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olotch教授長年在紐約大學的社會學系任教,是在都市社會學、環境社會學、災難與媒體研究等領域都曾經做出創新貢獻的知名社會學者,尤其是1987年出版的《都市財富》(Urban Fortune)分析都市地產的金權網絡如何在都市地景的塑造上發揮關鍵的角色。他所提出的分析概念「都市作為成長機器」(City as a growth machine)更是影響深遠,因而在2003年獲美國社會學會頒贈終身成就的殊榮。
這本《東西的誕生》出版於2003年,旋即在次年獲得Mirra Komarovsky獎的推薦,從原本金權城市政經網絡的社會學分析,一下跳到香水口紅、土司麵包機、公共廁所這些小尺度(petite)的設計風景,堂堂一位大教授中年搞起文青風情,轉換不可謂不大。如果你以為這是他偶爾為之的小品之作,那就錯了。Molotch教授在《東西的誕生》出版之後,2010年與Laura Noren合編的《Toilet: Pubic Restroom and the Politics of Sharing》(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針對馬桶廁所進行研討,接著又於2012年出版檢討公共場所監視器的《Against Security: How We Go Wrong at Airports, Subways and Other Sites of Ambiguous Dang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回頭檢視Molotch教授已經成形的出版,可以看出《東西的誕生》並非意外的插花之作,而是他長期經營「設計社會學」的重要起點。
可惜的是,《東西的誕生》這本書問世以來並未對社會學界造成太大的影響,與他早年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切入金權城市的大受歡迎對比強烈,這個結果完全在意料之中,原本對資本主義敏感批判的左翼社會學者竟然熱情擁抱起設計!這本專書如果被社會學圈推崇群起追隨那才令人意外。Molotch教授果然是走過夠多夠久社會學路的識途老鳥,清楚自己將會遇著社會學讀者的慣性抵抗,他針對這些必然質疑的回應早就預示在本書內文的重要關節。
東西從哪裡來?我從哪裡來?
這本書的序言<我從哪裡來>非常簡短,從「我」到「東西」,人與物平等對稱的格式呼應著英文原書名的「東西從哪裡來」,自省與交心的意味濃厚,甚至帶著內行人才嗅聞得到的動人感傷。從六〇年代的左派憤青轉到肯認鐵定會被年輕時的自己不屑的設計,他反思來時路交代了一番心情:
「現在,我認為譴責民用品的那股勁頭是低劣的政治策略,就智識而言,也太過迂腐幼稚。」
Molotch的生父經營汽車零售,母親那邊的家族則是做電器生意,父母雙方都是商人的家庭傳統給了他成長的重要支援,金錢的奧援他應該心知肚明,但精神洞見的啟蒙或許要到他年齡見識漸長,準備好書寫這本書時才豁然開朗吧?帶著自我批判的懺悔口吻,Molotch說道:「那些哺育過我的手曾被我反咬一口,被我的嘴,也被我的腦反咬」。直接面對並思考設計的社會學意義,對他而言,是脫離社會學慣常同溫層的契機,「本書試圖徹底解開(東西從哪裡來)這個問題,而且我希望解開的方式能跳出自己生命歷程裡的緊張,引導出未來的一些新路向」。
相信設計物可以是社會進步的助力,很難不被社會學的「同行常識」認定愚蠢犯了化約論,主張資本主義商品可以是消費者精神自由的媒介,更鐵定是中了商人行銷伎倆操縱「商品拜物」的毒。年輕時的Molotch無非帶著這樣的腦,重重反咬了父母一口。
這本書翻過序言後開啟論證的第一章<聚合物:好與壞>以及為這本書做總結的第八章<道德規則>,頭尾一貫都以直言檢討這種「資本主義批判」的制式論調破題,要社會學者戒掉「對別人的東西說三道四」的壞毛病。這樣直白的書寫有方便讀者的好處,不投緣的死硬派很快就會反感掉頭省得浪費時間,而那些早覺得「哪裡不對勁」的讀者可以熱身,準備拋棄成見用開放的精神,遊歷Molotch教授精心安排的物件身世之旅。

這本書出版之際,我在中研院社會所剛升副研究員,學術生涯跨過一個階段,於是閉門檢討給自己規劃長期研究的方向。從博士論文的國際運動鞋採購市場開始,回國後經歷過數個產業研究的累積,關心的社會學課題固然有所不同,但靜思之下赫然發現都與設計相關,物件也都扮演著因果解釋的關鍵角色。這些反思引領著我最後下了決心,將未來的研究生涯賭在「設計」與「物件」上。
糟糕的意外是,一旦開始認真搜集研究文獻後馬上碰到了大麻煩,幾乎找不到任何「認真對待設計」的社會學文獻!Molotch教授《東西的誕生》這本奇書簡直如荒漠中遇著甘泉,早在我「設計轉向」的啟程處等著我, 沒有先行者豎立標竿的優異社會學研究當作晨昏對話的心靈夥伴,或許我早將「社會跨設計」(Design X Society)的願景當成不切實際的幻覺退陣下場。
社會學遇見設計的平行線索
從我離開中研院後轉入實踐設計學院擔任教職至今也已一段時日,在設計教室的田野中攪拌提煉社會學的新體驗,如今對媒合社會學與設計也有了更篤定的體會,回頭與群學出版社的朋友們協力規劃Socio-Design系列,第一棒上場的自然是Molotch教授這本精彩萬分的設計社會學力作,召喚新血加入絕沒有藏私的理由。
時光回轉到更早,想想這一切轉機萌芽之際,要是我自己沒有「社會學需要好好研究設計」的念頭,大概不會出現跟《東西的誕生》的邂逅。這篇導論的最後,就讓我話說從前,分享曾經年輕的台灣社會學者「我從哪裡來」的動機線索,平行於Molotch教授的反思,或許可以提供台灣讀者一些在地脈絡的想像,給還在設計的門檻旁猶豫未決的朋友參考。
一、回到發展的原點:
發展社會學是戰後台灣社會學與國際接軌的一個重要領域,當年在現代化理論與依賴理論的爭辯中,台灣找到「東亞四小龍」的學術定位,也因而受到國際社會學圈的青睞。如今市場全球化、網路科技、中國崛起、金融危機、氣候變遷、、世局已然不同,而「發展社會學」更早隨冷戰背景結束而消失匿跡。但生態、永續、食安、能源、老化、安全、人權等眾多問題並未消失,反而大論述解體失靈之後,從分散去中心、貼近在地的社會創新與制度實驗下手,成為有識之士關注人類社會未來發展契機的焦點。
設計(無關商業或公共)本質出發點都在解決問題,它的重心不在高遠的法規政策,而是在貼近人身體五感所及的日常場域中,透過力求準確的環境調配來驅動社會實作的改變,進而達到社區與生活改善的目標。社會學如果不能有效連結設計,等於也斷絕了社會變革最終要被落實檢視的「最後一哩」。凝視人們與物件交接物質日常中的苦與樂,回到當初踏入發展社會學的初心,「更好的社會生活」需要的是,如Molotch的概念所言,「接合」(lash up)可見不可見的事物網絡而讓「東西」得以穩定存在的努力,證諸過去社會學前述突破巢臼的創新創業,沒有比「重新帶回物件」(bringing the objects back in)的設計社會學更適合提供這樣的改革洞見了!
二、產業升級的出路:
台灣社會學圈在面對產業轉型的課題時廣泛預設著對「新興高科技產業」的偏好,半導體、液晶面板、奈米、生技產業逐級而上,充滿著後進國對掉入「落後」、「脫隊」不進則退的焦慮。過去大抵上社會學研究對於傳產殘留的興趣主要擺在探究生產分工網絡的彈性,勞動體制如何壓抑勞動,還有台商如何在外移地連結政商治理的課題。儘管產業結構上更接近義大利中小型家族企業主導的體制,但透過設計加值擺脫代工,從而走上魅力品牌的「義大利式」產業升級之路,幾乎沒有社會學者深入探討,新舊產業交替的「升級」(upgrading)這種社會學者自己最喜歡批評的「線性想像」可能暗中作祟。
我衷心希望Molotch這本書可以幫助我們移除,不管是因為「硬派理性思維」(非常符合「代工體制」對技術、成本與紀律的崇拜)或者因為對「資本主義的不信」,無法正面直視「設計」中藝術與感性創意的障礙。弔詭的是,比起「兩兆三星」這類產業扶植計畫在水電、交通、土地等公共建設與租稅補貼政策偏好上向大型企業傾斜、甚至排擠到其他社會部門的弊害與風險,用設計加值產品創意與品牌魅力的產業願景,反而更容易讓產業與社區結合,更適合多元分散的社會民主,也是更加「社會學友善」(sociology-friendly)的路徑,不是嗎?
三、進入造物的倫理:
社會學消費理論經常導向人們在商品消費中異化與消耗反抗意志的結論,但證諸現實,消費抵制與抗爭幾乎普世存在於當代重要的社會爭議與運動,設計物的消費者在面對商品價值時顯然有著超出功利主義享樂計算的認知框架,道德不安與倫理信念伸張同樣驅動著當代的消費選擇。他/她們在網路與現實世界中積極串連、評價、監督、牽制著企業種種商品設計與行銷的作為。「消費社會」從歷史舞台上現身帶給企業與社會的最大挑戰,反而是如何跟使用者進行「不被看穿陳腔濫調」的對話,甚至如何透過設計物件的媒介,培力積極消費者(active consumers)參與到更大範圍的社會變革。
《東西的誕生》中提及了許多包括Patagonia等品牌對於環境生態改善等公共目標的價值訴求,事實上像Apple與Nike那樣被抗議團體批評得體無完膚的品牌,最終引導她們往上游改善設計製造流程的壓力主要還是來自品牌愛用者,他/她們用購買與使用行為公開地與品牌「簽下」這些公司必須履行義務的價值承諾,當然也有權給這些品牌退場壓力。我們當然更不該忽略,「公平交易組織」與「綠色和平」這類公益倡議團體本身正是大量運用設計手段來傳遞、動員、累積運動能量的高手!就如Molotch教授所言,跟他們抗議的對象一樣,同樣也需要透過設計策略與設計物件「說故事」以創造出「為善的時尚」!
「好設計」一直是設計師專業自省的持續發問,從改善個人生活、友善環境生態、降低災難衝擊、到促進社會溝通與避免歧視;從早期工藝美術運動與包浩斯的淑世理想,到近年商業、非商業的許多「社會設計」的案例,不只設計可以從社會學處得到助力更開闊準確地理解如何「縫合」(lash up)物件到真實世界,連結設計思考/實作的社會學可以期待更「唯物地」接近消費生活中平常公民更真實的倫理處境。
第四,攜手設計回到實踐:
設計是一門「實作的知識」,設計學院裡包含了許多從提案到創作,一個環節扣緊下一環節從身體實作的體悟中求知學藝的課程安排。但從中研院「純學術」的經院高塔看下來,設計學院甚至夠不上「知識生產」的末班,頂多只是高階抽象知識下滲(trickle-down)到低階實作的知識應用。刻板化的扭曲想像將「動腦的知識」與「動手的實作」切割成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於是「說的人」真以為可以思想指導「做的人」,「做的人」私下則暗自訕笑「說的人」只會出一張嘴;「說」與「做」的巨大鴻溝不正是台灣從教育到經濟在面對時代挑戰下轉型失敗的悲劇表徵?
傳統學門分立的專業堡壘在先進國家裡早被看得清楚,無法有效回應時代的劇烈變化,如今新的體認意在打破傳統的二分框架,思考姿態要保持在貼近現場的實踐水平面,發問的奧義不在正確與否而在引導探求路徑的有效性,知識過程應被理解為是問題解決的動態成分,革新提案則被預期要在實作與的驗證的循環中逐步收斂。知識自始至終不脫人類在特定時空下解決問題的實作產物,是人類與時俱進探索環境、持續演化的創新證據,這是杜威(Dewey)等美國實用主義者早就提出遠為深刻的「設計思考」。社會學者拿米爾斯(C. Wright Mills)的「社會學想像力」(sociological imagination)來自我宣揚已成公式,這位一眼看穿「宏偉理論」(grand theory)與「抽象經驗主義」(abstract empiricism)看似對立其實系出同源的傳奇人物,其學術生涯起點與學術性格養成的博士論文《社會學與實用主義》暗示了在社會學傳統中為設計早預留的位子。
Socio-Design: 另一種社會設計的想像
從「實踐社會學」(practical sociology)、「創作式方法」(inventive method)、「拉闊社會學」(live sociology)的新概念可以看出近年來歐美社會學與設計圈頻繁交流的端倪,攜手設計有助於社會學克服危機重拾實踐精神並非臆測,它已經是方興未艾跨領域知識實驗的現在進行式。Molotch本人參與了Resilience by Design結合設計的跨領域都市創新實作平台,Latour近年來頻頻參與藝術策展以探測(detect)適切於「人類世」(Anthropocene) 的知覺佈署,無非都反映了「社會跨設計」(DxS)探索社會學時代可能性的最新知識「時尚」。沒錯,正是「時尚」,就像《東西的誕生》的終章最後一段Molotch引用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有魅力的馬克思主義」對時尚本質的看穿,是一種拒絕再套穿「社會學」與「設計」涇渭分明「制服」的反題。
社會學的「實作轉向」(practical turn)如果不想流於另一波抽象思維的學院風潮,跟蠢蠢欲動正往「社會轉向」的設計新勢力協力共學,會是一條可以保證「格物致知」踏實求學的好進路,這個設計與社會學共享的「無邊界」平台,模擬葛芬可創造出ethno-methodolgy一詞的機巧,我們稱這「另一種社會設計的想像」為Socio-Design,這本書也是以此為名的群學出版新系列的第一個邀約,歡迎加入未來更多DxS的知識探索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