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向東京的俗物追尋:民藝蒐集之旅(下)

年輕柳宗悅醉心西洋美術時,便已醞釀著宗教思想,羅丹的雕塑對他而言散發的正是宗教昇華的美的極致,但影響他更深的是英國18世紀末集雕刻家、詩人與宗教家於一身的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他在東大畢業時便書寫了研究布雷克的專書,早於英美文學圈肯定了布雷克的重要,而木喰上人的發現可以說是他轉向東洋宗教思想後,對年輕時布雷克認同的重新喚醒。

布雷克受到美國獨立運動與法國大革命這兩個民主革命的鼓舞,但當時英國深恐受到民主衝擊採取高壓緊縮的政策,這讓原本就反對英國國教並且痛心英國國內工業化剝削現實的他相當不滿。布雷克對於霸佔「理性」傲慢地自恃為「善與光明」的教會與政府官僚極為厭惡,透過作品表達了對「善惡二元」的反對與他相信慈悲平等的宗教觀。

在《天國與地獄的婚姻》中,他否定代表理性與抽象的上帝,讚美代表感性與力量的撒旦,並且預言天堂與地獄結合的理想世間。善與惡互為表裡,光明預設了黑暗,柳宗悅「無有美醜」的「美的法門」就如他所心儀的布雷克般,意外來自對醜的接納,與美的揚棄,或者更準確地說,來自超越美醜的不二之心。

就像我們對街友的排斥來自於臭、醜、髒的美感嫌惡,但如果不先入為主地從「美」去判斷「醜」,用「醜」去證實「美」,那麼我們眼中將只會看到「受苦的人」而生出真正的慈悲。

法國大革命後的恐怖屠殺雖讓一度充滿期待的布雷克感到挫敗失望,但也因此更加肯定了他對「理性」的質疑與感性直面眾生苦難的宗教觀。「善人」見「惡」要「除惡務盡」也就跟著失去人性,甚至更加肆無忌憚做出更惡的事,人間的惡性循環因此循環無所終止。於是他的銅版畫作品一反常態,將聖經中的惡人該隱放到圖面中央,讓我們看到被詛咒的惡人遭受無盡懲罰的驚慌無助。柳宗悅與他心儀的布雷克想法一致:宗教的慈悲應當超越「善惡」「美醜」的二分。

我一直認為,想要正確理解柳宗悅蒐集「下手物」背後「無有美醜」的民藝眼光革命,最好的參考不是跟他經歷過長年衝突的長男柳宗理,而是天性寬厚無爭的老么三男柳宗民。宗「民」而非宗「理」,正如字面暗示,才是理解柳宗悅「民眾」思想最清楚的入口。

柳宗民是個性感情豐沛、性喜「拈花惹草」就如祖父柳楢悅的知名園藝家。他寫了本非常有趣的書就叫《柳宗民的雜草筆記》,這本書蒐集了60多種日本人在各地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雜草,請畫家用纖細筆觸彩繪這些親近日常、平凡無比的植物。在柳宗民的解說下,人們才恍然大悟這些「無名」的粗賤花草原來也都有名有姓,而且細看之下各具風采。

她們因為太過平常而不被看到美,也不被認為重要,但就像此書的跋引用了昭和天皇的話:「世界上沒有雜草這種植物」,「雜草」顯然是個差別歧視語。

「世界上沒有雜草這種植物」,柳宗悅三男的著作《柳宗民的雜草筆記》

柳宗民蒐集雜草、展示雜草,為了是要去除「雜草」的障弊,讓人們終於可以直觀看見雜草。柳宗悅將歧視語的「下手物」替換為「民藝」,也是一樣的道理,當雜器不再是「雜器」,下手物不再「下手」,我們才能如實地直觀見到雜器之美,也看到雜器與雜草所處的平凡日常。

民藝運動講到底正是這樣一種「改變看的方式的運動」,柳宗悅及其民藝伙伴們不停留在一向受眾人關注的山陽,而是親身靠近、踏實走過被輕視忽略的偏鄉山陰,從北海道到沖繩,甚至台灣,背對東京自視優越理性的傲慢中央,甚至毫不猶豫地奔向殖民地朝鮮,為那裡被柳宗悅自己祖國的殖民強權打壓的無名民眾打氣。柳宗悅的民藝蒐集之旅,除了不著「理性偏執」地在民眾生活的樸實之美中「看見日本」,更有著跨越種族偏見、打破國界藩籬、國際和平主義的人性光輝。

「白天不懂夜的黑」,跨過被我們習以為常的白晝陽光畫下的禁忌,讓我們提民藝的燈踏入暗夜,一起跟著俗物的足跡、接近俗人俗事的花花世界,用「民藝人」探訪蒐集下手物的慈悲喜樂,來欣賞世間萬物平凡圓滿的複合之美!

原刊於La Vie雜誌171期(2018年七月)「民藝x社會設計」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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