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來很普通,但一早開始從FB傳來的祝賀聲不斷,漸漸讓這一天變得好像很不一樣。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其實很早就過了那種還能夠認真談起生日感想並展望未來的年紀,過不過生日已經沒什麼重要,四年前身體急轉直下生活一路崩解以來,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經因為不自量力的過度消耗進入連續下坡段,一個年輕時再簡單不過的急轉彎都可能意味著永遠的出局。如果單因為生日,便興奮地再燃起勾勒遠景的雄心,也只能當老毛病又犯的「失控」警訊。
累積到23個生日快樂,離這一天結束前30分鐘,我改變了心意,決定上來記錄一下這一年,這一個生日的感覺。
我其實清楚生日快到的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暗地選擇遠離台北,跟太太小孩一起到遠遠的花蓮,就三個人靜靜度過一個週末,這是我最想要的過生日方式。
現在的我知道,放下一切的起伏變化,始終不變的出發點與終點還是JFK三個人的小世界,在事業生涯、自我實現的軌跡之外,與成功失敗沒有半點相關,承載生命、支撐生活的底層一直在那裡,沈靜和緩地兀自流動著,帶著家人到花蓮,自私的理由,其實只想隔離其他次要的東西,確認這點自己還生氣活著的四方空間,做為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後悔,很多人常會提到,是人生不完美的坑洞,因為時間過了再不回頭,沒把握住便再沒有重來的機會,因此後悔就成為人生從開放到封閉的過程中,內化成為人生印記般的東西,嚥氣前能學著接受就算還交得了差。
其實,人生仔細想想也沒那麼多值得後悔的事。塑造我人生的許多條件大多不是我一個人能掌握,我在國民黨靠戒嚴控制人民思想的年代中成長,三家官方電視台放什麼就吞什麼,教科書印什麼就只能背什麼,父母給我開放思考與喜歡閱讀的好習慣,只有那些時刻還感覺得到一點虛無飄渺好似自由的快感。
感覺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可能,坦白說,是一直要到出國開了眼界才有的念頭,「現代性」講穿了就這小小的念頭,但一直到了美國才感覺那是一種現實中像空氣般存在的常識與生活方式,不需要戒嚴下的小腦袋鼓起勇氣拚命胡思亂想才能確定。
從那時開始的人生,回想起來非常弔詭,竟然仍舊多是在接受自己的失敗中才清楚地成長,我成長的家庭背景讓我從小把婚姻幸福當成比什麼都重要的一件事,花了20年的時光幾乎耗盡生命去經營,最終仍只能學會放棄的第一次婚姻,對我是在一旁說風涼話或道德話語讓他/她們自我感覺良好的幸運兒們不會瞭解的痛苦,我天生愚痴,上天大概只能用這種方式讓我脫繭重生。
畢業那年因為抗議飛彈威脅而回國晚了,陰錯陽差沒機會進了學校,卻進了我想都沒想過的中研院,心底演練許多年準備回國後要當個「好老師」的志向一下派不上用場。事後想想,許多我認為是堅強對手的同期生比我早回國一一被大學逼著交心提前報到,我以為只有一個就職的空檔反而是個老天準備的好機會。
嗯,稱不上失敗,總之,斷了舊念後跟著下了新的誓言,想要成為一個把學問當生命,而且活出自己新生命的學者,雖然被當成沒有定性,但我用自己相信的模糊路徑感摸索著前方,比起當個人人讚賞的「好學者」,「新學者」的可能性更有吸引力。
結果在終於升上副研究員後,用多了一點可以自立給人幸福的信心跟Febie結婚,然後也鼓足隱忍許久的勇氣衝刺自己想要的學問,學習日文、鎖定設計,北向日本,衝刺一年後開始崩盤,一連串的身體跌停,失明甚至差點在手術中沒了命。除了Kaya這個天使來到家中可以慶幸(這小子說來就來,也完全在我們計畫之外),過去三年我只能在手術房、醫院候診室間遊走,學術成績連續掛零,我也從這經歷中冷靜地看清週遭,恍然大悟學術的虛實真假,多瞭解些做人與做戲,值得與不值得的分際。我失敗的人生繼續,從失敗中累積經驗與抽離意義,變成我修不完的人生課程。
坦白說個已經沒有價值的祕密,剛升上副研究員時,我曾經認真思考過到大學教書的可能,甚至也跟老詹談過乾脆離開學圈的可能,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能夠離群索居、跟社會脫節做學問的人;我跟非社會學者、甚至非學者對話交流的樂趣,永遠高過在「自己人」之間尋找被尊敬地位的動機;我的閱讀十之八九都不在社會學範圍內,對各種「可能的」發問與學問的形式保持致命的好奇,大部分時間處在自我懷疑,確定自己不知道的時刻壓倒性地遠比確定自己知道時來得多。
我真的認真想過,從日本回來後集中心力拚出成績,然後轉到學校中帶一群學生,弄個玩翻天的研究室,或者徹底離開學院,證明拿到博士學位不一定要看著學校職缺的縮放仍能自在地在社會中用另一種方式「做學問」過活。當然這些都已經是往事不堪回首,第五次開刀後我能夠恢複閱讀與思考的生活已經非常感激,每天可以閱讀寫作的時間不多,但每一刻對我而言都是人生仍值得用心過活的甜蜜證據。
2011年開完刀復健到一段落後剩下的幾個月,是我重整腳步再出發的關鍵,我知道必須要做許多的放棄,但對我而言,坦白說這些都稱不上「後悔」或「遺憾」,我現在學習到將那許多念頭中曾經出現過的「可能性」當成只是「錯過」,錯身而過,人生中「可見可感卻不可及」的種種,就跟我在東海岸火車窗外看到的風景般,是生命的陪襯而非主體,主體是自己真真切切真實走過的每一步路,將錯過當成遺憾只是自己的錯覺,學著放棄(就算看起來像失敗)也是一種踏實的成長。回看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學到的起碼還有這一點。
2011年一開始,我就要求自己做出一些放棄的決斷,第一個放棄的是日本研究,我知道我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那種異國研究的壓力,「繪本」會是我的最後一個日本研究,即便如此,它對我而言意義不在總結,而是為回到台灣的研究生活留一個開端(這話大概只有我的研究助理懂)。
第二個放棄,是再也不會去想到學校教書的事,我的人生跟那種可能絕緣已定,跟一群學生在lab裡一起搞新學問的熱情,只是窗外的風景,閉眼想起還會感動是自然的,認真多一點思維則完全沒有必要。
2011年的首要目標就是恢復論文出版的能力,然後想想在闊別台灣那麼多年後該怎樣從2012年開始有個清楚「回到台灣」的落腳點,這在一個月前對我還是個手足無措的困擾,但在JFK出發前往花蓮的路上,我清楚已經有了答案。
再次陰錯陽差,因為5月6日到廣達研究院的一場演講,以及那之後跟許多人的一連串對話,讓我找到貫穿我從當年回國到現在所有研究的一個主軸,延伸那個主軸找到自己想要長期在台灣經營的知識守備範圍,就算仍舊一個人用自己相信的學問方式過自己想像的學問生活也不會覺得寂寞的落腳點。
生日的感想寫到這裡就好,發抒一點此刻的心情就好,Jerry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如果還可以暫時總結,好像都是挺令人洩氣的真實,哈。
這人生如果勉強要說得上豐富,幾乎可說都是因為那是由許多失敗串連而成的經歷,「成長」不過是學會面對後給自己些冷靜的說法所致,談不上什麼正面激勵人心的智慧。
你看,婚姻也是,事業也是,身體也是,我越是賣力,失敗的結果越是徹底。仔細想想,我這人生大部分好像要不是出於不由自主的環境擺佈(經常想,如果我是生在電視節目轉不完,網路上資訊多到吃不消,言論禁忌少到讓人覺得疲乏到無聊的自由年代會有多幸運!),就是出於因緣際會、莫名其妙的促動。
總之,理性規劃與執行的面向倒頭來常只賺得一個眉批「窮忙」,陰錯陽差、心迴路轉的任意反而還常覺得「適性」,所以啊,生日,快樂就好,許願與立志的事,能免就免,別那麼無聊。
喵。
Salute.
讚讚
Happy belated birthday!
Glad to know that you are “back to Taiwan" and have figured out your pace. Hope you have a healthy and prosperous year ahead.
(Nobody’s life is composed of only success. Just we do not share our upsets with others and pretend that we are doing fine.)
讚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