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利休:民藝的「野茶道」

我的童年如果有什麼嗅覺的美好記憶那應該是茶香吧?母親是深坑茶商大家族的長女,石碇的茶農採收茶後販售給外祖父經營的茶行,茶接著經過一連串萎凋、發酵、揉捻、烘焙的步驟,最後在大稻埕的茶行據點批發零售,成了許多老台北人開門第七件事的飲品。然而,雖說從小在這「茶道」的上下游穿梭,在我身上慚愧地可沒培養出什麼品茶的「文化資本」。

不是才剛說茶香四溢的童年嗎?因為我記憶中的那些叔公舅舅的「老茶人們」雖然滿是古早濃郁的熱絡人情,講到茶具與飲茶的規矩卻非常簡樸,即便上好的茶葉,有時客人一多,乾脆放只大碗公加白磁湯匙攪和,飲茶快意隨性得很。我這點美好的老台灣茶記憶,在近年「日本美學」當道的文創氛圍中,反而覺得有種難以啟齒的尷尬,直到遇著柳宗悅的民藝文字才獲得解脫。

茶文化在中國歷史悠久,在台灣也已發展兩百多年,但聽聞「茶道」總讓人想到日本並且頓時肅然起敬,沒有一定的「道行」不敢造次自取其辱。但被日本發揚光大的抹茶雖說比煎茶更有歷史原味,仍比不上具有古典團茶身影的客家擂茶來得深遠。更常被忽略的事實是,茶道成為日本國粹是極為現代的事。

明治5年(1872)京都府一口氣將茶湯、能樂等家元併入「遊藝」,監以許可證並課以重稅,可知茶道在當時日本社會所受的評價之低非現在可以想像。即便裏千家十一世的玄玄齊宗室(1810–1877)上書陳情,也只能訴諸「忠孝五常」的道德勸說以扭轉茶道的壞形象。當時的日本政府傾國之力追求洋化,像茶道這種傳統趣味可是棄之毫不可惜。

扭轉這個局勢的事件當然是明治39年岡倉天心在紐約出版,隨即成為各國暢銷書的《The Book of Tea》(日譯本《茶の本》),換言之,茶道成了東洋文化的精髓可是先通過「外國人眼光」這個關卡認證才算數。但外國人為何對東方茶突然熱衷起了文化興趣?說到底可不完全因為天心談茶論禪的生花妙筆,明治37年日露戰爭獲勝後日本拿到國際社會列強的入場券是重要的背景,當然也給了日本人無比的信心尋找自己的文化驕傲。

千利休在日本茶道裡的位置毋庸置疑,從直系的裏千家當「業界代表」向政府陳情就可以瞭解;但茶道從遊藝變成國粹,讓過世多年的千利休行情暴漲好幾翻取得「日本美學」祭司的無上地位,天心把日本茶道推向他所謂茶歷史中「浪漫主義的高峰」呼應了國族文化認同的強烈需求功不可沒,不過這也埋下了《日本的覺醒》與《東洋的理想》這兩本天心後續著作與軍國主義「大東亞共榮圈」間曖昧關連的諸多爭議。

總之,將「日本美學」的時間座標壓縮,更貼近觀察當中的歷史曲折,大概就比較不會陷入把日本文化當成自古渾然一體(比日本人自己還天真)的國族浪漫想像,再不然在我看來,學著正確理解民藝思想會是很好的「解酒液」。

柳宗悅是日本茶道主流的圈外人,卻寫了許多談論當時茶道歪風力道十足的批判文章,他在《茶的改革》一書中把這當成在野黨的責任,理由很有說服力:在日本只要稍稍靠近茶道的人大概沒人膽敢批判「接近神地位」的茶聖千利休吧?不幸的是,國族浪漫與文化吹捧的氛圍瀰漫,他寫再多批判仍常被讚譽為「當代的利休」、「昭和的利休」,說這些話的人又盡是有頭有臉,目的當然是給柳宗悅輸送恭維,久之讓他終於忍無可忍一度乾脆直接提醒「再說下去我要翻臉囉!」明明白紙黑字,他對天心在《The Book of Tea》中極力推崇的千利休極度不滿,講白些,茶道走歪如果有個起點,在柳宗悅看來,千利休就是那個壞示範的開始!

柳宗悅對「茶病」批判從茶具的吹捧炒作、行儀的花俏做作、空間的封閉僵固,到家元體制的世襲封建不一而足,不是一篇短文可以說完。總括來講,就是原本是開門第七件事生活中「無事」的生活茶給弄得「有事」,樸實的茶變得「造作」、簡單生活的茶變得「昂貴」「花俏」,然後飲茶變成老百姓怕丟人現眼的文化「資格」。柳宗悅對光珠等初代茶人可是充滿仰慕敬意,看成是鼓舞他推動民藝的美學先驅;對比起來,千利休則像是星際大戰中那位把原力用錯方向、意志不堅的絕地黑武士。柳宗悅自己講得直接不需我多插嘴:

原本「茶」是由身體所體悟的「貧之美」而聯繫上簡素清淨。但「茶」的發展到特定時候跟貴族、權力者結合擴展,在因襲之下連「茶」也變貴族之物,但這絕不是「茶」的本意。 若說過往是跟權力結合,現在則可說是跟金力聯繫。在(昭和現在的)日本只要變得有錢,就會立刻開始蒐集茶器、模仿「茶人」的生活,但認為這樣就能成為真正的茶人乃是錯覺。… 利休是了不起才華的人,性格強烈、擁有幾乎傲慢程度的自信,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有辦法周旋於大名與武將之間,其影響力之大,今日「茶」不論好壞都跟他相關!利休是如何到達那位置的呢?他輾轉仕從於當時權門,先是信長、後是秀吉,在其他諸大名、諸武將、豪商之間周旋,在那時代這或許是無可奈何,但他利用權門的生涯可說不純。相較於純粹地樹立茶道,利休更接近利用權門以興「茶」,或者根本是用「茶」來操縱權門,「茶」被他政治性地、經濟性地活用了!若無利休的才氣難以提昇「茶」的地位至此,但也不能忽略他讓「茶」變得混濁。

柳宗悅的「反利休」充滿叛逆反骨,但捨此堅決抵抗,我還真看不出如何能將工藝的清純還諸於民,所以,吟味民藝的「野茶道」一旦酒醒,下次就別再嚷嚷「柳宗悅民藝思想繼承千利休日本百年美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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