要求到了潔癖的地步,無法理解自己之前還繼續待在中研院那麼久的「不誠實」,又幾年後,在前天才去的學學大樓,詹(果然懂我地)跟我建議離開中研院,看這篇更早的日記就知道其實我當時,心裡如在山谷中聽到自己的回音,幾乎當下就默默打定主意答應了。

病痛中重讀舊文字,甚至有種惆悵後悔的感慨,覺得既然自己的心態價值2、30年沒變一以貫之,離開中研院甚至學界(已經10多年沒有log in到國科會網站)的決定會不會太晚了,搞得自己如今需要面對身體垮了有心無力的尷尬,很多如果健康允許想要好好撒野玩玩的事只能學著心底暗暗抹掉,當作熱情與夢想從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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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的姿與態】。2003年9月8日 (MON)

週一的日文課比較少見。跟著吳老師學日文第五年了吧?過去幾年學生一直都是三個人,老師不止配合我們開的書單一起閱讀,還要配合我們很難搞定的時間表。我的感覺,這門課對我一直都很重要,原因已經不只是學習日語而已。

首先,對於離開校園的我,能夠「當學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你只要放輕鬆地讀、想、問、討論就好了,無憂無慮地學習真的很棒。

還有,老師跟我們讀的都是一些社會科學相關的艱澀論文,他雖然日文每個字都讀得懂,但是意義不見得清楚。所以指導我們日文的同時,他自己也能夠學到很多想都沒有想過的社會學知識。看到老先生那種活到老學到老的求知快樂。會讓你更能夠感受到「學習」的本來面貌。對我們,也是一種激勵。

第三、我們的日文課其實更像是一個讀書會。每一週四個人圍坐在一張桌旁,老師總會細心地準備好熱茶、咖啡、點心。然後,我們花上二、三個小時咬文嚼字地推敲一些學者的精彩思想。這樣的讀書會,幾乎像是一項莊嚴同時流動著純然愉悅的儀式。以書為媒介,心思交會,分享閱讀的喜悅,常讓我心底有種莫名的感動。

最後,老師是跟我們很不一樣時代的人,年紀雖遠比我們大,但是觀念的開放絕不輸我們年輕人。讀書與討論之間,無形中讓我能夠親近感受到台灣老一輩知識人那種時代的氛圍,也在對話中搓揉出更為細膩、時間綿延的歷史存在感。透過閱讀共同的文字,烘焙出一種讀書文化的在地感知。

下課後,我跟著匆匆用餐,然後趕到Starbucks與數位時代的總主筆C 碰面。他去年開始,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到台大進修,不是為了文憑,而是忙碌於職場多年,想給腦袋尋求空檔與新的刺激。我們一陣子會碰面一下,每次大致都是談談最近的狀況,交換一下心情與想法。我們在不同的環境中工作,但是又有共同的關心(例如,台灣的產業發展經驗),距離剛剛好,默契也足夠,聊起來還蠻愉快的。

一個下午交換了很多想法,聊了很多話題,甚至讓我找到了一些可以慢慢發展的研究方向。我也試著把紐西蘭回來後的一些想法講出來,大半還是有些喃喃自語的味道,因為本來就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覺。但講著講著,似乎慢慢也釐清了一些線索。

我說,我很想要再回到田野裡去;我說,我越來越厭惡與警覺學院裡面那種頭腳顛倒了的知識生產習性;我說,我很想要在趨勢發始之處蹲點觀察;我說,在社會人的體驗中才能找到結構的線索吧?

這些奇怪的話,我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直覺,覺得他會比起學院裡的人更能夠理解。要我自我檢視原因,我想這種直覺是來自於一種更深的相信,就是,他是長期以來處身在最接近市場的位置上,觀察市場並言說市場的人。

學院反而是個奇怪的地方,它不斷地自我生產出一種知識的怪物,以為只憑著他們那種隔絕與高遠的位置,以及那種人造語言的抽象與純淨性,便可以通過人們以「資料」或「論述」的形式出現的「經驗」,找到在人們身上運作的機制與力量。

有趣的是,經驗正是透過這樣的先期處理,像被拔了牙的老虎,保證不至於在學術言說的玩弄中威脅到學者。而學者對於人類行為的刻板想像,一方面反映了他們言說文化的自閉性,另一方面又正因為這種貼身的反映,而被他們錯認/確認為一種「印證」。

知識暴走可以比飆車族更加荒腔走板。

向右看,被慣稱為「右派」的科學知識,從「任何存在的都可以測量」,一路暴走到「只有可以測量的才存在」,因此凡不能用精確數理運算推導出來的知識,遂只能淪為一種低等的、接近於文學的「想像」。

向左看,被慣稱為「左派」的批判知識,從「論述是社會的產物」、「社會是論述的產物」,一路暴走到「只有論述,社會從不存在」。「批判」變成一種只有在高劑量文字痙攣中才能獲得亢奮的自我綑綁。

我在學術流行的十字路口,左顧右盼,雙眼迷茫,只聽到人聲喧嚷,卻越來越看不到知識謙遜開放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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