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溫度

在日本短短三個月的時間眼看過了一半,最近壓力開始慢慢調高。下個月後半有兩個演講,明天開始進入準備;然後訪談清單還有約八人,日本這裡的お盆與暑假讓進度很難推進,前天Kaya發燒,我跟Febie兩人也累到不行,我感覺自己就是也發燒了,昨晚放鬆不趕工睡長些,今天才有點精神,Kaya也恢復了正常。今天再睡飽些,應該可以再有精神些專心做事。

來這裡之前,我給自己設定很多目標,其中之一是好好relax,enjoy跟家人難得的相聚,好好陪陪Kaya與Febie,找回一家人生活的感覺。然後是,要讓身體不再惡化,然後慢慢恢復健康的身體與生活步調。 Photo on 2010-08-16 at 21.47

第三,是要好好想想是否就這樣放棄五年前的夢想,不再進行日本研究,或者,來這裡問自己,如果還要保留一個日本研究的主題,那會是什麼?如果找不到,那就當畢業旅行跟日本作為研究對象說再見。因為只有短短三個月,晚決定沒留時間布局準備也等於枉然,從一個半月前踏上日本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帶著「人在日本」的感覺密集認真地思考這問題;感謝這裡的教授們不厭我的糾纏,感謝關西大學美麗的校園與熱情的支援,一週後的某個夜晚,我決定不撤守,而且只留下一個「最後的據點」。從那之後,我幾乎每天都在為這個研究主題做準備,從問題架構、書籍、論文、學者清單、機構到相關網站等等全面地鞏固這個最後的立足點。

 

 

 

 

 

 

 

 

 

 

 

 

 

第四,或許更重要的,是找回生活的重心,找回工作的意義感。坦白說,過去幾年的困頓讓我失去信心,以前對「成為一個忠於自己內在求學問初衷的學者」有種衝動,有種就算方向再模糊,但不拼了命去摸索那種可能性就不如死算了的熱情,這種傻勁讓我幾乎不計成本(包括讓自己的眼睛過勞、身體崩潰),不計風險地追求學問成長的可能性,就算外在的評價制度並不會給予正面的誘因,甚至清楚只會接受懲罰也不管,因為我一直聽得到自己內在的聲音。

但那個聲音消失了,我不再寫Socioblogist的部落格,因為我已經不確定自己想走的路,不能肯定想像中適合我的學術路是存在的,是值得的。我讓整個龐大的制度壓力完全滲透到看待自己的每個眼光,我坦白說,一刻都不想停留在中研院裡面,我從一個「立志要打出新格局的中研院學者」畏縮成為把自己看成「被中研院留校查看」、「戴罪之身」的無意義存在。就算「非戰之罪」也要有「不言勇」的羞恥心,我給自己築的計畫垮了,我的身體垮了,我敗了,沒有話好說。

以前我常會提到中研院社會學所的「我們」,後來漸漸成為界線分明的「他們」(「你們」)與「我」。以前我的學問熱情一部分來自於想要用時間來證明,像這樣一種過學問生活的人也可以存活,最終可以贏得尊重;後來的我,只剩下時不我予,機會已過的悔恨,只能活在自己想像中「不服氣但也只能認輸」,學著去接受「被當成敗者」的眼光。

在大阪的這幾週,我經常在校園中散步走動,看著美麗的校舍、嬉笑走過的學生、藍天白雲綠樹、聽著耳邊吹過的風聲、蟬鳴、電車通過的聲響,回到家看著家人,看著Febie,看著Kaya,心裡跟Kaya講著自己內心世界裡走過的這一天,這一天裡想到過曾經有過的夢、做過的努力、有的熱情。

漸漸地,慌亂的心沈澱了下來,我想,人活著不管多久,就算我明天就離開人世,活著自然就有自己的風采,活過的方式本身就是跟世界傳達的訊息,年輕的日本助理跟我聊,我認真想,然後脫口而出想要講的、關於學問與人生的想法,並沒有因為這些年的變化而有所改變,那種直覺想要傳達的、自己從生活體驗、從求學過程中慢慢積累的看法、習性、直覺、夢想,沒有一件有所改變,那就是「Jerry這個人活著每一刻的存在」,也是「Jerry老爹這個人現在活著,未來死了串穿一切的生命訊息」。

不從這樣單純的、「跟自已在一起」的存在感出發,我發覺,我沒有辦法跟眼前的Kaya訴說任何Jerry老爹想傳遞給兒子的訊息,只能困在自我畏縮的龐大沉默中;但,活過這麼多日子、曾經那麼熱情地想好好活這輩子,想好好活出忠於自己的「一個學者」,一個終究要走的父親,要跟未來還充滿無限可能的兒子講講生命中的體會,生命中相信的東西,談談值得因此活的東西,曾經勇敢做過的事,永遠不要放棄的心,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嗎?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嗎?從動心之初便被那麼多想像中外在的眼光所壓垮,不荒謬嗎?這樣彆扭模糊的存在,是我想傳遞給兒子這個老爹「活過」的訊息嗎?

「認真思考的存在」本身就值得記錄,「用心努力過的存在」本身就有其價值。不是嗎?

我在大阪的每一天,都在認真體會思考著,所謂「人生的幸福」,所謂「活著」,是怎麼一回事。

然後,可能因為Febie深夜走到書桌前倒給我的一杯白開水、因為2歲多的Kaya天真又早熟的乖巧、因為大方熱情的大阪人、因為閉眼享受たこ焼き入口的感動,抓了一隻蟬回家的回憶,瞥見花火升空那一秒的不規則心跳,「真聽了」我的話認真書寫生活的日本女子,久在中研院而被遺忘了的校園氛圍,關大研究室迴廊像年輕時走過Duke校舍的氣味….. 生命就是這麼奇妙,我那原本一再擴大的傷口開始復原,破碎的許多自己的片段開始慢慢聚合,「像死了一般活著」的我開始想要認真些「過活」。

以前,我會說「不在乎」,但那是說來騙自己的假話;現在,我真的清楚地感覺自己「不在乎」了,死之前的那一刻「我還是我」,更何況那些本來就是身外之物的噪音與幻影,在「我還沒死」的這一刻。我希望自己,可以慢慢恢復成為,可以用清楚從心發出來的聲音跟孩子對話的父親。

明天開始,在大阪的後半段,剩下的一個半月,我要開始重新書寫生活,書寫活著的感想,書寫研究的心得,書寫學問的體驗,不需要什麼「堅強」與「勇敢」,只需要感覺自己存在的溫度,就好。

對「存在的溫度」的一則回應

  1. 你好,我是昨天见面的,关西大学的一个助教。你记得吗? 我初次来到你的部落格,
    很有意思。对不起,我电脑不能输入繁体字。
    你儿子Kaya,真可爱哟! 他很像你。
    今年的夏天非常热,所以很多人觉得身体状态变坏了,你们已经恢复健康了吗?
    我很高兴在大阪你的研究生活过得顺利。以后请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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