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蚊」前後的點點滴滴

時間已過11點,家裏燈光熄滅,Kaya與Febie都睡了,我想寫一點紀錄再上床。

週一早上我照原來的計畫去板橋找蔡武甫醫師,他是使用雷射治療飛蚊症的權威,我打算找他幫我個忙。任何事情總是都有風險存在,但我想這個風險的機率不大,我願意信任該醫生。到那裡後先做基本的檢驗,然後檢查飛紋症的狀況,他很有耐性聽完我兩個眼睛的前後故事,最後果然做出動刀的判斷,同時切開一小部份玻璃體與視網膜連接的肌肉,我聽了接受他的建議。手術很快,大約10分鐘完成,除了一開始散瞳退去與接觸鏡移除後的不適(其實微乎其微無甚大礙),傍晚就恢復正常,醫師打電話來詢問我的狀況,確認沒有問題,要我安心。DSC_2181

現在是大約術後38小時,我的狀況還不錯,昨天我幾乎是帶著很久沒有的感激與興奮過了一天,今天則是有點茫然,主要是心理上的調整,不太說得出怎麼個原因,情緒這種東西走在人的思考前面,總有些原因,但我們不見得清楚,就是這麼回事,人是這種迷迷糊糊中過日子的動物,我想,今晚睡好些,明天應該就沒事,有些時候這樣模糊的方式也是一種解決方式,哈。

我的右眼因為一年前視網膜剝落,在榮總開了刀後經過一段復原,現在已經沒有失明危險,但視力很差,而且繼續惡化中,多差?這次去看診時戴上眼鏡測視力,斗大最上面的圖樣都要用猜的,所以基本上只是很模糊的影像可以判斷大約是個人、是條狗,有根柱子。左眼同個時間受到相同的衝擊但幸運視網膜保留完好,我永遠記得那個一個人在廚房開著電腦趕著寫給所上交代「悔過書」的漆黑半夜,永遠會記著那個百感交集的傷心時刻,之後我基本上就只靠這倖存的左眼幫我維持工作能力,我對學術社群的想像也整個翻轉了。

可惜,我一旦開始想要恢復工作,脆弱的左眼跟著出事,又一晚,左眼玻璃體鬆動,拉扯到視網膜,出現我所一直擔心的閃爍金絲的畫面,之後穩定下來,但一隻大蜘蛛(或者我常說「飛毯」而非「飛蚊」)就一直出現在我左眼正中央,大約20秒就擋住視線一次(有時黏著幾乎不走)。我後來又輾轉到台大眼科看,那醫師告訴我那沒有辦法救,要我學著接受,反正等到視網膜或玻璃體再惡化再來處理。總之,飛蚊症的部份不在醫療可以處理的範圍,他這樣坦白的告白讓我真的一下子世界跟著開朗起來,一直到現在都在試著負起自己的責任來。

我有好幾個月,心態上當成解脫,一直學著控制情緒與蚊共舞,但這飛毯也未免太黑、太大、出現太頻繁,讓我很難忽視它的存在,這幾個月來我一直要抓念頭去不斷安撫自己挫折的情緒,坦白說我無法控制它(我指惡劣的情緒,而非飛毯)出現,而只能不斷滅火、消火,這樣的日子真的非常痛苦。幾個禮拜前,我為帶狀皰疹與椎間盤突出所苦,等到稍稍好些,我一個人慢慢移動到中山站附近地下街找些「新生活」需要的資源,都是寫伸展運動、腰部疼痛、正確坐姿、站姿的相關書籍,還有買了果菜汁的食譜,想從飲食、作息全面調整,研究工作幾個月內先擺到一邊。

我那時無意間看到蔡醫師寫的一本「飛蚊症」的小書(健康文化事業出版),我直覺想說,就醫師都已經一致同意無藥可救、無法可治的病了還有什麼可以說的,難道是講些如何視蚊不見的心法?我這人一直不相信些說不出什麼因果道理的偏方密術,本來想翻了就丟下走人繼續砥礪心志、帶著殘廢過日子的自我訓練,結果一翻馬上被蔡醫師的說理、經歷與幽默的筆法給吸引,這書一半是關於病人心理,但說得極好。我回家後因為陷入「蜘蛛巢城」斷斷續續只仔細看了半本,你知道我已經在這一塊上教自己「放棄希望」很久,熱切的希望對我是一種危險的警訊,所以一直也帶著矛盾的排拒。

但半本夠了,我漸漸被說服,我當然知道風險存在,但考量這幾個月來的狀況,我的職業特性,我知道自己的修養極限,相對起來得失與機率怎麼看都「值得一搏」,我知道這表達很有自信的蔡醫師應該會覺得好笑,但我這個無神論者,面對一個像站在廣大無邊的沙漠正中央、排除了所有神秘神奇高度的平坦世界,只能靠孤零零的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所有風險,用「人」的脆弱情緒與有限理智去做出自我負責的判斷與鼓舞自我承受任何結果的勇氣,這樣的講法實在是很貼切的,一點都不誇張。

人活著本來就是一連串的賭注,我想要做個簡單、清爽、不囉唆、可以讓自己有起碼尊敬的賭徒,就這樣而已。輸了要甘願輸,我花了一點時間確認自己有這個準備,然後確定了自己要接受雷射手術治療。

我現在報告手術後結果就結束這則日記紀錄。

手術後,之前說的不適退了,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明亮,我好好看著Kaya可愛的小臉蛋,真的非常感動,這一年來,我一直都好像在一道飄來飄去的布幔前要不斷左右移動身體去拼湊他的樣子,現在,他就定在我眼前,讓我可以仔細端詳眼睛、鼻子、小嘴,看他笑、哭、發呆、思索的一個個表情。我到了傍晚,當然還是在放大鏡燈的輔助下,很輕鬆地便看完了蔡武甫醫師的書。所謂輕鬆並非閱讀的速度,而是那種不必再在每一分鐘要不斷閉眼、眨眼、揉眼,調整情緒、告訴自己這樣的日子還好啦的輕鬆。我跟書上的文字間好似第一次沒了障礙,只有清新的閱讀空氣在中間流動。

真的「蚊子」都沒有了?其實也不是,甚至可以說,我這才開始體驗為何這叫「飛蚊症」。目前的情形是,那隻討人厭的大蜘蛛不見了,但出現了四五隻不定時、不定方向的飛蚊,過去這一天,我不斷處於幻覺,以為有隻蚊子飛過眼前(有時還真的是),有時是餘光掃過以為一隻蟑螂從桌角爬過。根據蔡醫師的書與他跟我的說法,那是手術後遺留的一些空氣泡泡,應該會在兩三週內消失。他電話中聽到我說:「這下飛蚊症好像才開始,我終於懂了為何這叫飛蚊症」,有點不解的樣子,一直強調說那不是「飛蚊」,我當然是懂他的意思。另外,我還是可以感覺到模糊的一個淡淡灰影,在當初蜘蛛爬行的路徑上漂移,我不知道那是因為集中了一些泡泡,還是仍舊有些障礙留在那裡,只是現在變薄了,或者,那是我心理上習慣它存在的暫時幻象(這點根據書上閱讀似乎不太可能)。

對我而言,目前這樣的結果,如果接下來都不會有任何後遺症(照書上看,沒有就是沒有,不會拖過一陣子又出現),那我已經非常非常滿意。那些小蚊子就算一直留著,那個蛛蛛的灰影就算還要一直陪我,我也會很樂意放他們一條生路,我想這是我學著跟飛蚊共存共容的真正開始,作為一個試圖靠人的理智清明過活的、微小有限的人,這是我可以接受、可以容忍的試煉範圍。

醫生電話中說再觀察個兩三週,看看最後如何,如果還是不滿意,可以再接受一次手術。就像蔡醫師說的,我目前的眼睛很脆弱,不要再給它過度的壓力,要好好善待它。有這個蜘蛛殘影,有些似是而非的「飛蚊」經常飛舞,或許也好,它們會不斷提醒我,我還是個病人,我的眼睛(以及身體)需要更細心的對待。想想,那些飛蚊,如果形狀像是翩翩飛舞的蝴蝶,如果顏色是有各種變化的美麗色彩,我人生的畫面會是多麼的不同!這點一廂情願的奇想,經過手術後目前的我,一點都不難辦到,單單給我這點幻想空間的可能,都是我該好好感謝蔡醫師的地方。

我因為這件事的前後掙扎,也有許多感想,其中之一是,病人要負起自己的健康責任,當然是。過度倚賴醫學,把醫學當成神般去期許與要求,或許是醫師們承受不起、也應該斷然拒絕的陷阱,畢竟這一刻的崇信者,正是下一刻的弒神者。醫師與病人都該回到人的範圍內做自己該做、自己能做的事。但,醫學該做的是什麼?該自我期許的是什麼?我想了想,或許還是那句老話:「救人!」

我的意思是,救「人」這樣一種脆弱但莊嚴的存在。之前許多醫師告訴我:這是醫學的盡頭了,你要學著自己去面對疾病。這樣的話不能說錯,畢竟不管怎樣的疾病,都有這樣的一條線要畫開,醫生與病人才能專心各自經營人該做的、人還可以做得到的努力。

但是,好的醫師、好的醫學,在我看來不應該停留在這裡,起碼那不是可以構成醫師更好、醫學更好的動力。仁心仁術不可能用這樣的慣性去畫自己的邊界,因為這樣的醫學
、醫師,很容易就會變得對活在界線邊緣上再撐不下去的人們的痛苦麻痺,「同情」與「感同身受」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一種情緒上「無謂的浪費」。我這段期間一直在想的事情之一,就是「苦痛」的意義,「面對苦痛」可以給我們人性、社會、甚至專業的啟示。醫學作為一種科學,自然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讓自己盡早劃清界線、屏棄無效率的投資;但醫學只有做為一種人文生活的守護者並以此自居,才能夠找到自己進步的道德理據,我這樣認為。而這個動力可以不必置於醫學的外在,如果它不是自認無涉情緒情感的「科學」,而可以深植在醫學作為一門學問與醫師作為一種特殊人的存在的內部。

醫學要「救人」,就是盡自己的力量,讓人還可以救自己,讓人可以活在人可以努力去尊嚴地活下去(或者,尊嚴地死去)、非醫療的凡俗世界裡,感受吟味自己人生的酸甜苦痛。醫學不需要膨脹自己去求人們的幸福,有醫師時時相伴的只會是挫折的人生。醫師送別病人該走到哪裡為止,這才是緊要的問題。

這條線該在哪裡?當然沒有人知道。醫學該努力到哪裡放手給病人在自己的人生中處理?自然也沒有個恆常的答案。畢竟醫師與病人都是人,而已。但,保持這個不確定的曖昧緊張,我想是醫療進步的很重要原動力與道德衡量的標準。時時逼視著病人走在人的極限上的痛苦,從這個苦痛的底線(而非幸福的上限)想起,醫學該努力的或許是怎樣可以多走一步,讓病「人」可以自己上路(同樣的道理,醫學該做的、該思考的是怎樣提前退後一步讓病人與家屬面對自己的死亡,從生至死都在過度醫療化的環境中的人生實在稱不上什麼幸福,讓人可以在適當、人可以承受的苦痛內做人自己該做的事,這樣的醫學夠體貼、夠感人、夠偉大了)。

我寫晚了,明天開始,我還是會照自己規劃的全面生活復健之路走下去,感覺經過這一年多的災難,或許有個更加平衡(balanced)而且積極(positive)的「Jerry 2.0」真的在不遠的未來等著我呢,哈。

對「「殺蚊」前後的點點滴滴」的一則回應

  1. Happy Birthday! How wonderful to have lived for another year.
    我找不到你的手機號碼耶。打了一個號碼,好像是舊的,都沒開機。本來想找你這個病號吃飯的….
    辛亥阿雲

  2. Dear辛亥阿雲,
    今天收到五通電話來報生日快樂,全是生意人,真讓人驚訝,可能因為景氣不好,穩住老顧客比較重要,也比較有時間。
    謝謝!我已經過了一定的年齡,生日時直覺只有懺悔的心情,沒什麼興奮可言。
    今晚有家庭聚會,下次經過台大再跟妳拜碼頭。
    南港阿霖

  3. 我是一位旅美學者,這半年來也深受飛蚊症的困擾,大大地影響了我的研究。這個感恩節我也要飛回台灣給蔡醫師治療,看了你的文章之後更有信心了。期待我也有好消息出現。

  4. 抱歉,Jack 與LC,我沒有注意到留言。我沒有再回去蔡醫師那裏做第三次手術,因為我到最後也開始猶豫起來,我的左眼有些改善,但並不是非常明顯,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是出於我自己已學會去接受與忽略它的存在而拒絕生活再被干擾。每次手術後可以獲得改善的幅度與自己每次都心知要負擔的一定風險間衡量,到了第二次完成後,漸漸我對後者的考慮贏過的前者的期待,於是決定接受那時的狀況而不再求診。跟蔡醫師書中所說的一樣,飛蚊的問題最終是心理的問題(不等於幻想),也就是你能不能接受一定程度上handicaped的自己。所以,我想你們都要自己去衡量、做決定與承受每個決定帶來的不同風險與機會。 Jerry

  5. Hi Jerry,
    最近在下因為做了是網膜修補手術後產生了許多長條狀伴隨著黑點的飛蚊,左眼應該是飛蠅,一直在我是也的中間晃,使得我無論是看電腦或看書時都及容易分心,也造成心中的鬱悶,最近想至板橋找蔡醫師作雷射,但有鑒於網路上分享的文章並不多,所以冒昧像您請教,不知道您從2009年做完手術至現在是否有任何併發症,或是飛蚊又變多的狀況發生,非常感謝您。

  6. 我底下的回應請參考。
    已經這麼多年了,蔡醫師現在的狀況如何我不知。
    他當時有一直勸我飛蚊的問題最重要是心理問題,
    如果心態上可以接受就不要手術。
    我最後接受了他的建議。
    我目前沒有後遺症,
    有改善了多少,很難講,因為我心態上接受很多,
    干擾不斷,但我就放輕鬆閉眼休息,或眨眼幾次改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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